第十三章：兰妮（2 / 2）
我笑道：“在我面前过过嘴瘾便罢了，千万别总是在兰妮面前提起，人家会害怕的，以后就不跟你玩了。”
“好吧”，大东说，“以后我就叫她兰妮小姐姐吧！”
我问道：“她大还是你大？”
“我大，她只有十二岁，只是她接她的爸爸，长得高挑。”
我看了看四周，说：“我们来了半天，还不见兰妮呢！”
大东跺脚道：“我也很纳闷，一个小小的人儿能跑哪去呢？真叫人担心！”
我提议道：“我们四处去找找看看吧！”
大东道：“不如我们分头去找吧，你若是先找到了她，便把她带回这里，让她吹曲子，我们心有灵犀，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要是我先找到了她，我们就去找你，我还过对面的山，你就在附近转转吧，别走远。”
我赞成道：“好主意！”
大东从小石桥跳跃着过去了，比那天的速度还要快。我沿着河堤走了好长一段路，走过了几块菜地，来到一处长满鬼针草的缓坡前。犹豫片刻，掰开野草上了坡，前面是一片竹林，翠绿的竹叶间，有几只小鸟在对歌，它们欢快地拍着翅膀，从这杆竹子的枝头，飞过那杆的竹子枝头上。
我过了竹林，顺着小道一直往下走，终于，在一处狼尾草旁，看见了一只黑山羊。侧耳一听，似乎有人在呜泣。我想着：兰妮一定在这里！我把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喊着：“兰妮！兰妮！你在哪里？”
静下心来听，没有回音，又再次喊道：“兰妮！兰妮！你回答我呀，我知道你在这里！”
这一次，兰妮从半山腰的水瓜棚里走下来，手里抱着那只她称之为“乖乖”的小黑羊。
我走过去，笑道：“兰妮，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兰妮吞吞吐吐地说：“表姐，我……。”
“你怎么了？”
“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里，我想爸爸，想我们家院子里的蝴蝶兰花！”
我拉她坐下来，问道：“为什么？是阿果伯伯对你们不好吗？”
“是我母亲……，是我母亲不守妇道，她要在这里跟阿果伯伯过日子，她不想再回家了！我恨！我恨我母亲！她怎么可以这样？”说着，嘤嘤哭起来。
我停了一会，拍了拍她的肩头道说：“……也许，你母亲觉得这里比较适合她。”
“怎么可能？听我奶奶说，爸爸妈妈以前感情很好，她们是高中同学，后来，爸爸考上了大学，妈妈没考上，就回村里的小学做学前班老师，后来他们结婚了，有了我，妈妈就把工作给辞了！”
“你跟我说过你爸爸打你妈妈……。”
“是，我妈妈隐忍了半年之久，有一次被打出了血。第二天，她跟我说她跟我爸爸结束了，半夜带着我悄悄走了！我知道我爸爸打我妈妈不对，但是他毕竟是我的爸爸，他很疼我爱我，我怎么能喊其他人做爸爸呢？”
“兰妮，大人们的事，我们小孩子不要干涉，也许你妈妈想跟你阿果伯伯过平静的生活，不求富贵，只求安生！”
“可是，我想回家，要是我妈妈不回去，我也只能呆在这里！”
“要是表姐懂得路，有钱买车票，表姐一定带你回去。”
“我还是想我妈妈一起回去，我要爸爸，也要妈妈，缺一不可。”
“再给你妈妈一点时间吧，也许哪天她想通了，就会带着你回去找爸爸。”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但是那天，阿果伯伯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我看见我妈妈看阿果伯伯的眼神，跟之前看我爸爸的眼神一样，我就害怕了！”
停了一会，兰妮又说道：“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妈妈是天天哭，她也曾经后悔离家出走，但是后来阿果伯伯给我们送米送蔬菜鸡蛋，妈妈就不哭了，她觉得阿果伯伯是个好人，要留下来！”
我试着问道：“兰妮，你愿意跟阿果伯伯过日子吗？”
“阿果伯伯人好，但是我更喜欢自己的爸爸，除了自己的爸爸，我对谁都会很排斥的！”
“当然，谁都喜欢自己的爸爸，但是你妈妈作这样的决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不应该恨她。”
“妈妈以前在村上也有闺蜜朋友，她们在一起聊天时也常说一女不嫁二夫，但是妈妈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呀”！我心下惊讶道，“这样的话语怎么会从兰妮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口中说出来呢？可见在流浪的过程中，兰妮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心智变得如此成熟，这该是喜还是悲？！”
