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树(2 / 2)

一群围观吹响器的乡里被这场景给呵住了,原就有些迷信的说这是鬼上身。也是自此,宁守义有了跳大神儿的活儿,不再发动一家子上去采山货。王建军因为宁守义的求情,只坐了两年的牢;可是王建军却没有告诉宁守义,凤霞怀孕的事儿。后来王建军出来,独自去了深圳,他每年总会邮寄些钱来给宁守义一家,也正是如此,宁守义虽然不事生产,却靠着大女儿的一条命,大钱没有小钱不愁地在这山沟子里苟活了半辈子。最后因着他抽烟抽的厉害,没躲过怡情(同音字)。

“好啦婶儿,俺姐走哩时候别看我小,我可都记着她哩好呢!她总给俺和瑾瑾买糖吃,还给俺做过小布衫儿。”

“是啊,恁姐哩手可比我巧多啦!”三婶儿说这话时,原本苦疼的眼泪里充满了幸福的笑意,“要不是——”

宁为玉怕婶子再哭起来,就接着她没说完的话说:“木啥要不是的,我看恁都是太宠为瑕了,不好好念书,满世界的疯。”

“能咋着呢孩儿,失去过才知道疼啊,以前不心疼凤霞吧,她啥都能干;现在心疼为瑕吧,心疼出来个小冤家!”三婶儿不误抱怨地说,“恁都不知道,这妞说自己怀孕是骗俺跟恁叔啊可是,她哩心是真狠!”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为玉啊,咱可不能学特啊。”

宁为玉听出了意思,就点头说那是那是。他本想着三婶儿还有其它的话,不想等了许久,却见三婶儿只头贴着玻璃窗看那棵社树去了。

“恁说刚才还看见,现在又看不见了?特是能隐身还是咋着?——哎,孩儿啊,你再给特叫过来呗。”

“我都木看见,你说你看见了,我是跟着你说哩话,喊了一句让特走哩。我不瞒你,一开始到现在我都木看见。”宁为玉向婶子解释道。

“可是?”叶秀莲把疑惑藏入她满脸的皱纹,又向侄子说道:“——哎,那你说是我自己看着嘞?那我都看着特嘞,是不是说特都原谅我哩呀!”

宁为玉被婶子的逻辑给搞糊涂了,在想着怎么跟她说。而宁默则看出三婶儿奶奶再没有想说的实话,就对她说是哩。叶秀莲像是中了彩一般得偿所愿地扑身过来抱自己的大侄儿孙子,嘴里夸说道:“小机灵鬼儿,恁可真知道心疼人。”说完,她又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侄子。宁为玉和儿子说了一样的话,这才让叶秀莲终于放下了不安稳的心,她似乎忘记了要讲这社树从何而来的事儿,只喊着都下车,去灶火吃饭哩。

宁为玉让婶子先去,自己要跟儿子说这树的事儿;叶秀莲这才想起来,尴尬后说自己回去帮厨,一会儿做的了饭过来叫他们。就这样,车里只剩下宁默跟爸爸了。其实不用爸爸说,宁默早知道了这树的由来。那是乾隆退位嘉庆却还没有实权的时候,各地叛乱横行,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川楚教乱”,历时近十年才被平叛。这教便是白莲教,是唐、宋以来流传民间的一种秘密宗教结社。渊源于佛教的净土宗,相传净土宗始祖东晋释慧远在庐山东林寺与刘遗民等结白莲社共同念佛,后世信徒以为楷模。白莲教基本上从开始就被官家定义为巫邪,却也一直绵亘到解放后才真正消灭。

汝州一带的叛乱是要滞后几年了,因为清朝的吏治混乱加之白银的大规模输入,导致物价飙升,民不聊生。白莲教用它简单的口号和有发僧的不拘一格,吸纳了大多数的底层民众纷纷入教。宁家迁来无梁河镇的一世祖叫宁思堂,他本是汝水上游的河工,可常年干活不说,工钱却总见不着几个,便顺水下来州府讨个说法。不想白莲教闹事,他也看热闹一样随人涌入了汝州衙门,还发泄一般怂恿大家该烧的烧该砸的砸。没几个时辰,镇压的军队就来了。秋后算账是免不了的,所以他随着溃不成队的教徒跑到这山沟沟里面来。这许多教人虽没打过仗,可到了保命的时候,都会奋力一搏,三五成群地把握住要塞,一次次击退来兵。就这样历时半年有余,一百多号人竟在山上安了家,朝廷来的军队早已散去,州县的官员也没什么银子拿来进山清剿他们。如此,又过了两年,这群人才敢下山来找了个村子安身立命。

