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自欺欺人者与伟大蓝图(2 / 2)

安德鲁拉开窗帘,晨光洒满了整个宿舍。他一屁股倒在父亲的床铺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才说:“城南的圣安心疗养院听过吗?我想把你转到那里,那边住宿条件好点,有自己的医院。离我家也近,到时候我想看你打个车就到了。”

“装大款。”

“不要这么说,你儿子这些年还是攒了点钱。你也没多久好活的了,把你送过去花不了我多少钱的。”

父亲就啐他一口:“你就盼着我死吧。”

安德鲁支起身子问父亲:“所以啊,怎么说?”

老家伙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不要,我在这里好不容易和老头子老太太们混熟了,你现在要我过去我能干什么?”老乔纳森很认真地说,“护工对我也很好,我才撮合我的护工和这里前台成一对儿了呢。”

安德鲁像松了劲儿似的倒在了床上。父亲啃完了苹果,把核丢到了马桶里冲掉了,安静的房间里抽水马桶的声音尤为响亮。

儿子闭着眼睛想了不知道多久。

“咋了?睡着了?”

“……你苹果核丢马桶里,要是堵了马桶我可不给赔。”

“所以你刚才发呆呢?”

父亲拉好窗帘,把安乐椅搬到床边躺了回去。

“没,我前几天想着我妈了。”

警司安德鲁·乔纳森从床上起来,双手蒙住自己的脸。这句话完全是无意识地从他嘴里窜出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谈起这个对不对,但是除了父亲以外他又有谁可以谈呢?

“哦,你想了啥?”老人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问一件和自己干系不大的事。

“……多点反应啊。”

“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反应太大也不好吧。”

“一个梦,前几天做的一个梦,”安德鲁说,“梦里我在家门前,在雨夜里,我梦到母亲来找我了……”

老人问:“你还记得她吗?你看到了她吗?”

“我看到了她,她的身上全是泥,即使在大雨里也冲不掉,”他沉默了一会,朝天花板伸出手说,“我想和她说话……但是我没能走过去,我在路上摔倒了。如果我能靠近点,也许我就能回想起她的脸了。”

“安德鲁。”父亲打断了他。

“啊……爸。”

老人灰蓝色的眼睛仿佛被薄雾蒙住了,他用手握住了安德鲁伸出来的手,温柔而无法抵抗。他的手很轻、皮肤松弛,像纸一样单薄,让安德鲁想起当年他是如何的高大健壮。

“你母亲不是自杀的,她是被人枪杀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父亲摇了摇头:“她是被人枪杀的,尸体被丢弃在马路上,胸部、肩部和头部中三枪。我亲眼看到他们将她的尸体拼凑回去,然后拿去火化的。”

……枪杀?

安德鲁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一股气从他的腹腔上涌,淤积在他前胸结成硬块,扼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要窒息,但他没有。

“不……不可能,为什么我没有听过?”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因为空气涌入而感到和刀刮过的痛感。不知不觉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如大鼓一般擂动。

涎水从安德鲁的嘴边流下,他只能狼狈不堪地用袖口去擦。

“真的。”

父亲拉开抽屉,从一沓报纸中摸出一盒烟和一支打火机,替自己点了一根。他缓缓支起佝偻的老腰,放松地呼出一口烟气。

“知道你已经戒了,来根吗?”

他递出一根任安德鲁咬住,然后点上火。

安德鲁闻到烟味咳嗽更加严重了,烟头掉到床铺上烫出了个大洞。老人拿过杂志一阵乱拍,将烟头扫在地上。

“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做儿子的踉跄起身,捡起地下的烟,克服嗓子的瘙痒狼狈不堪地深吸了一口,然后手一抖又将烟头丢在了地上。

“有用吗?有必要吗?”

“什么有没有必要?那个杀了她的牲口很可能还活着!”安德鲁退了几步,打颤吼道。他的脖颈几乎和他布满血丝的眼白一样红,一根根青筋歇斯底里地爆出。

老人遗憾地查看自己的床单。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踏马当年干这行不就是……为了……因为她吗?!”

“但是我从没想过让你当一位警察,我希望你成为一名律师,是你自己你当年拒绝了。放下过去吧,你该为自己想想了。”父亲缓缓起身,看着安德鲁,“这么多年了,事情早就过去了,你也该放下了,为自己做打算了。不要因为陈年旧事束缚自己。”

“我除了这些我能做些什么!假使你告诉我的话……假使你……”他的胸膛如风箱一般起伏,一口粗气喘不上来,导致安德鲁要了老命地剧烈咳嗽。

看着自己的儿子,老乔纳森摇了摇头:“不要装了。哪怕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你不是早知道吗?我听卢维林说过你前几年回老家调查了我们家的档案,你已经对她的死因有所猜测了,不是吗?”

“这起案子是破不了的……你知道的。我们当年查了三四年也没能找到那个入室枪杀你母亲的真凶。警方已经把整个社区都翻了个遍,所有的线索都查过了,但是还是没有结果。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这么多年,你难道真的认真查过你母亲的案子吗?不,你不敢,你恐惧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查明真相,你不是为了你母亲而活的,”父亲哀痛地问道,“但是我们都不过是普通人,会受伤、会流血,也会愈合。很多事情我们都做不到,甚至不敢去做。这没什么可耻的。”

“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想过彻查?”少拿你自己的软弱套在我身上了!安德鲁摇了摇头,举起一根手指重申道。他又退了几步,碰到了身后的写字桌。他愤怒而绝望地空挥着,抗拒父亲的靠近:“你以为你了解我?别开玩笑了!你又能有多了解我?我也不有没有调查过……”

“就是这样,”父亲叹息着说,“除了这一件事,我这一生对你再无隐瞒了。

四周一下沉默了,空气仿佛凝结成生铁。安德鲁在之前还为父亲的话而感到愤怒绝望,但是等到老人停下话语,他又油然感到一股空虚。他的血似乎一下冷掉了、凝固了,所有鼓动的血管和注了汞液般僵硬地绷紧。

半晌,他茫然地看着父亲,然后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梦游般地扫视着屋内陈旧狭隘的陈设。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尚未闭拢的门外传来医生护士的脚步声和老人们棒球在地上磕碰的声音。安德鲁靠在父亲的写字桌上,手指无力地撞到了老人漱口用的牙缸。陶瓷的牙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裂成七八块乳黄色的瓷片。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安德鲁神经质地原地跳开,惊恐地注视地上的碎片。

他猛地摇了摇头,然后对父亲说:“我得走了……不行,我得走了。”

“安德鲁……”

父亲冲出几步刚要挽留。

早春的晴日,温暖阳光从落地窗照到走廊上。安德鲁急匆匆地走开,他一身薄汗被风一吹,冷得不由缩成一团。

风声从耳边扫过,人群在他身旁窃窃私语,路过的护士不免拿着怪异的眼光注视着他。他离开得是如此急不可耐,仿佛恐惧这些梦魇,妄图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但是老人的声音依旧从漫长的廊道中传来。

“往前走吧!走吧!安德鲁,能为你负责的只有你自己了。有时候自私一点、软弱一点也无所谓,哪怕对我们也是一样。”父亲在他身后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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