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兰妮(1 / 2)

从外婆家回来,母亲就对外婆彻底改观了,常常念着在遥远的娘家,还有个老态龙钟的养母,还有生身父母的阴宅就在养母家后山的清源坡上。

每年的农历九月九日,是外婆村庄祭祖的日子。到了那一天,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母亲都会回她的娘家,一是看望养母,二是祭拜生身父母,每次都要住上好些天。

她本是个有孝心的人,父母不在了,父亲的妹妹还在,而且就在我们的村庄上,距离我们家仅仅三里路之遥,她便把对父亲的爱转移到了她姑姑的身上。十天半个月的抽空去看望,每次一去,都会围着姑婆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树绕上好几圈。我知道,她是在思念她的家乡,思念她的祖父祖母,思念她的父亲母亲,也许,还思念着她的养母!

姑婆家有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大表舅在家务农,小表舅是我前面说的在我们镇上开废旧回收店的,娶妻安家在镇上,偶尔才回来看看老母亲。姑婆随大表舅一家生活,她年事已高,走路已需要拐杖,地里的农活已是做不动了,平日在家做些轻活,喂鸡喂猪扫地煮饭等等。她总是跟我母亲说,只求不被年轻人说是吃闲饭的,能安安心心地度过晚年,有人养老送终,不似那些漂泊异乡的流浪汉,死了没人知道,已知足了。

母亲总是安慰她,要她不要多想。姑婆却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苦你不知道呢!”母亲说,“你老有啥苦的?大表哥孝顺,二表哥能干,凡事想开些就不苦了!”姑婆总是满脸的苦笑。

一天,姑婆家的梅子熟了,姑婆老了,上不了树,大表舅去小表舅的店里打短工,短时间内不回来。表舅妈的母亲刚好那时生病,卧床不起,已不剩下多少日子,也回娘家尽孝去了。家里只剩下姑婆与两个读小学的孙子,看着满树的沉甸甸的黄梅没人摘采,姑婆很是着急,便来找我母亲帮忙。姑婆的要求,母亲一向是义不容辞的,吃过早饭,便带着我跟哥哥一起去了。

姑婆与母亲站在树底用手慢慢地摘,我与哥哥爬到最高处,一个一个採下来,小心翼翼掷进竹筐里。过得一个多小时,我们便摘完了。

到了中午,吃过午饭,母亲与姑婆上楼顶晒梅子。我们兄妹俩与两个表弟坐在大门口聊天。姑婆家的小表弟今年刚满五岁,很调皮,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身上的衣服永远都是带泥的,性格大大咧咧,似乎从来没有心事。

他看见一只母鸡进门来,便满院子跑去追赶,捉住了就摸鸡肚子,看里面有没有蛋。姑婆从楼顶往下看,笑骂道:“这小子,跟他爸爸一样没出息。”他被说得不敢抬头,便央求我跟哥哥带他们出去玩。

“那么,我们去哪里呢?”哥哥说。

大表弟说:“荔湾河那里有菠萝熟了,我们去摘来吃。”

小表弟笑着说:“荔湾河不仅有菠萝,还有一个戴着蝴蝶结的小姐姐,我也喜欢去那里。”

我问道:“戴蝴蝶结的小姐姐,你们认识她吗?”

大表弟说:“认识,她叫兰妮,是从百色隆林县来的,刚来个把月了。”

小表弟说:“哥哥何止是认识她,还说将来长大了要跟兰妮姐姐结婚呢!”

大表弟打了一下他的手臂,骂道:“老不正经,怪不得奶奶一天到晚骂你没出息。”

哥哥问:“她们这里有亲人?”

大表弟说:“没有,是阿果伯伯收留她们住在他养羊的小房子里,阿果伯伯的羊圈就在荔湾河不远处。”

小表弟说:“她跟她妈妈来的,她说她爸爸打她妈妈,她妈妈怕了,就带着她到处流浪,有一天爬上火车来到我们市里,一路讨饭来到我们镇上,求饭店的老板给她们饭吃,刚好阿果伯伯去饭店送羊,就把她们带回来了。”

我心里感叹道:“唉!又是一对可怜人!”

小表弟摇着我的手说:“表姐,我们去吧,那个兰妮小姐姐可漂亮了!”

