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here comes the sun(1 / 2)

——“她是被人枪击打死的。”

车在山路漂过一个一百三十五度的弯道。油门到底,引擎如野兽一般咆哮,风声从窗口狂怒似地倒灌,车身传来熟悉的颤抖。

在司机的眼前,一切都模糊了,指示牌、行道树、远方的山峦和路面都旋转着幻化成色彩斑斓的浪涛。他仿佛被海洋吞没,什么也记不太清了,只是机械般地按死方向盘、踩死油门,任由车辆顺着黄线向前。

——“但是我从没想过让你……”

前方又是一个弯道,安德鲁换挡拧转方向盘,车轮上挣扎着尖叫。

“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除了这些,除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东西,我踏马这辈子又能做什么?”他怒吼道。他的脖颈上一根根青筋再度爆起,两肋刺痛。

车辆的速度又一次攀上高峰,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前倾。越野车在泥石路上飞奔,安德鲁死死地绷住全身肌肉,将自己固定在座位上,从始至终没有松开油门。

——“你难道真的认真查过你母亲的案子吗?”

——“我们都不过是普通人。”

——“这没什么可耻的。”

狂风迷住了他的眼睛。安德鲁死死地咬住牙齿,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我踏马才不是……”

泥石路的彼端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

刹车被猛然踩下,一股骇人的痉挛席卷了他的全身。安德鲁下意识打死方向盘,车辆迅速减速,惯性作用下轮胎与崎岖的山路急剧摩擦,声音刺耳恐怖。

一位老人颤颤巍巍地下了自行车,在不远处看着车辆在路中间停下。确定这辆车停稳了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凑得近了些。

“喂,你没事吧?”陌生老人大着胆子问。

还好没有触发安全气囊。安德鲁惊魂未定地从方向盘上起身,解下身上的安全带。天旋地转之中,他晃晃悠悠走到马路一旁,像把内脏都要翻出来似地死命呕吐。

“朋友?”陌生老人试探着地走进了几步,“你现在还好吗?”

安德鲁伸出一只手组织他靠近,捋顺了气才摇了摇头。他撑着膝盖缓慢地擦脸,试图让自己能稍微缓过劲。

他喘着粗气问:“你!你,没被吓着吧?”

“我还好,就是你没问题吧?”

“我……我没问题,”安德鲁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陌生老人,“这回抱歉了,在路上不小心开快了。”

“你自己看看啊?不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就走了啊?”老人穿着橡胶雨靴和背带裤,身后是一个背包,一个铲头从未拉紧的拉链口里冒出来。

这是通往谢尔盖修道院的路上。

安德鲁勉强拦住要离开的陌生老人:“先生,你背后的那把铲子卖吗?”

“我到海边去赶海……”陌生的老先生迟疑地说。

“这里?离海港还挺远的吧?”

“我们先去俱乐部,然后老年俱乐部会雇专车送我们过去。”

“您的同行一定有多的工具,到时候他们肯定能借您的,”安德鲁好半天才放平气,掏出钱包,随便从里面抽出几张大面额美钞,“来,您拿着这个,我出这么多价钱买您的。我这会真急着要用铲子。”

老人家骑车走了。

安德鲁提着那把花重金买来的铲子,怅然若失地围着越野车转了几圈。他其实早已经发现车轮胎快报废了,但是他还是没缓过神,继续围着自己的车懵懵懂懂地转圈。

终于他似乎是回过神了。

将铲子丢到副驾驶上,安德鲁拉上安全带。他也没有再换备胎,就这样顶着车胎报废继续往前开去,一心想要抵达几公里的谢尔盖修道院。

这所修道院是哥伦布城附近唯一的正教教堂。

当年他和父亲决定到哥伦布城定居时,两人将他母亲的骨灰盒带走,在哥伦布附近找了几天才找到这么一个有墓地的、从建国前的宗教迫害中存活下来的正教小教堂,能将母亲重新安置好。

修道院正门是东正教十字架,前院空地立着受刑的圣安德肋像。爬了藤蔓的铁栏杆绕着它半圈,到了后面就改成顶上冒铁刺的砖墙,安德鲁开着车到修道院的后门,就近找一个地方停稳了。

后门有一位年迈的僧侣看守,见了人来便推开锈蚀的铁门,喊道:“您是来干什么的?”

“看望一下我母亲,让进去吧?”

“铲子是?”

