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梁山(2 / 2)

宁为玉和妻子一脸困惑,他们不知情由,也猜不到这中间逻辑;而宁默心知肚明,因为豫已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整个事情的经过,内观如镜像,再清楚不过。宁默打算的是陪父母爬山下来后,借口饿了去镇子里吃饭,然后去爷爷的家,找那个社树上的尸体,然后再借机装病,让爸爸陪自己到爷爷家住下,这样不仅可以给爸爸和爷爷创造冰释前嫌的条件;自己也可以偷偷地跟着豫,去把这事情里作恶的家伙根除。经三婶儿奶奶这么一搅合,反而更加容易了。

“你是得啥病了么婶儿?”宁为玉问道。

“啥病啊?你看前两年,虽然流行病都撵着人跑,我是该吃吃、该喝喝儿,一点儿事儿木有。可自从恁那个不争气的三叔儿没了以后,我是天天做恶梦。”三婶说到三叔没了,宁为玉一脸震惊,没有人跟他说过。他责备起三婶来:“这大哩事儿,你都不给我说一声儿?”

“咦,恁媳妇不是回来嘞么?说你走不开。再说了,恁要是回去,恁爸那儿咋交代,他都跟我通气儿了,说你要是回去,他都走。——俺家那个小妮子也结婚了,我是真白疼她了!嫁了个南方哩花布衫,都木回来过!他们买房子哩时候,我跟恁叔可木少出钱。爹死嘞都不回来,心真狠啊!哪一天我得去台湾问问特,这良心都被狗吃咯!”三婶儿咬着牙说:“搁着怪冷,走,走、咱回家说。”

“那你上这上头来干啥来嘞?也木有看见你放羊额,这大冬天哩,快小寒了都!”

“我——我是来祷告哩哦孩儿!嫩妈是天天住我梦里不走哦,孩儿!我都跟恁爹说过好几次了,我是苦也哭嘞求也求嘞,我还去禹州找过你,说你搬家了。我木有你电话哦孩儿,物业都不叫我进!——你管看见俺看不见哩东西,恁妈搁梦里说,要我给你清白。可我都跟恁爹说了呀,他就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说惹不起都惹不起。小侄儿给叔背黑锅木有啥。话是这么说,可恁娘一直不饶我呀!上个月竹庄马老二那个骚包,人家都说特是喝酒喝死哩,只有我知道那是恁娘要他偿命哩啊!都是特开车跟嫩娘撞下去哩,从这。嫩娘不是自己摔死哩。我贪生怕死啊孩儿,你得救救我!”三婶说话有些魔怔,宁为玉对这表示怀疑;王云则跟着哭了起来,她哭自己那苦命的婆婆,也哭自己的丈夫被人误解这么长时间,公公却从未向自己透露过一句。只有宁默知道,三婶儿奶奶的话句句属实,疯掉的人可能才最能说实话。

“你给车开过来,咱接上婶儿回家说,看看到底咋做嘞。”宁为玉向王云说道。

“咱走过去吧,这疙疙瘩瘩的,再说了这些草它也刮漆皮不是?”

宁为玉瞪了妻子一眼,扶着三婶说:“那咱往前走走吧婶儿,咱从那大路回家。”

“中,中。这可是趁着你回来,咱都给这事儿说清楚,是谁哩灾是谁哩祸,咱日它逗哩,不管是用筛子筛还是用簸箕簸,都给它弄清楚嘞!恁叔就是贪小便宜,一场人命案呐,还是自己亲嫂子,他个鳖孙,到死哩时候才跟我说啊才!”

宁默知道三婶奶奶说了慌,她对爷爷可能也说了慌,因为她远比自己的丈夫还要先看见这样一场车祸,也远比自己的丈夫先接受金钱的诱惑。那天她和自己的嫂子一起在这上面放羊,凿山开矿的马老二醉酒驾驶从下面回来到矿上去。他稍微迷瞪了两眼,直直开到这块儿大石头上来;可他神志不清地以为这是减速带,只稍松了油门儿继续往前开。眼看着他就要撞向自己的妯娌,宁默的奶奶刘桂香甩起鞭子抽到那车上去;马老二听得如此动静,以为撞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吓出一头冷汗,宁为玉的三婶儿正背对着车辆,掰着一只山羊的嘴,喂这个不下奶的山羊吃阿莫西林。这马老二一脚急刹车,产生了侧滑,就这样,刘桂香被撞出几米远摔了下去。马老二从后视镜里发现醉驾撞了人,非但没有救人,反而掉头疾跑,一路赶回了矿上。路上他与自己的哥哥说了这事儿,马志文安抚好弟弟的情绪,劝他到了矿上镇定点儿,就当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直接回自己房间去睡觉。随后安排司机等着处理那辆冒险家,自己则飞奔来到山这腰的草甸上,用自己的车子在弟弟留下的辙印里压了两遍。

三婶奶奶儿原本打定的主意是从古道上跑下来,然后打电话报警,她也是如此丢下两拨羊群,赶往山下;可就在下山的路上,她碰见了马志文。马志文乘坐另外一辆车下来,堵着那西口的山道说:“是你在山上吧,方才?”

