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悲苦(2 / 2)

姐姐勉强笑了一笑,“谁说我难过?我三天前已经把信寄给秀英,她很快就来我们家说明情况了。”

见我不说话,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去了城里……会很好……很好……。”

我不忍看姐姐故作坚强的样子,默默回到自己房中,看着窗外的芭蕉树发呆。

我在心里惶惶不安,想着秀英什么时候来我们家把姐姐接走呢?我是该盼她来呢?还是她来了打发她走呢?从白天到晚上,我的心里时刻不得安宁,合衣躺在床上,目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很快到了三更天,窗外的月色还似平常那样好,若在往常,我半夜醒来,会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坐在窗台前对着满天的繁星细细地述说心语,觉得这样很美好,也希望这样的夜能更长一些。

但那天的夜里,我觉得好漫长,仿佛已经超过了一个世纪!我已经煎熬了很久,很久!其实,我很害怕天明,害怕天一亮,秀英就来把我的姐姐接走了……却又盼着天明:也许秀英不会来,也许奇迹会从天而降,父亲想到办法了!也许……也许……我在迷迷糊糊中,惊醒了数次。

不想到了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秀英就来了,她用一把长伞,挑着几个柠檬来,说是在路上摘的。姐姐把柠檬切成两半,拿了一碗白糖放在床上,跟秀英点着吃。

秀英喋喋不休地说:“我觉得不公平,当初我哥哥考不上,父母硬是给他复读了两年,唯独我差几分没考上,却要赶我出去打工,你说是什么道理?不喜欢女孩别生啊,生下来又不负责任!”

姐姐说:“我们家跟你们家情况不同,我们家实在拿不出钱来,你们家近街上,还开小商店。”

秀英说:“别说了,都是那个小商店惹的祸!他们太懒,两个人整日守着那个小商店打麻将,店里的商品都是先赊账回来的。几亩良田,全部给我二叔家种,他们家收回来的稻谷,像一座小山似的,看得我直眼馋。”

姐姐说:“守在家里,可以搞养殖啊,比如可以养猪!”

秀英说:“养啊,养了一头,还不按时喂呢,那猪都瘦得皮包骨了,跟一只狗似的!两公婆一心扑在麻将桌上,要打就打大的,输得一塌糊涂,我自认倒霉,投生到这样的家庭。”

姐姐说:“别怨了,我们认命吧!”

秀英哀怨地说:“想想也是,逃离这样一个家也好,我想好了,自己赚钱了,分分存起来!”

姐姐又问道:“你堂姐的店能开多少工钱?”

秀英说:“半年以内先算基本工资,以后插花,送花另外算提成,工资三百,包工作餐,包床位费,水电费自己解决。”姐姐听了,连连说几个好字。简单吃一顿便饭,秀英便回去了。

到了十八日,我们送姐姐去车站,一家人的心情都很复杂,一路沉默无语。似乎老天爷也感受到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天地间一片灰蒙。母亲打开雨伞为姐姐挡雨,父亲也打开雨伞遮住了我。父亲手中的伞是几年前去大姑妈家拿回来的,已经被虫子咬了几个小洞了,时不时有雨水滴在我的头发上,流进我的嘴里。哥哥自己有一把伞,是去商店买东西时的赠品。

我偷偷看姐姐,她的头发也已经湿了,脸上的雨水滴到地上,或许,一同滴下来的还有泪水吧……虽然雨越下越大,但是我们没有找地方躲雨,因为秀英在车站等着,她们家离车站只有一里多的路程。

到了那里,见秀英和她母亲已站在车站旁边的树底下了。简单寒暄几句之后,车来了,秀英母亲催促她赶紧上车,说约好了时间,她堂姐会在车站接应。秀英从她母亲手里接过包袱,快步上了车,倒是姐姐对我们很不舍,走走停停的,售票员一直在催促。

终于,姐姐上车去了,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车辆缓缓而行,姐姐把窗口打开,不停地跟我们挥手。那一刻,母亲的眼泪立马流下来了,父亲则别过头去,我知道,那一刻,父亲的心被击碎了!