一时间，我竟拿不出任何言辞来与她对答了！只在心里默念道：“兰妮！兰妮！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真不容易……。”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以此方式抚慰她那颗充满伤痕的心！
树上的鸟儿不懂人间的悲苦，它们依然在欢快的跳跃着，歌唱着。兰妮看了看头上的鸟儿说：“我真羡慕这些小生灵，它们没有忧虑，烦恼，想回家，就立马可以飞回自己那小小的窝，而我却不能。”
我心下一沉，都说人身难得，为何得了人身，还要去羡慕小猫小狗小鸟儿，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剧么？！
我们并排而坐，过得一会儿，兰妮走去摘了一片竹叶回来，又吹起了那首熟悉的歌谣。树上的鸟儿竟然停止了飞翔，它们似乎也沉醉在兰妮的天籁之音里！我听得很认真，不想错过任何一个音符。突然，大东一拐一拐地从山上走下来，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害我好找！”呵！果然是心有灵犀，大东真的找来了！
我站起来道：“我们在聊女孩子的话题，所以没上大路，也没得通知你。”
兰妮看着大东的脚，问道：“大东哥，你怎么了？”
大东道：“刚才走太急，扭了脚，小事！”
兰妮说：“是我不好！”
大东道：“我们回去吧，还没吃午饭呢！”
兰妮道：“我，我吃不下！”
我拉着兰妮道：“吃不下也得吃，饿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大东说：“表姐说得对！”
于是，我拉着大东，大东拉着兰妮，一步一步走上山。快走到大路时，兰妮突然停下脚步，不走了。
大东拉她不动，问道：“怎么了？”
兰妮道：“我想起来了，我们不用回阿果伯伯那里，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大东歪着脑袋问道：“那里有饭吃？”
兰妮道：“有！真有！”说着，拉着我们走过左手边的几块淮山地，又过了几丛芭蕉树，下了几级用砖头砌成的台阶，来到一片西瓜地的茅草屋里。
开了篱笆门进去，里面有床，有简单的捕捞工具，有锅碗瓢盆。一张小桌子上，放着油盐酱醋。另一张桌子上，摆着一碗鱼仔，一碗虾，一碗用鬼针草烧的汤。桌子旁边，摆着三张小凳子。我心里疑问道：“是谁住在这里？”
大东看了看，道：“这是谁家的瓜棚？”
兰妮说：“你不知道？就是你家隔壁的叶儿家！”
大东道：“叶儿家，她家的瓜棚原来在这里！”
兰妮道：“我这段时间在这里放羊，叶儿在山上打柴，我们就熟悉了，叶儿煮的饭菜可香呢！”
我问道：“你跟叶儿在这里吃饭？”
兰妮说：“是的，这几天叶儿同她爸爸妈妈回外婆家了，说她舅舅一家从贵州回来。”一边说，一边把红薯饭盛上来。
大东“哦”了一声，便拉着兰妮坐下来吃饭，见我不坐，兰妮对我说：“表姐，将就吃些吧，我们一块吃。”我也坐下来，夹了鬼针草放进嘴里。
大东问道：“表姐，你怎么不吃鱼虾？”
我说：“我今早念了《心经》，不吃荤腥！”
大东道：“真可惜，可好吃呢，比我奶奶烧得好。”
我吃得很慢，兰妮也吃得很慢，因为我们各怀心事，唯有大东能跟兰妮同桌吃饭，整个过程，都在笑。
吃完了饭，大东又说去河里捞虾，我们拿着工具，刚走出大路，见阿果伯伯匆匆走来，拉着兰妮的手说：“兰妮，跟我回家，你爸爸在电视新闻里找你们呢！”兰妮听得这话，拉着我们一起走了。
到了阿果伯伯的小房子里，那台十四寸的陈旧的黑白电视机，正重播着前一天的《广西新闻》，屏幕很模糊，不时发出“沙沙”的杂音。
屏幕里，一个俊朗的男子拿着一张照片，隐约看得出是兰妮的全家福，他正对着主持人的话筒，痛哭流涕，满嘴都是对妻女歉意的话。主持人充满磁性的声音也报道着兰妮父亲的悔恨之意。兰妮母亲无动于衷，黑着脸不说话，用怨恨的眼神看着电视里的丈夫。
兰妮流泪了，跑到电视机前，用手摸着电视机的屏幕，哭喊着：“爸爸！爸爸！”
阿果伯伯对兰妮母亲道：“妹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明天你就带着兰妮回家吧！”
兰妮母亲依然黑着脸，“我不回去，好不容易出来过得几天安生的日子，我不想再回去跳进那个令我生不如死的火坑，那种生活，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兰妮说：“妈妈，我相信爸爸这回一定改了！”
兰妮母亲看着阿果伯伯道:“她伯，你真的舍得我们走吗？”