“额,是。俺妯娌被车撞下来咧,俺要去报警。”

“不,这么有人被车装下来,她是被自己家哩羊给撞下来的。”

“你胡球说啥嘞你!俺要去报警!你再揽着俺俺可喊了啊!”

“不,你听我说——”马志文示意司机捂着她的嘴,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车里。

“不管是被车撞下去的,还是被羊撞下去的,人死不能复生,反正都没有了。你刚说她是你妯娌,我可以赔给你200万,只要你说她是被羊撞下去的。当然,你也可以去报警,但你什么都得不到;因为撞你的人是个废物,他现在债台高筑,正愁着没地方躲呢。”

“还有啊,我也要给你说一声,他手下有很多小弟,大哥进去了是大哥进去,小弟隔三差五地来砸个门踹个窗、偷只羊牵头牛啥的,反正你能想到的,他们可都做的出来。为自己想想,也为家里人想想。大家都不容易!——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对彼此伤害都小一些的解决办法呢?你再好好想想,十分钟后,我会选择报警。”

“你报警?”

“是啊,我报警。——我报警说,我开车目睹了一个农村妇女被自己家散养的山羊撞下了悬崖,警察也会在那悬崖上发现那只一同掉下去的山羊。我是竹庄的马志文,你住在这儿可能没见过我,但一定听说过我。我谈不上手眼通天,但在这一亩三分地儿还是有些影响的。”

宁默三婶儿奶奶听得他要报警,又听得他就是三州矿藏公司的老总马志文,心里的怒火瞬间就凉了下来;她刚看过人民的名义,她知道官商勾结,但她不知道的是——他也在暗自忐忑,因为他除了有钱,并不敢僭越法律一步;他只是不想让弟弟坐牢,他还需要他这只黑手套。

三婶儿奶奶说自己做不了主,这么大的事儿得跟丈夫宁守义商量;马志文见有私下交易的希望,就问她老公在呢?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宁守义正猫在光棍儿许二河的小房子里推长城,输钱的他以为是个诈骗电话,挂了两次,等又打过来的时候,就破口大骂:“恁娘哩个逼恁做啥哟想,老子不搭理恁,恁还蹬鼻子上脸了还!”许二河呲牙递给他一根儿小目标烟说,“不兴跑啊,咱这今儿可都是有小目标的人!”“放球你哩心罢,就是阎王爷来了,我也拽他坐下来打几圈儿。”“中”。——一阵烟雾缭绕里,宁守义听出是比自己骂的还难听的媳妇儿叶秀莲,要是平日里秀莲会骂他就知道打牌什么的;可今天一字未提,还说知道他在光棍儿家里赌,但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三分钟后到社树下见。

出于老婆对自己的宽容,宁守义也没有问什么事情这么急迫;他蹬了电瓶车就往那儿赶,到时却发现媳妇儿正靠着一辆奔驰商务车的车门,脸色焦急。

“快快,赶紧上车。”叶秀莲道。

“恁急恁啥,急着捡炮仗去嘞?”宁守义没听妻子的话,又把车向前开了十几步远,用巴掌敲了敲哥哥宁守仁家的大铁门,还喊着:“哥,我把车停恁家一会儿。”宁守仁从烧窑的房里放下打胚的活计出来,却发现宁守义早被他媳妇儿叶秀莲拽到了路上。可宁守义还是不死心地喊着他哥:“把我哩的车儿推恁院儿里吧,哥。主要是我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哩。”

“中,我洗洗手就推进来。”

在车向前行驶的路上,马志文如先前利诱威逼叶秀莲一样对待宁守义;与叶秀莲的反应不同,宁守义一听有两百万,立马就答应了,还自告奋勇地讲说,等给嫂子办丧事儿,自己跳大神儿的时候会把这件事情隐瞒的天衣无缝。马志文得了这么个消息,立即拨通了110,他不仅报了案,还说自己已经从矿上拍了大吊车下来,帮助警察同志搜寻尸体。吊车再一次压过了那些反复压过的车辙,在因此得了200万的亲友叶秀莲和因此得了市见义勇为标兵的马志文的共同举证下,宁默的奶奶刘桂香被一只可有可无的山羊给撞死了。

这三个年头里,东西南北风依旧光顾着这座没有什么特色的无梁山,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荒草泼地,松林弯折。依旧是一个镇子的人上来放牧然后下去,只是人越发地少了一些,年纪也越发地大了一些;好像他们都随着这座无梁山一起走向它的衰老,没有年轻的后代愿意守着它,为了方便,年轻人大都选择了进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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