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海军日记(1 / 2)

时光飞逝,暑假已接近尾声,那一年的暑假,经历了太多的人事沧桑,我感觉自己像脱了一层皮,整个灵魂都摇摇欲坠了!

哥哥去县城了,兰妮也走了,姑婆家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呆在家里闷得慌,突然想起了阿艳,自从升初中,也有两年多不见面了,不知她过得如何了,她还去找东东勤不去呢?于是,那一天早饭过后,我便去找她,不想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应。经过她的太奶奶家,进去问了情况,那老太太正在院中晒豆子,她年事已高,耳朵不好使,答非所谓,只得回家来。

开学的前一天,父亲一如既往,踩着他的自行车载我去学校。出得村口,我看见芳芳戴着一顶麦草帽,身上围着一件有油迹的围裙,光着一双脚丫,拿着个蛇皮袋在田里挖野菜。她真的辍学了,她只有十五岁,却要像大人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做自己力不从心的农事。我的心又泛起一阵阵愁绪,忙让父亲停下车来,走下去喊她。

她抬起头来一笑,说:“多多,你去学校了?真好!”

我看着在地上的半袋野菜,说:“这么早?”

芳芳说:“是,为了还债,家里养了很多猪,没钱买饲料,只能挖野菜来顶上。”

我问道:“你真的不读书了?”

芳芳无奈地说:“不是我不想读,家里实在欠债太多,哥哥又要娶嫂嫂了,礼金不便宜,未来嫂子来看房,一脸的嫌弃,要加盖一层楼,到处都花钱。哥哥也反对我再读,更何况,我妈妈也是这么想的。”

我的心往下一沉,道:“真是难为你了!”

芳芳苦笑道:“许久不见阿艳了,听她奶奶说她去市里跟她爸妈了,她家只有她一个,不存在重男轻女,家里经济好,她爱怎样就怎样,几好!”

“难怪,我前几天去找她,是房门紧闭的。”

“我那年种在山上的桃树结桃子了,我们之前有约定,结了桃子就叫上你们,没想到阿艳又跟我们分开了!”芳芳失落地说。

“我们同在一个村,见面的机会有的。”

芳芳说:“你去了学校,有时间回来找我,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说:“一定,一定!”

父亲在上边催得急,我只得跟芳芳告别而去。

到了学校,在校园的主通道上,涵涵雅婷坐在凉亭上说笑,一种久违的温暖又回来了!她们见了我,也赶过来帮我提行李。父亲帮我把行李拿到宿舍,嘱咐了半天,便回去了。

在新宿舍里,与姐妹们相见,心里有几多感慨,想着暑假之前的约定,庆幸大伙都没有食言。小庆的父亲升了校长,她带来很多美食与我们在小山坡的榕树下分享,也为了我们能再次相聚校园而庆祝。经过一个暑假的劳苦,大伙都晒黑了,有的指甲缝里还粘着泥。

校园里的生活就这样又开始了。由于是初三,大伙都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教室里的蜡烛经常点亮到十二点以后。

海军同学最为积极,他经常看书到凌晨两三点,同学们怕他吃不消,也曾经劝过他,他却不以为意。他曾私下和我说,他发誓一定考上重点高中:“我要让他们一家三口哑口无言,目瞪口呆,后悔莫及!”

我说:“学习重要,身体也重要,没有身体,一切都是空的,你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海军道:“多多同学,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想将来做一个即有文化,又有财富的人,现在不努力,等待何时?不是有句话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么?’”

我点头默许道:“海军同学,士别多日,当刮目相看,你能有此抱负,我心里很欣慰。”

海军笑道:“多多同学,你虽然在班上成绩不算出色,但是为人讲义气,还乐于助人,善解人意,你在我的心里是最特别的存在!”

我说:“惭愧,惭愧,比起其他同学,我差远了,有时甚至感觉是云泥之别!”

海军道:“人无完人,你也不要太谦虚。我们一起努力吧,但愿我们不仅是初中同学,还是高中同学,甚至是大学同学,甚至是……”

我笑道:“呵!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海军道:“是!这一直是我的理想,一直是!”

我想着海军说的话,惊喜他的变化,随喜他的精神,也打算一心一意把劲头用在学习上。奈何我上课总是静不下心来,曾经看过的电视剧的画面,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就想象着,这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他在跟女主人公说些什么呢?……若是我自己写的小说,我将会怎样去描述我的男女主角呢?……不得了,不得了,上课不好好听讲,又在想写小说了!一节课下来,我竟然听不进去十分之一,学习成绩一泻千里。

海军同学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很失望。

他总是喃喃的说:“你这样,咱们就不能继续做好同学了!”