“刚赶完海,随手拿的,要放回去吗?”安德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扯淡地胡说。也许他心里有那么一刻希望被这个僧侣阻止吧,但是他自己其实也不清楚。

“赶海?”

“到沙滩撬牡蛎和藤壶。”

僧侣认真看了他几眼,慢慢吞吞地让开身位,“进来吧。”

后院里一口水井,最顶上一圈砖爬满了青苔,绳子烂成几段,看样子已经许久没有用过了。僧侣给他指了指修道院背后的一小片山丘,青绿色的山丘上立着如小灌木丛般的十字架。

“我们这儿是按时间安排位置的,时间越近离教堂越远,最近的快安排到最外围了。”大概是安德鲁好久没来了,僧侣提醒道。

“不用了,谢谢您,我知道母亲在哪里。”

拒绝了僧侣后,他径直朝山丘的背后走去。迎风的向阳面上,无数的十字架中间长着漫山的蒲公英。微风拂过,如雪浪扑面而来,偶尔有一两缕绒毛粘在他棉质的上衣上。

母亲的墓碑和其他人一样,也用的是十字架。

易于腐朽的木料上爬满了青苔,初来此地时他留下的墓志铭已然难以分辨。安德鲁单膝跪下,小心地搓掉上面的苔藓,如盲人般轻轻抚摸着模糊的字迹。

“艾琳娜·乔纳森,挚爱的妻子和最伟大母亲,你永远在我们心中。我爱你、爱你、爱你。”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是否真的那么爱她。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多少有点害怕她呢。但是他永远不会怀疑安德鲁·乔纳森想念他的母亲,在夜里想、在梦里想,醒来喝咖啡的时候、每年过复活节的时候都会想她。

“艾琳娜·乔纳森……哈,你在这儿啊。”安德鲁举起铲子杵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站起身。

第一抔土被抛在身后的蒲公英海中。

他小心翼翼地活动铲子,一点点地将附近的泥土铲开,并且注意不破坏母亲坟头的十字架。

泥壤逐渐松动,安德鲁不想闹出太大动静,让之前的僧侣跑过来。说到底,这是很私人的事,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交流,他已经很疲惫了。

骨灰盒的边角出现了。

母亲的骨灰盒已经有朽烂的痕迹。他舍掉铲子,双膝跪地,改用五指撬动周围的泥土、掐断植物的根茎,轻柔地将盒子从土中挪出。

他惊讶于她的质量之轻,只要一只手就可以轻轻提起。但是为什么又那么重呢?就和当年一样,安德鲁如今也只能双手捧着她。

二十公斤重,这是安德鲁记得的重量。她的生命,她在华盛顿的青春岁月、她街区中的摇滚时光、她在午后祈祷的那些日子,都这么简单地……到了最后只有这么重——二十公斤。

他轻抚黑色的不透明的木盒,表面依稀能辨明雕着的施洗约翰的画像,它如此坚硬、又如此脆弱。他的母亲就在里面,仿佛一缕不可触及的烟雾,你一打开就要跑掉。让你怀疑,她到底还在不在盒子中。

“……安德鲁•乔纳森?”

抬起头一个年轻的女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安德鲁·约翰尼惊讶地发现女孩站在矮丘的高点,想来已经在旁边瞧了很久了。

这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凌冽的长发在空中飞舞,她随意地穿着一件机车夹克,配一条仿旧修身牛仔裤,蔷薇耳坠银光闪闪。女孩左手拉着贝斯琴盒的背带,右手抓着一把盛放的康乃馨,十指上都配着装饰用的戒指。

安德鲁本能地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但是怎么也记不清。他试探着问道:“抱歉,我们认识吗?”

卡洛琳拉下一点太阳镜,很快又摁着镜架推上去。“卡洛琳·科伦坡,我为卢维林工作。前几天你应该到我们店里了,我们见过。”

安德鲁下意识想伸手和她握一握,看了看手上的泥土,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哦,你是前几周被卢维林召来的,真巧啊,你来这里是?”安德鲁指了指她手里的康乃馨。

“看望下我的姐姐,她前几年入土的。”

卡洛琳·科伦坡是刚刚和乔万娜去雨果公园写生回来,聊到山顶的旋转公园时开错了道,碰巧从这里路过。结果见到了安德鲁·乔纳森在前面停车。她其实并不怎么想再怎么管卢维林相关的破事了,但是碰见安德鲁在这里不打招呼也不好。

但是……他这是在刨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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