哥哥看着我:“去吧,去看看,顺便吃几个菠萝。”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小时候,经常听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嘴里哼唱着一首名叫《往事》的歌,歌词里面也有一条可爱的小河流,也有一个戴着蝴蝶结的小女孩!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有戴过蝴蝶结,村里的姐姐妹妹们也没人戴过,戴蝴蝶结的小女孩将是怎样的人呢?她会有怎样的故事呢?带着这个疑问,我决定前往。

荔湾河就在我们村的南郊,再往南走八里路就是平良村了。一条弯弯的小河流,河水很清澈,一年四季静静地流淌着,河的两岸,都是姑婆队里的田地。最靠近河堤上有两块菠萝地,是一个老人种的,他是国民党兵,解放前跟着大部队去台湾了,他老婆知道缘分已尽,不哭不闹,带着女儿改嫁异乡了。

八八年台湾开放大陆探亲,也一直没有音信,不知道是否还健在,总之,他的菠萝地就成了无主的了。过往的人见菠萝熟了,随便摘来吃,是没有人说的。

哥哥踩着小表舅丢弃的人力三轮车,载着我们往荔湾河去。一路上,大表弟一直半躺着,用一片树叶吹起了那首封存在记忆中的《往事》的歌,优美的旋律,从他的嘴巴与树叶间流出来,就好比浅浅的、清澈的荔湾河水缓缓地流过铺满鹅卵石的大地。

他吹得很忘我,仿佛坐在车上的只有他一个人,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是闭着的。我的母亲在念佛的时候也是闭着眼睛的,她说这样念,心比较容易清净,不会胡思乱想。

他在静心想着什么呢?

哥哥问他:“真好听,是谁教你的?”

大表弟不出声,继续吹他的曲子,小表弟则笑着说:“他不敢说,是兰妮姐姐教他的,他没事就吹,心里时时想着兰妮姐姐,他说兰妮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呢!”

大表弟一脚踹过去:“要你多嘴,我就是喜欢兰妮,与你什么相干?我已经十三岁了,爱喜欢谁喜欢谁,你管得着吗?”

我捂嘴笑着说:“对呀,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小东,你就别调侃你哥哥了,不过大东年纪还小,应该以学习为主!”

“表姐,我喜欢她,又不影响学习!”说着,又拿起树叶放在嘴边,继续吹他的曲子,他又很快的闭上双眼,吹了一遍又一遍,整个身心沉浸在纯洁的感情世界里,在那个世界,只有他与他的兰妮姐姐!我们都无声地笑了。

很快,我们就到了,把车停在菠萝地旁边,下得车来,大东就往河边跑,我知道,他是跑去找他的兰妮姐姐了。整个河堤见不到一个人影,他跑出去半天,却一个人怏怏回来了。哥哥踏进菠萝地,摘了四个大菠萝出来,大东又再跑进去摘了一个出来,放在三轮车上。

我们坐在河边削着吃。不一会儿,见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提着水桶来洗衣服,我们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她笑着用白话回应。

大东用杂壮的普通话问她:“阿姨,你们家兰妮呢?”

那个中年女人用粤语回答说:“我个女到出边去放羊咗啦,佢阿伯今日去行街,唔得闲。”

大东问道:“她去了哪里?我们请她吃菠萝。”

那女人用手指着河那边的山坡上说:“就系个边,唔系好远。”

我们望着对面,哥哥显然没有兴趣,他拿起河边的瓦片掷进水里,玩起了“瓦片水上飞”的游戏,那瓦片一上一下地往对岸飞去,荡起一圈圈圆圆的小水轮,直飞到河中央才沉下去了!

小东看得入迷,不停拍手叫好,直说:“表哥真棒!真棒!”

大东呆呆望着对岸,喃喃地说:“我要去找她!”说着,从三轮车上拿着菠萝从小石桥飞过河对岸去了。哥哥对我说:“妹妹,你跟着他去吧,别出什么事。”

我点点头,也踩着石头过河,石头很滑,亏大东跑得那样快。大东见我走在后面,停下来等。

连续个把月不下雨了,山上的野草长得很低,小小黄黄的叶子几乎贴在地面上。大东一边走,一边往四处望,终于,在一处山凹下,我看见了那个戴着蝴蝶结的小女孩!