姐姐走了,因为她的肩上扛着为家庭分忧的责任。她带着她的责任,离开了家乡,离开了亲人,离开了她熟悉的一切,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个陌生人的手下谋生,过着时时看人脸色、处处小心翼翼的日子,这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啊!看着车子走远,我们也回去了,一路上,我们都低头走路,依然沉默无语!过得一会,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路边的树上有几只画眉鸟儿在清脆地欢叫着。走到村口时,我看见了一道七色的彩虹挂在天边,我用手一指道:“妈妈,你看!七彩虹!”

父亲说:“看来是个好兆头!”

哥哥也说:“是,风雨过后,就是彩虹了!”我们都停下来,在心里默默祝愿姐姐去了城里能过上像彩虹般的日子。

日子虽然艰难,但还是得过。因为还有责任,还有使命——这就是生存的意义!

奶奶继续养她的蚕,放她的牛。她把牛绑在有草的地方,拿着一把小锄头到处去挖雷公根、一点红,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药,一点一点的攒。

家里的鸡长大了,那只从隔壁家买回来的母猫,也生了五只小猫。看着满院子活蹦乱跳的小生灵,父亲母亲看到了商机,他们趁着一个集日,在天还没亮之前把六只项鸡四只小猫装在笼子里,挑着走十公里到镇上售卖,给我与哥哥凑学费。

假期结束,哥哥回学校去了,我也上了四年级,这一年,我推掉了很多户外活动,时常闭门不出,一心埋在知识的海洋里。隔壁家的小姐妹月娴常常在窗口外喊我,我也假装听不见。阿艳跟青青约我出去采风,我也毫不犹豫拒绝了,她们说我越来越不近人情,对她们爱搭不理的。我不能不这样,我要对得起姐姐给我读书的机会。

过了几个月,姐姐打电话到大礼堂的小卖部,让母亲去接听,在电话里姐姐也只报喜不报忧。每次回来,母亲都会胡思乱想一番,总是唠叨道:她穿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又过了两个月,姐姐寄了两百元回来,母亲手里握着姐姐的血汗钱,流泪了很久。又过两年,花店被拆迁,秀英堂姐也跟着她丈夫去凭祥做贸易生意了,姐姐另谋出路,去美容学校学技术。

终于,也到我升中学考试的时候了!那一天,黄老师带领全班同学到镇上的一个中学里考试,他希望班里能生产三个状元。

我发挥失常,刚考了一百七十五分。学习委员妮妮考了一百八十五分,系最高分,也没能进入全镇十状元名列,然也达到县办中学的分数线了。

我原本被分配到了一所镇办中学,父亲却要我去读姐姐当年的学校,他说那里有姐姐的回忆。是以,我也来到姐姐的母校,过起了当年姐姐的生活。

我到了三班,住进三十一号宿舍里。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单间,放了十个上下铺,住着十九个女孩,分别来自不同的村庄。

起初,我很不适应校园里的生活:排队打饭、排队洗澡、排队洗衣服。去得晚了,饭就分发了;洗衣服晚了,水就没有了,只能到附近的池塘解决,实在抽不出时间的,只能等第二天。

每个月交给学校食堂三十六斤米,五十四元。每一天的伙食安排如下:早上白粥,偶尔漂着零零星星的葱花豆腐皮;中午青菜豆腐;晚上还是青菜豆腐。每周二,学校的猪场会提供一头猪,是全校师生们吃不完的倒近垃圾桶里的饭菜养大的。学生饭堂的隔壁另外开设教师饭堂,一个月一百五十元,不包含早餐,在那里打饭不用排队,伙食也好。家境优渥的同学,便可以在那里开饭,像我这样的家境,也只能羡慕了。