这我敢肯定!因为以我这样的成绩,若是能考上高中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每次见到海军,我就远远躲着,避免跟他面碰面,避免没有必要的尴尬。

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想着写小说!哦!应该是从十二岁开始,我就朦朦胧胧有这想法了!记得初中一年级的寒假的某一天,家里人都在忙着大扫除迎接新年。我一面打扫客厅,一面想着我该怎样去写我的小说,我喋喋不休地叨念着我的男主人翁是这样的人,而女主人翁又是这样的人……男主人翁家里有爷爷奶奶,还有妹妹,而女主人翁是个新婚寡妇,或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或是刚进城连公车都不会搭的梳着大辫子的姑娘……。我甚至想着有一天能像古人一样,在古树参天鸟语花香的庭院里,拥有自己的一间书斋,忘我地在里面闭关著书,不见任何人……。

父亲见我竟然怀着写作的梦想,说我异想天开:“你这样的年纪,哪有这样的功底?你就别做梦了,还得把精力用在学习上!”

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功底,我刚上初中,而且学习成绩一团糟,奈何我从小骨子里就有不服输的精神,所以依然我行我素。不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步行的时候,还是躺在床上未睡着的那一刻,我都不停地在我的脑海中编织我的故事。

正月十五那天,村里开年,一大早,家里人都赶着烹茶造饭。我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拿着一支圆珠笔,在一张白纸上耕耘不辍:

“那一天,圆月高挂,阿明推开窗户,看见自己心目中的女神苗苗在花园里折杨柳枝,她那阿娜多姿的身段,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妩媚,使他本来平静的心泛起了一阵阵涟漪,他久久地凝望着她,久久地不曾移目……。”

刚写到这里,父亲来敲门,我没有应他。他又敲了几下,我不耐烦道:“别吵我,别影响我创作!”

父亲抬眼见我在门上贴着一张纸条:

谢绝见客,勿扰!

他哭笑不得,立马推门进来说:“我的大作家,你不出去帮忙,等下大姑妈二姑妈他们一家子回来了,没人端茶倒水,别忘了你小时候经常穿她们的衣服,拿他们的红包。”我被父亲一阵训话,才依依不舍停笔出去了……。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候的我真是天真得可爱!一个十来岁的女生,大字不识几个,竟想着日后能成为闻名中外的大作家!这若是被人知道了,口水必将把我淹没!若是海军知道了,会是怎样想呢?他这段时间进步很快,已进入全班十名以内,全班同学觉得不可思议,纷纷向他取经,而他总是很谦虚,只说了些笨鸟先飞之类的话。而我呢,差点倒数了。

海军也想着给我补课,奈何他提出的问题我总是答非所问,心不在焉。我正在另外一个世界编织我蓝色的梦。他见我这样不思进取,也就无可奈何了,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也不知为何,有一段时间,海军突然懒惰了,他总是迟到,且面色苍白,无精打采,精神大不如以前。有一天,他跟我说,“活着真累,我已经很久没得睡一个好觉了,我真想好好的睡一觉,再也不要醒来。”

不曾想,他这句话竟然成真!

那一天上早读课,他没有来教室,我的心也莫名其妙的平静不下来,我有一种预感,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只听坐在后座的东辉悄悄跟贤德说:“海军同学病了,正躺在床上呢!”

贤德说:“我觉得他这段时间不对劲,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而且脸色惨白惨白的,真叫人担心!”

东辉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不对劲,跟平常不一样。”

贤德说:“差别可大了,似乎换了一个人。”

东辉道:“我今早喊他,他不应,睡得很死,还用被子蒙头,别是出什么事吧?”

贤德道:“别瞎说,年纪轻轻能有啥事!”

东辉道:“也对,下课以后我们回宿舍看看!”

他们的谈话,句句扎在我的心里,我不由得一阵恐慌,也无心早读了,总是盼望着下课的铃声能尽快响起。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更加躁动起来,恨不得立马逃课出去看个究竟。

我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不会像东辉同学说的,他出了什么事了吧?!”我的眼睛总是看着教室门口,好希望他能突然出现,像往常一样神采奕奕地走进来……我在心里数数:一,二,三,四……熬啊熬,终于熬到下课铃声响起来了!东辉贤德飞快地跑出去,我也跟着跑出去,远远跟在他俩后面,佯装蹲在男生宿舍的外面摘树叶逗蚂蚁,时不时斜眼过那扇半开半掩的门。

片刻,贤德东辉从里面踉踉跄跄跑出来,喘着粗气,嘴里说:“死人了,死人了!海军同学死了!”

我的心猛烈一震,他们说海军同学死了?怎么可能!平日里,他们不是没有口德的人。我站了起来,眼睛定定的看着他俩,嘴里骂道:“喂,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说话?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他们见了我,撞撞跌跌地走过来说:“多多,快,快去喊班主任来,海军出事了!”

我说:“能有什么大事非得喊老师,别平白无故的吓唬人。”

贤德说:“唉,你不知道,海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身子僵硬,已经没气了!”

我惊慌失措,呆呆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傻了,身子不停地发抖,头不停地摇,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可能!海军怎么会死?!不可能,你们骗人,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不相信!”那一刻,我几乎跌倒在尘埃,我哭了,我的声音很哑很哑!

贤德也全身颤抖,眼泪也出来了,道:“真的,我们确定!他真的死了!”

