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华东叔叔娶亲(1 / 2)

我走出校园,父亲已经站在路边,身旁停着他那辆洗得发亮的自行车。一股暖流遍布全身,——呵!真是父爱如山!

通往家乡的道路,一半是柏油路,一半是泥路,坑坑洼洼。父亲载着我,艰难地行驶在沙尘四起的羊肠小道上。

回到家中,母亲在厨房里烧火做饭,老式的双喜牌高压锅里炖了花生天麻猪脚汤,那黑色的限压阀三百六十度飞快地转动着,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哥哥已经在前一天回来了,他拿着高粱扫把在打扫院子。

呵!那只老芦花鸡还活着!它正咯咯咯地欢叫着,带领它的孩子们在长满青苔的墙角下啄小虫子。鸡笼里又有两只黄褐色的母鸡在抱窝了,它们都张着嘴巴,喘着粗气,一心一意酝酿新的生命。母鸡一下完蛋,就要抱窝了(没有鸡蛋也要抱空窝),要抱上二十几天,迫不得已不得出窝。不一会儿,奶奶也回来了,相比半年前,她的容貌又苍老了许多。

开饭了!一家人坐在一起,母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哥哥,欲语泪先流。奶奶先是看了看父亲,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眼泪也流下来了!自从哥哥去了县城,一家人许久不得吃团圆饭了,算算已有两年。哥哥并不知道父亲生病的事情,怕影响到他的学业,家里一直都瞒着他。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贫民,父母亲很想家里能出一个响当当的读书人。

我爷爷是高小文化,这在当时竟然算是个“文化人”,村里的学校请他去做代课老师,月薪六元。不想刚升到十五元的时候,身体就垮下来了,原因是抽烟太多,得了肺病,不到退休年龄就丢下教鞭回家扶犁了,田里地里留下他数不清的足印。父亲时常教导哥哥说千万不要学爷爷,做了一辈子的“六元老师”。

而哥哥也很争气,学习非常用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他在周末也不回家,而在邮政局打零工,替人送报纸换取跑腿费。寒假暑假直接从县城搭乘小巴车,去市里一个远房亲戚的饭店里做传菜员,过年过节也不回来,因为亲戚算给他三倍的加班工资。

那顿饭,我们吃了将近两个小时,说了很多以往没有说过的话。我很幸运,能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虽然贫苦,但是我很知足,只要我的长辈们身体健康,平安快乐,我已别无所求了!哥哥变得很健谈,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不似以前那么懵懂无知了,看得出来,父亲母亲很欣慰。他的喉结已经长出来了,声音也变粗了,嘴皮上也长了细细的胡子。真心地希望哥哥将来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生养他的双亲,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吃完了饭,顶着大太阳,哥哥挑了竹筐跟着父亲上山去了,母亲去田里除草,我还是一如既往,跟着奶奶上山放牛。我们把牛赶到自家的山头上,这头老母牛,已经为我们家服务第十个年头了,是我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它一共生了五个牛犊,都被卖给别家做苦力了,不去与人为奴,就得去屠宰场任人宰割,成为我们人类的肉食,这就是动物们无可奈何的悲惨命运!我看它悠闲地甩着它的长尾巴驱赶身上的蚊虫,低着头慢悠悠地吃草,心里有一丝丝酸楚,也有一丝丝的甜蜜:它很苦,但至少,它还活着!

奶奶拉我走过一边,把四个蛇皮袋铺在斜坡上,我们并排躺着,蔚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如雪的白云,还有小鸟排字而过。我握着奶奶的手,像握着几杆松枝,——庄稼人的手大抵如此!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奶奶也握着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以至于我的手有些生疼。

奶奶今年八十岁了,还像年轻人一样劳作着,一刻不舍得停息,穿的永远都是破破烂烂的,一块补丁上又添着一块补丁。她的头巾,不是裤子改来的,就是衣服缝来的。她吃得苦,做得苦,真像她的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一辈子任劳任怨,为儿孙操碎了心……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奶奶知道我又在东想西想了,便笑着跟我说:

“阿小,过得十把天我们就有喜酒喝了!”

“哦,是谁,那里的?”

“你猜猜啊!”

我摇头道:“真猜不到,我们队里的年轻人都结婚了,其他队里的人我又不认识。”

奶奶笑着说:“是华东!”

我张大嘴巴道:“什么?!华东叔叔?他不是快要五十岁了吗?!”

奶奶嘿嘿笑道:“是,比你爸小半岁,泥巴埋到了上半身,以为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竟被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

奶奶又说:“当年,他的母亲可喜欢这个宝贝儿子呢!走到哪里背到哪里,说以后肯定是个做大事的,谁知那年发高烧把大脑烧坏了,傻里傻气的,直到十五六岁才好些些,才能勉强读完小学。他家大嫂二嫂欺负他傻,没老婆,总说婆婆偏心小儿子,教唆丈夫与家婆小叔子对立,闹得不可开交,现在有个女人来当家也好。”

“哦!那个未过门的婶婶是哪里人?”

“听说是钦州灵山小董那一带的人,一边眼有残疾,一边手有也残疾,腿脚也不方便。”

“唉,这样的人来了也是累赘,能过日子吗?”