无梁河镇本是个杜姓的村子,族长杜邦彦见宁思堂一群人来,一面召集族人手拿各式农用铁器做防御,一面派了人骑驴去报官说不知哪里来了一批流民。一众人说他们前来并没什么恶意,直当他们是流民饿汉,来为这村子烧窑的生意打工混口饭吃。杜邦彦原不同意,可报官的回来说,现在京城都是流民,要是他们有本事就把那流民抓到京城去,自己管不了,出了人命再来报官吧;杜邦彦这才决定招待些饭菜,然后各选出代表来商议。

杜邦彦原是要给他们些吃食,打发他们走;可这群教徒哪里敢出山去——尽管官家早已结了案,上报说朝廷走后,奋杀半载,汝州辖内再无白莲。相互妥协了三天三夜,两方终于达成决定,杜姓人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并保有原来的土地,只让出村西的沼泽和后山梁子给教徒们,并且自降两个辈分,喊与自己同龄的杜姓人家爷爷。

就这样,一百多号人在杜姓人家的指挥下,先搭起了一个牲口棚一样遮风挡雨的地儿,又向东新盖了许多磁窑,然后帮他们上山采石舂石,制匣烧灰,踩泥揉坯,可后面除了大汗淋漓地准备煤炭、搬匣钵以外,只要带着制作陶瓷的手艺全不会教授。

同行的人开始多有不满,但宁思堂向他们解释说,只要将无梁河西边儿的河床用石堰收紧,那可是有好几顷的地,足够我们种粮吃饭了,不消说咱们还帮他们干些活计,再赚上一些。

就这样,一百多号人经历了干活儿管饭没有工钱的七百多个日子,土窑一座接着一座在后梁上挖出来,西边的泥淖也因为枯水期的到来被他们用石头挡在了无梁河外。第二年的春上,他们第一次种下了属于自己的粮食,收成虽然不多,却逐年好转了起来。宁默在社树上看到的那个镇子街道凹陷下去的陡坡,便是以前的杜庄边界,从那里到这西边,水大的时候,无梁河一直漫到后面的土梁子。

眼见着这群人的能干,便有几个不愿远嫁的闺女嫁给了他们中间的人,宁思堂便娶了杜邦彦的小女儿杜六丫。要说的是,这一百多人里,有十几对儿原本就是夫妻的;再除去新娶的几个,剩下的那许多都成了光棍儿。

杜六丫生下儿子宁大毛的时候,宁思堂在门前种了一棵孤独的树,那是一棵从山里挖来的野国槐,他对着那棵树暗暗发愿,希望有一天自己的孩子也能从姓杜的那里掌握到制陶的工艺,不必净天地卖力气。六丫婚后不久跟父亲讲过,丈夫宁思堂想学做瓷器的手艺,可父亲狠狠地摔了手里的茶碗儿说道,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一样!

直到近两百年后,风流且古怪的老光棍儿杜玉被同姓人嫌弃,才有了他收宁守仁做陶的事儿,前提是宁守仁给他当儿子,为自己披麻戴孝地送终。其实他比宁守仁的辈分大出去不知多少,而且以他的年纪做宁守仁的爷爷也还稍显大些。宁为玉的名字也是杜玉生前给起的,原本是要随自己的名字,叫宁守仁的第一个儿子宁玉。可后来因为宁守仁早前死了两个女儿,心里伤痛,就不愿遵守与干爹的约定,思来想去地找了一个专门起名儿的人,改成了宁为玉。

学大寨前,这镇子除了宁思堂他们加长了村子才有的西边上山的路外,整个无梁河镇只能由南翻过两个山梁才可以出去。用火药开山铺路以后,人们才不用牵引着麻绳爬到山上去采药了,幸而也连通了身后的登封。虽说如此,山里还是比不上平原交通方便,无事的老人几乎不会从这山谷里出去,只等着商贩的推车(后来改成了汽车)把他们烧制好的一件件瓷器运送出去。许多人虽不知道这个小镇,却是用着他们烧制的面盆、茶杯、花瓶、摆件。

再说回这槐树,虽然五米合抱,古义苍然,却并没有什么灵魂心魄;宁为玉所能看见的那个挂在社树上的尸体也仅仅是杜玉死不瞑目的亡魂。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