“妹子，我是个贫穷的庄稼汉，我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不要为我这个身无长物的老光棍耽误一生。”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老光棍，你热心，善良，善解人意，舍己为人，大公无私，这就是最大的财富！不似有些人，貌道岸然，却是衣冠禽兽，人面兽心，披着人皮，干着狼事！”
“妹子，兰妮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兰妮是你最大的财富！”
“她伯，我……”兰妮母亲哭了。
阿果伯伯看了看兰妮，说：“明天我送你们去车站吧！”
兰妮母亲把头歪过一边，胸脯一起一伏的！
阿果伯伯问大东道：“大东，明天可否借你家的三轮车一用？”
大东说：“当然可以！”
兰妮母亲迟疑良久，眼神充满忧伤与不舍，看了兰妮一眼，又看着阿果伯伯，老半天才说：“她伯，我给你织的毛衣还没织完呢，我争取今晚织完吧！”说着，从床头拿出未织完的毛衣，低头快速地穿线。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下来。阿果伯伯红着眼睛走出外面的空地，坐在小椅子上，猛地吸他的旱烟，不停地咳嗽着，他的脸，愈发红了！
大东知道兰妮是留不住了，眼里满是不舍。他的视线，一刻不离开兰妮。兰妮一会哭，一会笑，问我说：“表姐，你明天来送我吗？”
我说：“来，我明天一定来送你！”我抬起我的手来，勾住她的小指。兰妮看着我，又流泪了。
第二天清早，我起来对镜梳头，窗口外面探了一个头进来，是大东！他的眼睛红红的，眼袋好肿，对我凄惨一笑，说：“表姐，我在外面等你，你要快点啊！”
原来，他是来接我一起去送兰妮的，他可真细心！我心里感叹道：“呵！这家伙！”
我梳好了头，小跑着出了大门，奶奶在背后喊我，我当听不见。
到了阿果伯伯的羊圈外，兰妮、兰妮母亲、阿果伯伯都站在那里，见了我们，兰妮母亲笑着说：“可来了，兰妮正等着你们呢！”
兰妮扎着马尾辫，头上没戴蝴蝶结，眼中本来有泪，见了我们，眼泪涌得更凶猛了！她用手捂着嘴巴，还是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强忍泪水笑着说：“兰妮，准备见到爸爸了，不高兴吗？”
这么一说，她哭得更大声了，从肩上的布袋里拿了两个红色的小袋子分别送到我和大东手中。
不一会儿，一个阿婆拄着拐杖也来送行，她把一个荷叶包放在兰妮母亲手中。兰妮母亲道：“阿婆，你也来了？”
阿婆说：“妹子，昨天听说你们要走，我一夜没睡好，叮嘱我媳妇早早起来，煎好了今年刚收的糯米，撒上种在阳台里的葱花，可香呢！你们可以在路上吃！”
很快的，又有五六个妇人来了，手里都拿着东西。
一个婆婆说：“我孙子满月，这是刚出锅的红蛋！
一个说：“这是我家刚晒干好的头菜，萝卜干！”
一个说：“这是刚做好的腊肠，肉干，拿回家尝尝吧！”
另一个阿婆说：“妹子，以后若是有困难，一定还要回来。”
……
兰妮母亲滴泪道：“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会想念乡亲们的！”说着，别过头去，用衣袖擦眼泪，几个送行的人都哭了。
阿果伯伯把行李装上车去，兰妮也上了车，她一直低着头。兰妮母亲逐个拥抱来送行的人，也依依不舍地上车去了。阿果伯伯看了众人一眼，踩着车走了，母女二人一边流泪，一边挥手向我们告别。
远远的，兰妮突然大声喊到：“大东哥，叶儿回来，你替我向她问好吧！”
兰妮走了，我的心似乎被掏空了。兰妮的车越走越远，大东不断咬着自己的嘴唇。那一刻，我知道，他想哭，只是在众人面前不好哭出来。突然，大东追着三轮车狂跑起来，一面挥手，道：“兰妮，兰妮，不要忘记我！”
我站在那里，任凭泪水往下流，几个送行的妇人都回去了，我还是站在原地。这里四面环山，山上的青草十分翠绿，种着很多苦楝树。没有人烟，山谷很幽静。
突然，羊圈里发出“咩咩”的声音，我看向羊群，原来它们排成一排，用眼睛望着这边，同人一样，满眼的忧伤不舍！呵！它们也都在默默为兰妮送行呵！真是万物有灵！
好半天，大东终于回来了，满身满脸的尘土，他肯定是在路上摔倒了。我们一起走路回去，到半路时，大东说：“看看兰妮给我们送什么礼物？”
我方想起来了，忙把袋子打开，——原来是兰妮最心爱的蝴蝶结！大东也把袋子打开，里面装着一个精致的绣球，上面绣着“珍重”两个金字。
原来，不仅大东心里有兰妮，兰妮心里也有大东！——这不能称之为“爱情”——却是人世间最纯洁的情谊！
那一刻，我的眼泪簌簌往下落，而大东的眼泪，早已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