她穿一条花裙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上,上面戴着一朵粉红色的蝴蝶结。她背靠在山石上,在她的旁边,有六只黑山羊正埋头吃草,时不时抬起头来,发出“咩咩”的叫声。

那个小女孩,正用她的两个食指,在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山羊头上画“心”型,一边画,一边说:“乖乖!乖乖!我爱你!”

大东喊着:“兰妮,你果然在这里!”

兰妮抬起头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清脆的喊一声:“大东哥!”这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婉转。

我们走下去,大东指着我说:“这是我表姐!”

兰妮喊一声:“表姐好!”

我点头微笑,仔细地看她,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脸:一张小小巧巧的脸,晒得有些黑,一对弯弯的如新月般的眉毛,一双如桃杏般的大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一个挺坚的鼻子,鼻子下面两片薄而好看的嘴唇。

我在心里叹道:好靓丽的小姑娘!难怪我那个傻乎乎的未成年的表弟会对她动真情呢!我若是男孩子,也会喜欢她的,而且是那种不顾一切的喜欢!我坐在一边拿着小刀给她削菠萝。

大东握着兰妮的手说:“好几天都不见你来找我了,前段时间我父亲从我二叔的店里拿了一本《故事会》回来,我一直想给你讲故事呢!”

兰妮说道:“妈妈不要我出去玩,要我给阿果伯伯放羊。”

“好吧”,大东说,“以后每周末我不用去学校就陪你放羊,一边给你讲故事。”

兰妮说:“大东哥,你对我真好!”

我走过去,把菠萝递给她。大东说:“快吃吧,我们都吃过了!”

兰妮看了看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大东道:“兰妮,你母亲刚才在河边洗衣服呢!”

兰妮露出幽怨的眼神,说:“我知道,她又给阿果伯伯洗衣服了。”

大东说:“兰妮,你似乎并不开心!”

兰妮喃喃的说:“这里始终不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像一棵无根的野草,我想回家……。”她的声音逐渐变低。

大东说:“我知道了,你想回家,因为你想你爸爸了!”

兰妮说:“我想我爸爸,但他爱喝酒,喝醉酒就打人,妈妈不肯跟他过,就带我走了,爸爸找不到我们,会伤心难过的。”

我问道:“你还想回去吗?”

“想,当然想,那里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亲人,只是路太远了,我们回不去。”

大东道:“兰妮,你要是走了,我也会伤心难过的!”

兰妮说:“大东哥,我要是走了,我会想你的。”

大东道:“你别走了,就留在这里,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生活,我们都喜欢你,我奶奶也喜欢你,我们队里的人都喜欢你!”

兰妮道:“其实我妈妈也不想走,就怕有一天我爸爸找来,我们不得不走!”

“你爸爸找来……”大东垂头丧气的,显得很无奈。

我拍了拍大东的肩膀,说:“都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以后若是想兰妮妹妹了,可以给她写信啊!”

大东的眼睛泛起了泪光,又拿起树叶,吹起了刚才的歌曲,兰妮听着听着,就哭了,她也从旁边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嘴边,跟着大东吹了起来。一曲吹完了,大东说:“你坐着,跟我表姐好好聊聊吧,我去帮你放羊!”说着,拾起赶羊的鞭子,把羊群赶过另一个地方去了。

兰妮告诉我说,拿树叶吹曲子是她爸爸教她的,他是学校的代课音乐老师,她家里为了供她爸爸读艺术学校,把耕牛卖了,还卖砖卖瓦。大冷的天,爷爷奶奶在河里捞沙子卖给建房子的人,那些年,过年过节不敢走亲戚……。好不容易等到毕业出来在学校做老师,为了转正,只要兰妮一个孩子,却仅因为言语上得罪了校长,校长找个理由去上面游说,就把他革职了。她爸爸回家便借酒消愁,拿着树叶吹曲子,她妈妈在旁边唠叨,便打她妈妈,有时甚至打出血。她在她妈妈面前不敢吹曲子,只有想爸爸的时候躲在山上吹,觉得大东像亲哥一样疼她,就教了大东……。

也不知为何,我跟兰妮一见如故,大概我们都有苦逼的童年,是以惺惺相惜,她现在流落异乡,我对她更是有一份别样的同情心。我们聊了很多,她说那些话她从来不跟别人说,包括她的妈妈。我问她:“你的蝴蝶结很漂亮,是谁送你的?”