奶奶打了一下我的手,说:“死丫头,怎么这样嘴损,是人都能过日子的。”

“唉,他也请到我们家了?他家那么困难,兄弟间为了争田地,打打杀杀的,就靠他跟他老母亲两个人做活,半亩田,七分地,竟然有钱请酒?”

“谁说没有,他家三兄弟两个月以前刚刚和好了,说好大哥家出十二只阉鸡,二哥家出两头羊。而她的老母亲去年养的两头猪也长到两百斤左右了。他请了我们全队的人,我们都感恩戴德,队长商量着,每家出二十元,帮衬他把酒席办起来呢!”

“可是,我们家有些时候拿二十元出来还是个问题呢!”

“那是以前,乡亲们的日子不像往年那么苦了,我们姐姐开了一个小美容院,一个月前寄了六百块钱回来,一分没动呢!”

“那应该是哥哥的学费!”

“不打紧,现在一级的蚕茧也升到十元一斤了,说好了,这个钱我来出。”说着,我们起身来,我拿了一个蛇皮袋去捡松果,奶奶也割草喂牛去了。

过得几日,华东叔叔果然满面春风地来邀请我父亲去写对联。

那天的晚饭过后,全队人去队长家里商议华东叔叔的婚事。我闲着无聊,也跟着父母去了。黑压压的一群人,都从自家拿个小板凳来坐在队长家的客厅里。全队一共二十一户人家,祖上是从横县野鸭屯来这里贩卖茶叶的,因为缘分,在这里定居。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七代了。

我们走进去,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接着,华清家伯母也满面愁容进来了,队长看着人已经到齐,会议就开始了。他侃侃说道:“华东弟弟能娶妻,我们由衷为他高兴,我们族里多一个人,多一个劳动份子,以后财旺丁旺,硕果累累。”

队长继续说:“大家都知道华东弟弟家里困难,我前面说的每户拿出二十块钱,帮衬他把这门亲事办理得体面一些,大家有何意见?”

华兴伯伯说道:“我没意见,这是喜事!”

华泰叔叔也说:“大家都商量好的事情,我肯定也没意见。”

华东叔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我娶老婆,让大家跟着破费,实在过意不去,但是真的很想请自家人吃顿便饭,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母亲的心意。”

我父亲接过话道:“华东弟弟,你经常为我们大家做事,我们都记在心里,你不请我们,我们也会去。”

永利爷爷点头说道:“是的,只是我家新女婿要回来,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过去,我随分子没问题。”

华清家伯母说道:“我家三天前卖了猪,买猪仔花了一百一十五元,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就把剩余的钱拿去赌博输光了,我倒是一斤猪肉啥不得吃,唉!只能去我女儿那里看看有没有。”

队长道:“华清家嫂子,大家都知道你家的情况,我们也没打算让你出这个钱。”

轮到母亲开口了:“华清家嫂子,上次我阿小发痧,还是你从田里赶回来一针一针挑好的,这个钱我们家帮你出!”

华清家伯母笑道:“区区小事,婶婶你还记得!但是一码归一码,这个我自己想办法。”

永昌爷爷也说:“这个大家已经商议定了的,就不用再费口舌。我们现在应该商量怎样接亲,由谁去接,那边有什么风俗,要准备些什么。”

队长道:“永昌伯说得在理,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华东叔叔说:“这个在之前已经商量好了的,准备些喜钱喜糖就可以了。”

“那么,由谁去呢?”先岱家嫂子问道。

“华东弟弟,你自己决定吧?”队长看着他说。

华东看了看人群,对我母亲说道:“华善家嫂子,你是个见识的人,你帮我这个大忙吧?”

我母亲谦虚道:“我倒是乐意帮忙,只怕我笨嘴拙舌的,去了不会说话。”

又有五个人异口同声说道:“就华善家嫂子了,我们都相信你。”

我母亲方不说话了。

“好的”,队长说,“华丰哥,华龙哥,你们也陪同着去。”

华龙伯伯道:“好的,就开我家的面包车去。”

队长又看了看人群,说道:“永军叔,永山叔,永达伯,永云家婶子,祖睿家婶婆,你们是老资格,负责接待华东弟弟的外婆家,华东家弟媳那边来的亲家,应该没问题吧?”

这六个长辈也都连连点头应若。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确定了铺新床的人,负责厨房的人,负责采购的人,负责去拜土地公的人……本族弟兄一家一家点人头。又预算了外边的亲戚朋友大概来多少人,要借谁家的碗筷,谁家的桌椅……,会议到晚上十点方结束,大伙都打着手电筒回家。

次日傍晚,我与母亲下田回来,经过华东叔叔的家门口,见他满面愁容地走出来,急匆匆下台阶而去。他的亲大嫂华伟家伯母出来指着他的背后道:

“小兔崽子,我进这个家的时候你还在穿拉裆裤呢!如今要娶老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哼!以后有你好受的!”

华东叔叔的老母亲四婆婆从厨房里出来说:

“大娘(我们村上婆母对儿媳的称呼为“娘”),都说长嫂如母,你何必这样欺负你弟弟?”

华伟家伯母叉着老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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