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翠芬(1 / 2)

雨季。

一连几天,都在下雨,有时候下得很稠密,有时候下得很稀疏,有时候刚出一两个时辰的太阳,雨点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了。尽管宿舍对面的小山坡上,树与树之间都拉着晒衣绳;宿舍的门口上方也拉了一条,但每条晒衣绳上还是密密麻麻的挂满了衣服。一件贴着一件,已经没有任何缝隙,晒衣绳被压得很低很低。因为有些衣服一个星期了都没有干,有些同学好几天都不得换衣服了,大伙都叫苦连天。

一天下午下学后,宿舍门口的晒衣绳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在中间断开了,所有的衣服都掉在水沟里。几个女生尖叫不断,跳下去七手八脚地捞上来,装了满满几桶,拿去校外的池塘清洗。

学校的池塘很近,就在斑山脚下。不到半个小时,姐妹们都洗完衣服赶着回去了。

天边的日落很美丽,自从我上了中学,再也没有观赏过这么令人心醉的夕阳景致了,我舍不得回去,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看将要落山的太阳。美静也没有回去,我们并肩坐着。日落的地方有庄稼人在地里劳作,他们把地里的杂草铲除,堆在一起,一把火烧尽,拿草灰来做肥料。

突然,在我们身后串出来一个人影——是个女孩,她长得偏高偏胖的身材,一头长头直腰,有些凌乱,有些干枯,上面插着一朵野花,一双不对称的眼睛,一个还算挺的鼻子,一张脱了皮的嘴巴。惨白的脸上有几道黑渍,身上的衣服显得很肮脏。她对我们傻傻的笑笑,直径走过田埂去了。

我问美静道:“谁家的姑娘?我们学校有这号人吗?”

美静说:“你平时不爱出来玩自然不知道,她不是学校里的学生,却也住在这里。”

“谁家的?”我再次问道。

美静不搭话,静静的,脸上的表情很令人琢磨不透。

过得一会,一群鸭子自池塘对岸游了过来,嘴里“叭叭叭叭”地叫着,在它们的身后,留下长长的波纹。美静说:“多么可爱的白鸭子”,用手指着数了数,说:“一共五十八只!”

“乡下人,种些田地,养些鸡鸭,粗茶淡饭,妻儿围绕,享尽天伦,无忧无虑,这样的生活,挺好!”

美静耐人寻味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的想法真好,可是现实生活中,会有各种不幸,不是我们人力所能够掌控的。”

想想也是!

又过得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先是对我们笑一笑,然后下到水里,把鸭子赶上了岸。

美静说:“呵,我也猜到是他家养的,果然是!”侧过身来问,“多多,你认识他么?”

“有些面熟。”

“我们学校的水塘就是他们家承包的,他是广东电白县人,姓牛,大伙都叫他牛师傅,他老婆在我们学校帮忙养猪的。”

我张大嘴巴说:“哦,是不是那个叫玲姐的?”

“对,对,对,就是她!”

我打哈哈道:“玲姐真有福气,自己长得不咋的,嫁给一个这么帅气的老公!”

美静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个表姐高我们十届,那几年,学校里都在疯传他们家的事呢!”

我不解道:“他们家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大家来疯传?”

美静把头凑过来,悄声说道:“唉,你不知道,他们是近亲,嫡亲的表兄妹。”

我不解道:“这……?”

“他们没有领证,只是在心里互相默认罢了。”

“哦!”

“玲姐的姑姆早年嫁去广东电白县,玲姐也跟着去那边打工了,为了省房租,就住在姑姆家里,一来二去,玲姐就跟表哥瞒着家人谈起了恋爱。不久玲姐就有身孕了,生下了一个不正常的男婴。姑母家不承认这个孩子,还要把玲姐赶走,牛师傅舍不得,也要跟着出去,玲姐只好把牛师傅带回来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也是自己的外甥,玲姐父母虽然百般不乐意,却只得认了。那几年,村里的闲言碎语很多,老两口觉得抬不起头做人,也不允许他们住在村上了,把他们赶出家门。幸亏上一届的老校长与他们家有亲,让他们来这里落脚。”

“我上次去猪场摘白花菜时,跟玲姐聊了一会,她说只有一个女儿,没见她说有儿子啊。”

“那个小男孩三岁时在池塘边游玩时掉下去淹死了,玲姐可能不想再想起伤心往事,是以不提吧!”

我略略点头道:“应该是!”

美静说:“你知道吗?她家的女儿就是刚才的那个姑娘,她叫翠芬。”

我在心下愕然道:“她原来就是玲姐的女儿,是近亲结婚生下来的孩子,怪不得……。”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初一刚入学那天,她在校门口自言自语:‘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三,’我走过去问她:‘三加三等于多少’,她老半天回答不上来!”

我的心泛起一阵阵悲凉,“这一切,该怨谁?”

美静用手指着池塘对面的一处平房,说:“看,他们家就住在那里,只是太穷了,又太脏了,还有个傻妹,所以都不爱去她家串门,就连玲姐父母也鲜少来,也不让他们回去。”

“我想做父母的,也是无奈之举吧,他们也不是真的狠心抛弃这一家三口,是怕他们回去了,又要招村子里的人指指点点,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美静笑着说:“你能想到这一层,实在难得。”

我们提着衣服走回学校时,刚好看见玲姐从学校里走出来,问我们道:“学生妹妹们,看见我家男人赶鸭子回去了吗?”

