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翠芬(2 / 2)

我对玲姐说:“别理会那些谣言!”

玲姐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就因为流言飞语太难听,我跟她爸爸才回广西,现在又出这样的事,恐怕这里又呆不下去了!那个挨千刀的畜牲,他怎么下得了手?”

我问道:“翠芬没事吧?”

玲姐说:“孩子打掉了,两个多月了。”

我低头沉默了!阵阵悲凉涌至心头:“这傻女,怎会有这样悲苦的人生?往后余生,她将怎么过?”

玲姐捂着脸,悔恨交加,愤怒地说:“是我们害了孩子,是我们作的孽,报应到我孩子身上,当初我们不听姑姆的劝,非要在一起,大的淹死了,小的被欺凌!”

猛然间,我听到了她心碎的声音!我的心在那一刻,也跟着碎了!

“玲姐,黎师傅已经受到了惩罚,你看开点,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哩。”

“虽说被判了十二年,可我翠芬往后怎么活?她将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

“玲姐,你是母亲,你好好鼓励翠芬活下去,你就是她的天!”

“她爸爸昨天晚上说想带我们离开这里,哪怕去找个工地搬砖,一家人相依为命,免得被人知道,在这里抬不起头!”

“玲姐,外头的日子不一定比家里舒坦,看人脸色,受人约束,更何况,很多人都是以最廉价的劳动力去换取续命的黑面包,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么?”

玲姐呜咽着说:“我们也不想离开,是为了孩子。出门万事难,这道理谁不知道?!”

我跌倒在尘埃,在心里叹道:唉,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将来,为了一家人的尊严!但是,去外面,就一定活得有尊严么?!

“难!难!难!都难!错!错!错!都错!”她抡起拳头,猛砸在自己的胸膛,身子直挺挺瘫在椅子的靠背上,似乎已经晕眩过去了!

“玲姐,你不要这样,我害怕!”我瘫坐在地上,身子不停地抖。

过得好一阵,玲姐有气无力地坐正,用手扶起我,用祈求的语气说:“对不起,我失态了!不管怎样,为了我翠芬,求你别把事情说出去!”

我说:“放心,我的嘴巴绝不透露半个字出去。”

玲姐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你。”……

晚风吹来,有一丝丝冷意,自天边飘来了一层很厚重的黑云,黑压压的一大片,压在斑山顶上,瞬间,便压过猪场的屋顶来。天地间一片昏暗,风吹得更猛了,吹乱了我们的头发,卷起了地上的沙石,拍打在我们的脸上,地上的落叶也被呼啦啦地卷起,飞过围墙,飘得老远。

玲姐看了看天,喃喃地说:“又要下大雨了,”顿了顿,她又说,“这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都像这时候的天气,那么阴暗,那么散乱,心上犹如压着千斤之石,快要承受不住了,说不准哪天,我就会灰飞烟灭,难道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受苦么?!既然如此,我何必要来?”

“玲姐,你要坚强地活着……。”我再次鼓舞她。

玲姐摇头道:“说到坚强,谈何容易?我又不是个铁人,而是一个弱女子,一个被生活击垮的遍体鳞伤的弱女子!况且我在这里交不到知心朋友,没人同情我们,我的父母也许久不来看我们了,我们回去,他们对我们一家三口冷若冰霜!”

我不知该怎样安慰玲姐,只能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不一会儿,另一个猪场工人吴阿姨就回来了,我别过玲姐,去教室上课。

天,真的下雨了,下得很大,几乎淹没了一楼下的第一个台阶,学校的广播响起来,是教务处主任黄老师的声音,提醒同学们谨慎外出。

下晚读课时,士多店老板娘穿着雨鞋,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来喊小米去接电话。小米回来时,闷闷不乐,满面乌云。问她,她也一句话不说,整个晚上,趴在课桌上假装睡觉。回到宿舍,我再次问她。她说:“我们出去外面说。”

我说:“外面太黑!”

小米说:“打手电筒。”

我们去了小山坡,宿舍的正对面是饭堂工友们承包的几颗芒果树,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灯,正发出耀眼的光。我们坐在一块大大的鹅卵石上,小米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我问小米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小米说:“我姐姐来电话,说我家小姨过世了,难产而死,就在今晚,孩子由我外婆来扶养,是个女婴。”

“孩子的爸爸呢?”

“孩子没有爸爸!”

小米的这句话,我误以为她的小姨是未婚先孕的,拍了拍小米的肩膀,道:“事情总会过去的,节哀!节哀!”

小米说:“你不知道,我从小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小姨待我比谁都好,我对她甚至胜过我对母亲的感情!只是后来……”

我说:“后来怎样?”

小米说:“后来她嫁人了,嫁得不好!”

我说:“你小姨家境不好,但也不应该影响到你跟她的感情吧?”

小米摇头说:“我不喜欢她丈夫!”

“他人不好么?”

“是的,非常不好,我看见他,都是躲着走的。”

“唉!”

“我外婆也很讨厌他,我们家没有人喜欢他,他是个人面兽心的坏家伙!”

“别这样,怎么说他也是你的长辈,我们作为中国人,最起码的礼节还是要讲究的。”

小米摇头道:“等你知道他的为人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你姨丈的为人差到极点了么?”

“对,简直是达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这么严重?”

小米点头道:“多多,你不知道我的姨丈是谁?”

“哎,我怎么会知道?”

小米咬咬牙,艰难地说:“唉!老实跟你说了吧,他就是黎师傅,就是那个劳改犯!”

我吓了一跳,说:“啊!怎么没见你提起过?”

“这样的亲戚,我宁可没有,干嘛要提他,免得脏了我的嘴!”

“也是!”