东辉一手扶起我,“算了,你们在这里吧,我去找老师,贤德,你扶着多多!”说着,转身走了。

那一瞬间,我感到天旋地转,整个身子都瘫痪了,没有一点力量来支撑。贤德扶我坐在榕树底下,他的脸色很凝重,仿佛这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蜡像。我除了全身发抖,嘴里喘气,眼里流泪还像个活人之外,比他还像蜡像!我哭着对贤德说道:

“怎么可能,他说要考重点高中,重点大学,还要我跟他一起努力,做大学同学,他怎么能食言?他好意思在另外一个世界读大学?!”我用眼睛看着那扇门,很明显有死亡的气息从里面传来,我的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

我哀叹!我恐惧!我绝望!我愤怒!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仅仅是——仅仅是一场噩梦罢了!噩梦醒来,一切安好!

那一刻,我真想挣脱贤德的手进去,默默地守候在他的身边。然心下却很害怕,我实在不忍心目睹他过世时的惨状,因为他在我的心里的形象是最完美的!——他是一个充满阳光充满自信的男孩!在外面等着,最起码还有一丝丝希望,“也许,上天怜悯他!也许,他还会再醒来,他的心头已经恢复了跳动!”

我等着他突然就出了那道门,挥手跟我们打招呼道:“嗨,早呀!你们怎么在这里?”

贤德不说话,他的脸色也很惨白,他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过一会儿,他才说:“我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很奇怪,常常把自己关在蚊帐里,不说话,连吃饭都在里面,吃饭的时候把双腿盘起来。问他,他什么也不说。”

我依然喘着粗气,贤德依然在发抖,使得路过的同学用怪异的眼光看过来。不一会儿,陈老师来了,我们班的所有同学都来了,其他班的同学也围过来,把整排宿舍围得水泄不通。校长也来了,带来了两部警车,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带着法医在整排宿舍门口拉起了警戒线。

陈老师通知了海军的家长,他的父母刚好开着面包车来镇上赶集,很快就赶过来了。海军的父亲很悲痛,毕竟是亲儿子死了,走路需要他的继母搀扶着。他的继母面无表情,她用冷漠的目光看着海军的尸体被一块白布裹着抬上警车,嘴里迸出几个字来:“养你这么大,还送你读书,死了!死了!”他的父亲嗷嚎大哭,哭声悲悲切切,响震天宇,也上警车去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叫声,同时也发出了一阵阵悲哀的咽呜声,很多人因为害怕,脸一下子变青了,纷纷跑开,躲得远远的。

警察出来问话,最后把贤德东辉带上警车开走了。海军的继母也开着自家的车缓缓跟在后面。陈老师交代雅婷几句,也动身去了警局。

我看着那三辆车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傻了!愣了!良久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心在那一刻已经被掏空了!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的躯体是一俱空壳,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狠狠一捏自己的脸,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怎么死亡来得这样迅速?怎么黑白无常就这么把海军勾走了?他可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青少年呵!

上课的铃声又响了起来了……。

那天,全班的同学都被笼罩在恐怖之中,大家也无心学习,总盼望着陈老师一行人能带回来好消息。不时有其他班的好事者从窗口看进来探听消息。居然有人似笑非笑地说:“喂,你们班的某某人变鬼了,小心他晚上来纠缠你们!”

我在心里哀叹道:“天地间竟然有这等不留口德的恶人,真是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罢了罢了!”

晚自修时,东辉贤德回来了,说海军被家人带回老家安葬了,死因是心肌梗塞,他们刚从海军的村庄回来,亲眼看着他入土。

“从此以后,那座巍峨的山岗上,多了一个少年郎!”贤德悲哀地说。

话音刚落,教室里一片悲鸣,我欲哭无泪!

晚自修结束后,同学们都陆续离开了,单剩下我,贤德,东辉依然坐在教室里。贤德点了蜡烛上来,我们仨人围坐在海军的书桌旁,神色凝重,痛定思痛。

教室里死一般的宁静。

过了许久,贤德站起身来踱步,一面说:“事情太突然,竟然忘了把海军同学的课本给他带回去,我们真是太粗心大意了!”

东辉说:“娇丽同学与他同一个村庄,这个周末给她帮着带回去吧。”

贤德问我:“多多,你认为呢?”

我说:“好的,今晚我就带回她的宿舍去。”

我拿了一块白布,把海军的课本,作业本,学习用具包起来,提着回去了。宿舍的人已然进入梦乡,我也不好去敲五十五号宿舍的门,暂时把东西放在我的床上。

夜已深沉,夜风已冷,月已高升,清辉亮洁。奈何我翻来覆去,悲痛欲绝,毫无睡意!痛楚占据了我整颗心!已经凌晨两点了,整个宿舍都是轻微的打鼾声,我还在用手不停地抚摸着海军的遗物,眼泪唰唰唰的往下流。

我时刻在想着:不知道黑白无常把海军的魂魄带到那里去了?是否过了奈何桥?是否到了阴曹地府?是否已经同他的妈妈在另外的世界相聚?……我越想越远,瞪着一双红眼看屋顶,面无表情,已然麻木。其实我很疲惫,眼睛很刺痛,却始终进不了梦乡,数羊也不见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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