她说:“是我爸爸送给我的,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一盆蝴蝶兰花,是我爸爸在学校的教工宿舍楼的走廊里种的。爸爸被革职了,舍不得他的蝴蝶兰,就搬回家里来。很多时候,爸爸会看着那盆蝴蝶兰发呆,爸爸知道我也喜欢蝴蝶兰,去镇上赶集的时候就帮我买回来了,我想念我的爸爸,天天戴着它!”

她定定地看着我,问道:“表姐,你今天回去之后,还会来大东哥家玩吗?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我说:“会的,难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聊得这样开心,我感觉我们缘分很深。”

兰妮说:“太好了,我们拉勾,你不许骗我哦!”说着,她抬起她的小指来,我也抬起我的小指来,钩住她的小指说:“我会再来看你的!”

太阳偏西了,大东也回来了,他的头发上挂着五六颗苍耳子,脸上、手臂上有或长或短的十来道血痕。跟我小时候放牛时被白茅草割伤的血痕一样,但是每只羊的肚子圆滚了好多。我们赶着羊群回去,到了荔湾河,哥哥和小东坐在河堤上等着,他们看着我们,都笑了。我们上了车,兰妮一直站在路旁看我们远去,满眼的不舍。

过得几天,母亲去给姑婆送冰糖,我心里因为惦记着兰妮,也跟着去了。我问大东道:“大东,这几天见到兰妮吗?”

大东失落地说:“自从那天起,再也没见过她了,她不在那座山上放羊了,父母不在家,我要干好自家的农活,没那么多空出去。”

我说:“今天你有空,我们到阿果伯伯羊圈的附近转转吧,或许能见到她。”

“好!我踩三轮车带你去!”大东迫不期待地去地下室推了三轮车出来,我们上了车,那辆生锈的三轮车就风一般的飞起来了。

到了羊圈外围,见兰妮的母亲坐在地上砍猪菜,阿果伯伯坐在离她一米多远的竹椅上抽旱烟,大口大口吐出烟雾来。他穿得很破烂,头发已花白,脸上的皱纹很深,他一直低着头,似乎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他看着大汗淋漓的兰妮母亲说:“妹子,真难为你了!”

兰妮母亲头也不抬,用生硬的壮话对阿果伯伯道:“她伯,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我们母女早露宿街头了!”

阿果伯伯道:“就怕你们住这里,时间久了,邻里有闲言碎语,损了你的清誉。”

兰妮母亲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谁爱说让谁说去!”

阿果伯伯道:“人言可畏,不如,我带你到城里租个房,找份工,你带着你娃儿自己生活吧!”

兰妮母亲道:“她伯,城里我不是没去过,那里的生活不适合我……你要不嫌弃,我就跟了你吧,我愿意就这样跟你一辈子!”

阿果伯伯猛吸一口烟,道:“妹子,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在这穷乡僻壤,只会埋没了你才华!”

兰妮母亲抬起头来,问道:“她伯,你真的要赶我们走吗?”

阿果伯伯道:“我都是为你们着想!”

“你只为别人想,怎么不为自己想想?”

阿果伯伯道:“你自己想想吧,这段日子兰妮从早上出去到晚上才回来。”

兰妮母亲道:“这孩子生来倔强,我会慢慢做她思想工作的。”……

听到这里,大东笑了,拉我走出大路来,道:“表姐,要是兰妮的妈妈跟了阿果伯伯,兰妮也不用离开这里了!”

我说:“你认为阿果伯伯会答应兰妮的母亲吗?”

大东说:“不知道,傻子才不会,要是我,立马就应承下来!”

我拍了一下他:“大人的心事,你一个小娃娃懂得什么,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了!”

大东说:“那能有多复杂,只要你情我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要兰妮能留下就好,其他一概不知!”

“那我问你,兰妮是爱她的父亲,还是爱阿果伯伯?若是兰妮执意要回去,她母亲只能妥协。”

大东很大人似的说道:“回去干什么,回去等着挨打?!我最瞧不起打老婆的男人!”

我笑道:“这么说,你以后会是个好男人,会是一个疼老婆的男人!”

大东道:“那是!要是我老婆是兰妮,就更好了!”

我笑骂道:“别不害臊,人家只是把你当哥哥。”

大东道:“这个我知道,但是我的嘴还是忍不住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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