“自打小姨有身孕后,他就不着家,在外面沾花惹草,惹事生非。当初小姨不听外婆的劝,非要嫁他。她怕外婆责怪她,一个人去医院生产,奈何不顺利,要剖腹,需要家属签字,偏偏身边没有一个人,我外婆和我姐姐赶到时,人已经没了!”

我感到一阵寒意袭身,仿佛整个人掉到冰窖里,刚想开口,却听见宿舍门前的走廊有人在说话,原来是值日老师打着手电筒巡逻。我们只得把头低了下去。

等老师们都走过,小米迫不及待地说:“只恨我不能见小姨最后一面,我遗憾终生。”

“你有这份心,足矣,”我安慰她说,“不要太在意形式。”

天,又起风了,看来又是一场暴风雨。小米欲回去,奈何身软,抬不起脚来,我紧紧扶着她的胳膊回宿舍。那一夜,小米因为害怕,同我在一张床上入眠睡。

接下来,学习,补课,模拟考试,一波接着一波,令人焦头烂额,疲惫不堪。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猪场看玲姐了,一周,两周,三周……,算算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我的心一直记挂着,终于忍不住了,那一天,趁着姐妹们都已经午睡,跑到猪场去。看着猪场的大门半开半闭的,想着玲姐应该在里面。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猪场的那高高的生锈了的铁门,原来里面一共有两个猪栏:一个小的猪栏里,一头母猪正侧身给小猪仔喂奶,另外一个大些的猪栏里,养着十几头大小不一的生猪。有的在拱地上的黑泥,有的趴在地上打盹,有的摇头晃脑地走来走去。其中一头全身长满金毛的,高傲地仰着它的头,嗷嗷地叫着。我喊了玲姐两声,没人应,走去拍里面厨房的木门,还是没人应。我走出外面来,上了几级石台阶,上面是学校用来养猪的几片菜地。玲姐正手握着锄头挖红薯,见了我,站起来,一脸的苦笑,说:“好久不见,今天有空来看我?”

我坐下来,“我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

她用镰刀削了一个红薯递过来,“我翠芬回来以后,她爸爸不给她再出门,以免再生事端。”

我问道:“她还好吧?”

玲姐说:“需要调养一段时间,跟坐月子一样,只是整个人更傻了!她爸爸去网鱼来卖,卖不完的就熬汤给她喝。”

“她太苦了!”

“我们以后不给她再出门了。”

“总不能一直把她锁在家里吧?”

“她爸在五金店里买了一根铁链,我们不在家时,就锁着她,免得她到处乱跑,嘴巴传那档事出去,我们真的无处安身了。”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你们这样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对她来说会不会太过残酷了?”

玲姐摊开双手说:“那我们能怎样,难道还要她被伤害第二次,再打一次胎不成?”

我叹了一口气,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玲姐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无奈道:“好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玲姐把红薯装进竹筐里,挑起来,扁担被压弯了。

“我现在就回去,你要去我家玩玩吗?”

我点头道:“去吧,我想去看看她。”

玲姐把红薯挑进猪场里,锁住了铁门,拉着我的手去了她的家。

一栋三米高左右的平房,上面盖着薄薄的两层瓦片,四间房,从左到右,第一间:玲姐夫妻卧室,第二间:客厅,第三间:翠芬卧室,第四间:厨房连带卫生间。每一间都有一扇窗,都用一条铁线挂着很薄的印有竹子图案的窗帘,窗帘上很多黑麻点。玲姐带我进了翠芬的卧室,她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坐在凌乱不堪的床上,见了我,似乎还记得,傻傻地笑笑,嘴里说:“吃糖糖,吃糖糖!”

玲姐叹了一口气,说:“她总是这样,若是有一天我跟她爸不在了,她一个人肯定活不了!”

我惨然一笑,坐在她的床沿,摇着她的手臂,“翠芬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她萎缩着身子,挪过床尾去,不给人靠近。我看了看她两边的脚,竟然被一条长长的铁链捆绑着,铁链垂到下面,用一把生锈的大锁头锁在床脚上。

玲姐说:“我早早就去猪场了,这是她爸锁的,他去卖鱼了。”

翠芬依然在傻笑。突然,她在床上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唱起了歌,脚下的铁链哩哩啦啦的作响,似乎在给她的歌曲配音。玲姐看了她一眼,满面的愁容,去厨房端了一碗鱼汤来,她也不接,嘴里唱道:

“啦啦啦啦,我要出嫁呀,啦啦啦啦,新郎很俊呀,啦啦啦啦,过好日子呀,啦啦啦啦,我的阿爹阿娘呀,满脸笑意呀……”。

她平日吐字不清,亏她能唱得这般流利。玲姐听见,差点又动手打她,“谁教你唱这种流氓歌?”

我忙止住了,“让她快乐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吧,别再对她动粗了!”

玲姐说:“也对,我不该打她,我该打我自己!”说着,重重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她还要打第二次,我也给止住了。我们都哭了!翠芬看了,显得不知所措,又畏缩在床头的角落里,黯然伤神,用被子盖住了头。

玲姐擦干眼泪,邀请我一起吃晚饭,说着,起身去厨房生火造饭,我谢过,说早吃过了。

不一会,牛师傅也回来了,手里提着几盒药,一只鸡。他看着翠芬,眼神似乎很悲苦,很绝望。我以功课紧为由,走了。

我的脚一深一浅地踩在田埂上,愁绪万千,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凄苦的一家人,会有怎样的将来呢?这苦逼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很明显,经过这次的苦难,翠芬又傻了几分,目光更加呆滞了!我欲哭无泪,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场暴风雨过后,彩虹尽快出现!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