周末的饭票,是可以用来加菜的:早餐票顶五角钱,加一样素菜,中餐晚餐的票顶一块钱,加两样素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仅仅是把些豆角、豆芽、酸菜、花生米、番茄、莲藕片用猪油炒得稍微香一点罢了。好的时候有鱼块,把一块鱼肉裹着一层面粉,放在锅里用热油炸焦,小小一块鱼肉放下去,拿上来就变得很大了。有些家境不好的同学,请食堂经理把周末的饭票放到下个月,还有一些同学,不舍得吃晚餐。

之前在小学是两门功课,到了中学增加到七门。在小学,老师用壮语教学,觉得很容易;而到了中学,全部用国语,很难适应。因此,我上课经常开小差,学习下滑很厉害,小学阶段是尖子生,到了中学便下滑到中下游了,有时甚至不及格,三四十分是常事。记得第一次数学测验,我考得三十八分,坐在我前面的同学,一个得十分,一个得四分。

那时候,班上的女同学进入青春期,情窦初开,到镇上的书店租言情小说。每看到名家作品,便爱不释手,废寝忘食。对书中的爱情故事很向往,学习一塌糊涂。有一次,我的同桌蓝玲上自习课看小说,被班主任发现,从口袋掏出打火机点火烧了。她只得省了两个星期的零花钱把钱还给书店老板,其他同学看着后怕,不敢再乱来了。

有一天,母亲扛着一袋米来到宿舍——她不会踩脚踏车——用肩膀扛来的。我诧异道:“妈,怎么是你来,爸爸呢?”

母亲红着眼睛说:“你爸爸身子不好,来不了!”

“怎么会?他平时身子很好的!”

“平时是硬撑的,这回是真的撑不住了!”

我追问母亲,她说出了实情:原来父亲上个星期在山上做活时晕倒了。到镇上的卫生院检查,结果出来是严重的肝病,建议马上住院治疗。父亲却摇头拒绝了,因为家里有两个小孩读书,哥哥已经上了高中,而父亲对哥哥期望很高,希望他能读大学,将来能出人头地。母亲拧不过父亲,只好同意了。

母亲眼泪娑婆道:“十八队的阿义去年就是肝病走的,才二十二岁,他没发病之前可是个体格壮健的大好青年,从发病到去世,就十来天的时间,她母亲经受不住打击,已经疯了。”

我心如刀绞,泪眼婆娑道:“妈妈,是不是意味着,我很快没有爸爸了?”

母亲道:“好不容易把你们拉扯大,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妈妈给你做后盾,你安心读书便是。”

说着,母亲很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走出去。我陪她走到车站,谁知母亲不直接回家,而是上了去往平良村的三轮车。母亲说,平良村有个梁医生医术精湛,已经治愈了不少肝病患者,甚至有市里的医生回来求他的药方。那一刻,我看清楚了母亲的头发,已经白了三分之二了,记得半年前她不是这样的,她刚刚四十二岁啊!

我们队里的一个婶婆,年纪轻轻就守寡了,家里家外,全靠一个柔弱的女人操心,其中滋味,可想而知。好在叔公生前有单位,她的大儿子高中毕业之后去顶替父亲的位置,后来两个女儿也嫁人了,夫家的条件也不差,只有小儿子还在读书。

而我家呢?姐姐也不知道怎么样,很久没来电话了,哥哥在读书,我也在读书,奶奶也老了,若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倒塌,那将是怎样的悲剧呢?!我相信,母亲一定在暗中掉过很多泪,只是在我面前装作轻松罢了!

泪水朦胧了我的双眼,我用手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流到嘴巴里,很苦!我真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放声痛哭,发泄心中的悲痛。然只觉浑身无力,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痛不欲生,人世间的悲与苦,在那一刻,已经尝尽了!我想着休学,回去陪母亲度过难关!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感到很凄凉,很无助,放眼望去,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倚靠的人。现在回头一想:哪怕有认识的人,又能怎样呢?谁人有义务怜惜你?谁人有义务帮助你?为何要把希望寄托于人?唯有自立自强,咬牙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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