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树(1 / 2)

宁为玉听父亲的话,把大门开了让自己的父亲骑车出去后,才带着儿子,哈了两口热气走出门来。日落后的山谷比城里要低上几度,宁为玉不知道是自己觉得冷,还是怕别人看见自己,又跑着回来找妻子拿车钥匙,说太冷了。

王云说他矫情,而三婶儿则瞅准了时机对王云说:“光烧个红薯稀饭都中,也木啥忙哩。——不如我跟俺孩儿一齐儿?”王云看出了叶秀莲的心思,但也没什么别的话,只说:“那最好,长辈总是比晚辈儿知道的多一些,您好好给孩子讲讲。”尽管丈夫拼命地给她使眼色,她还是这样说完了。

宁默一个人站在这光秃秃的树底下,像极了小时候的宁为瑾,他也跳上堆满雪的社树台面,然后踩着那不甚坚硬的雪又爬上木梯,最后像一只大鸟儿栖息在了树干上。向东看,爷爷已经骑车坠入大路的陡坡儿,而更远凸兀上来的街面与这没有下坡的街道组合在一起,如果不是沿着街道的房子也由着陡坡起伏上下,他猜测这条街道可能会短上一半。向南看,无梁河静静地躺在那儿,和它的名字一样没有一座桥梁,可在这冬天,它已经没有多少水了,窄窄的一道冰面只冻住了一小部分半干的河床。再南一些,是道山梁,眼睛碰到那些石头上看不过去。西边儿是不太多的几公顷地,虽又几个缓坡,却大都看得见;再远一些则是村子,不同于别的村子,他们的大门好像个个都面朝东边,因为起雾看得不是很真切。北边就不用说了,大门挡住了院子里面的视线,他能看到的是爷爷家的房子,还有上面像未切的吐司面包一样的大土梁,然后是看不见的、今天却在无梁山腰处看到的天堑一般的深沟,然后是整个无梁山头。雾气有些太重,其实是看不大到山巅的,也难怪父亲说有些冷。

三婶儿薅着不大情愿的侄子出来到大门口,不禁夸着宁为玉娶了个好媳妇儿;可正当她要向宁为玉再次申请为自己打开他的阴阳眼时,她突然自己就看见了那社树上的尸体。显然她很有些心事,不然不至于被吓得双腿发抖,像一件无人撑起的衣服那样掉在地上,双手拼命地想拽着自己的侄子站起来。

“孩儿,你看那儿!”三婶儿说着,自己却闭上眼睛,嘴里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王母娘娘急如令!天灵灵地灵灵,九天玄女急如令......”

“你真调皮,快下来!”宁为玉喊着树上的儿子说。

“你看你还说不认识特?”三婶儿还是不敢睁眼看上一眼,她怕丈夫说的那样,那社树上的尸体就是牛头马面,只要你看见它,就是来要你命的;“你敢不敢叫特走先?等一会儿咱俩说清楚了再让特来,我刚才跟恁说谎了,我真不是人啊我!”

宁为玉刚开始觉得有趣,自己的儿子站在树上就把婶子吓成这样,刚想安慰她说那是宁默,却听到了她后面的话。“你撒了什么样的谎啊?”他问道。

“你先让特走,我再跟恁说。”

“中,那我先让特走。”宁为玉说着,用手招呼儿子从树上下来。

“好了木有?”

待宁默走到自己身边,牵了手后,宁为玉才说,“中了!”

叶秀莲见树上果然没了什么东西,一锤砸在宁为玉的背上说:“我都知(zhuo),恁认识特,恁认识哩轻了还不中哩!恁都是觉得我一个外姓人好欺负,俺娘家要是还有人,恁看恁敢这样不敢!”

宁为玉打开车门,让宁默坐在前排,自己和婶子坐在后面。宁默很懂父亲的意图,打开了空调和车内的阅读灯,然后回身跪坐在车椅上,只等着二人说话。

“我也不是要故意骗你们,孩儿,实在是因为当时恁堂妹为瑕她一直往家里要钱,我跟恁叔哦,那是木法儿哦。我也不是事后才知哩,恁叔俺俩商量过才有哩这么个决定。你想想,二妞寻死觅活哩,还骗俺说自己肚里有了那孬孙哩孩子。俺就剩下这么一个闺女,要不是俺家大妞——”三婶儿说着,早已泣不成声。

说起来三叔家,原本有个大女儿叫凤霞,比自己还要大九岁,宁为玉六岁的时候他堂姐突然死了,有人说是上山采黄晶猛拽的时候脚没站稳掉到山沟里给摔死了,也有人说是和她那个登封的相好的在见面后置气自己跳下了山崖。堂姐死的那傍晚,宁为玉在小伙伴儿家多看了几眼电视,他们还假模假式地模仿着葫芦娃的本领,说以后要上那无梁山上去救爷爷。他回家的时候,还怕因为太晚回来而蹑手蹑脚地打开那时还是篱笆门儿的大门儿,和许多孩子一样夏天总光着脚丫儿。父母虽不会打自己,父亲却瞪得他害怕,他每想着这还不如打自己一顿,像其他孩子一样哭着求饶,总比憋在心里发慌来得痛快。那时候宁为玉还不知道在他之前,父母曾有过两个早夭的女儿。

院子出奇地冷清,堂屋和灶火都没有亮起油灯的光,他在看电视的时候蹭了饭,所以径直穿过堂屋,回到了自己的西屋。宁为玉摸索出洋火儿,划了一根点起煤油灯罐儿,看妹妹也没在那靠着后墙的小床上,端着灯火小心地到了堂屋,又到了父母住的东屋。山谷里的天空已经发霉般长出了许多星星,仿佛一盆刚被自己从簸箕里踢出去的黄豆,母亲说有要生酱豆了,可他那时最不爱吃这玩意儿,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搞破坏。

宁为玉轻声喊了妹妹,也大声喊了爸妈,可都没有回声。他开始幻想是不是蛤蟆头领带人抓走了自己的家人,开始幻想着那茫茫人群中有谁可以当自己的葫芦娃兄弟。今天的羊蛋儿可以算一个,还有玩得最好的帅兵,他还没能想齐自己的七个兄弟,一股浓浓的睡意便席卷而来。他坐在院子里从水缸中新打了两瓢水在洗脸盆里,洗脚、穿上人字拖,吹了油灯便在床上睡下。

等他被父亲和一名镇上π出所的叔叔吵起来时,天已经约么亮了。夏季的山谷常常湿热地起来一股大雾,但这雾气经不住烈日,八九点钟也就退了。事后,他才知道妹妹被放到三叔儿的邻居家,父母跟叔婶儿一起上无梁山寻堂姐的尸骨去了。

那时的父亲还顶头儿想要个答案:“人是死了,可这事儿总得弄清楚吧?”

“这还不够清楚么?咱们也都看了现场了,一脚木踩稳摔下去了嘛。”

。。。。。

再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那个登封的小伙儿被抓去坐牢,可他还是坚持说,这事儿跟自己没关系,却一句没提他们要私奔的事儿。在自己女儿下葬的那个雨天,宁守义第一次疯了一样,用自己女儿宁凤霞的腔调儿说话,自己对不起父母,也请他们原谅建军,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被为难还要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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