我答道:“刚才赶回去了。”

玲姐点头道:“那就好!”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田埂去了。

美静悄声道:“走那么急,一定是有什么事。”

“不管怎样,我们别八卦人家的私事!”

我们晒完了衣服,急忙往教室赶,天已经偏暗了,路灯也没有亮,路很模糊。经过小山坡时,听见饭堂做豆腐的黎师傅在上面说:“只要你答应了我,我每天给你买糖吃,但是你不许告诉别人!……”

美静好奇道:“这个姓黎的,在跟谁说话?”

我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别管那么多事!”

到了教室,上课铃声马上响起来了。上了一节二十分钟的晚读课,一节英语课,一节政治课,最后上了二十分钟的班会课,晚自修就结束了。奇迹般地没有下雨,天上竟然还有几颗星星在发着微弱的光,月亮朦朦胧胧的,周围有一个光圈,好像戴了帽子一般。

一连几天,天气转晴,小山坡上的很多野花也都开了,野草也长得很高,很稠密,各种蜂蝶围绕其中,成了我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

一个傍晚,我在小山坡上吃晚饭,看见翠芬坐在草丛旁边,笑嘻嘻地吃奶糖,我伸手过去,说:“给我一颗!”

她嘟嘴道:“不给!”

我问她:“谁给你的?”

她傻笑道:“我不告诉你!”

我威胁她说:“你不告诉我,我告诉你妈妈去,她现在就在猪场。”

翠芬哭起来:“别,别,别,别告诉我妈妈,她会打我。”

“那你老实告诉我,是谁给你的糖。”

她拿了一颗糖给我,说:“给你吃,别告诉我妈妈!”

“我不吃你的糖,告诉我是谁给你买的?”

“是黎叔叔,他说要跟我好,给我买糖吃。”

我心下一惊,暗暗道:“啊!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怎忍心对一个弱智女下手呢?!显然,那天晚上他说的那番话,是跟翠芬说的!”这么想着,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愤恨涌上心头。翠芬见我满脸通红地喘着粗气,又傻笑起来,拍手叫好:“嗨!好哦!好哦!”说完,又把一颗糖放进嘴里。

我抢过她的糖,丢在地上,对她严厉地说:“他在欺负你,不要吃他的糖,看见他就跑开,知道么?”

翠芬蹲下身子捡起来,道:“我要吃糖糖!呜呜呜,你欺负人!”

“欺负你的不是我,你再吃他的糖,我就告诉你爸爸妈妈去!”

翠芬又哭起来:“呜呜……,我要吃糖糖!”

我又想发火,心下又生悲凉来:“唉!我该怎样劝告她?她虽然十五岁了,接近成年,却只有三四岁孩子的智商!”

她看着我,又呵呵傻笑起来,递了一颗糖过来,“你不高兴了?给你糖吃!呵呵呵呵!”

过得一会,玲姐找来,对她女儿骂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昨天的衣服洗了没?”

翠芬结巴地说:“没,没洗!”

玲姐一巴掌打了过去,说:“你下次再尿床,我就不帮你洗被子了,直接让你睡在上面!”

我劝玲姐道:“别打她,她不是故意的。”

玲姐看了我一眼,长长叹一口气说:“我真是作孽啊,我为什么把她带到这世界,招人白眼,惹人欺负!”

“既然她来到这个世界,既然你们有缘做母女,就该好好善待她!”

“善待她?哼!她的亲奶奶要把她的爸爸逐出族谱,广东那边没有一个善待我们的。”

“你婆婆说的是气话,骨肉相连,怎么说也是母子,不会做得那么绝的!”

玲姐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怎么不会,她还有两个儿子,又不单单我们,以后也不要我们回去,不给我们在祖宗的牌位前上香!”

我握着玲姐的手说:“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你要好好看着你女儿,不要她被人欺负了!”

玲姐大吃一惊,道:“你知道有人要欺负她?告诉我是谁?”

翠芬愣愣地看着她母亲,一副惊恐的样子。我说:“具体我也不知道是谁欺负她,你看好她就对了!”玲姐说了声谢谢,拉着翠芬走了。

过得几个月,我差点忘了那件事。有一天,听人说翠芬去了县里住院了,玲姐也跟着去了。又过几天,突然一辆警车开进来,把黎师傅带走了。学校的人都在议论纷纷,我装聋作哑不出声,我们宿舍也八卦起来。

美静说:“那个家伙被抓了,真是报应。”

涵涵说:“他就是爱开玩笑,不至于被抓起来吧!”

小米愤愤不平地说:“鬼知道他背地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抓起来也好,我只是可怜她的老婆,还有他老婆腹中的孩子!”

阿晴说:“这样的人在我们学校,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美静说:“那可不是?有时候我真想写一封匿名信给校长,将那个家伙开了!”

小庆说:“你们不知道,听人说他的爷爷是我们学校的功臣,当年建校时出了不少力,学校领导也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才没有把他开了!”

雅婷严厉道:“姐妹们,我们别在私底下乱嚼舌根,马上要中考了,大家收起心来做努力冲刺!别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涵涵道:“班长说得对,好也罢,坏也罢,我们都不要私下传递不良信息,要善护口德!”

宿舍里安静下来。我很担心翠芬,吃完了饭,想着还有一点时间,便去猪场看玲姐。她坐在猪场铁门外的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抹眼泪,见我走过去,忙把眼泪擦干:“小妹妹,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说:“我来看看你。”

玲姐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家翠芬的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那天翠芬跟我说黎师傅买糖给她吃……。”

玲姐急切问道:“学校里都在传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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