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梁山(1 / 2)

经历了张灯结彩的文化宫之夜,宁为玉心满意足地同妻儿在第二天早上西行北上。他对无梁河镇并没有抵触,对自己的父亲也没有记恨;他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何那样做,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但他还是稍有些紧张地同妻子讲:“要不,从省道直接上山吧,别走镇子过了。”

“也好,免得你难过。”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难过的该是那个老古董。”宁为玉倔强地说,脑袋却不自觉地扭向一旁的窗户。

打无梁河镇子的东面上来,他们开车绕了两圈盘山公路,约么向上爬升了一百米,过一个小梁坡的时候,宁为玉指着它对宁默讲:“你说的种花生的那地儿在那儿,看见没有;从这边过去的话,得先下谷沟,下七十八米,然后再上九十二米。不过要是放羊的话,很多也都是沿着这条大路上来,因为它足够平坦;从这朝西走个三百多米,这无梁山的山腰有一处整块的大石头,山顶下来的积水从它那儿就流的缓慢了,加之上面覆盖了很深的黄土层蓄水,也就青草茂密,颇有一点儿高山草甸的雏态。要是从镇子西面上来的话,也不是不能走,但那是一条古道,下雨后如泥鳅一般湿滑,路上铺开的石头和石头的缝隙里除了黏胶的黄泥,还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牛羊粪便。没修这条路的时候,多少代人都走那条路上来放牧,带着干粮和水,而走下去的时候就是一整天了。”

“那你走过那条路上来放牛么?”宁默好奇地问爸爸。

“上来放过羊没放过牛。你奶奶当时怕我——”宁为玉耸了耸肩重新端坐好后,正要跟儿子说自己调皮的事儿,却因为想起母亲的死而哽噎了,把那后面的话重新吃进了肚子。可儿子却追问起来,“怕你啥?”王云见丈夫不愿说,就替他转移了话题:“一会儿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看有没有人在上面放羊。”

“好啊好啊!”

“还是别去了。”宁为玉同儿子的兴奋形成鲜明的对比。

“车能往前开开么还?”王云问丈夫道。

“你要是想,可以一直开到悬崖边上。”

“什么话?我是想停车,大哥!——让你跟儿子回忆回忆怎么放羊的,哈哈。”

伏牛山的余脉,这么大一块儿平顶的石头是很难找见的,两公顷地,东西200多米,南北90多米,东面接着省道,北面靠着余峰,西面和南面则都是悬崖,不过西面的崖壁上,不知哪一代先祖凿石成路,南北旋转着向上,线条如汉时的龙虎。

冬季的草甸几近没了,只有许多勾人衣裳的草籽儿还顽强地握着秃净的枝干,融化的积雪顺着北面的崖壁还在滴滴沥沥地淌着,一阵接着一阵的冷风没完没了。王云摘了一朵没有绽开的大蓟花苞递给儿子,说自己小时候在秦岭,大家都会采来和蜂蜜一起泡水喝,美容养颜不说,还解血热。宁默夸赞母亲,说她如今看来也就二十来岁,年轻的很呢。

“真不是时候。”跟在妻儿身后的宁为玉有些失落地叹息。

“别有一番风味嘛。”王云接着丈夫的话说,“你瞧,那山下的雪还有许多贴在庄稼上,一点儿一点的白,云一样长在地上。”王云看丈夫没反应,就加了一句:“要不要向西走走,给儿子看看那条‘很有味道’的古道。”

宁为玉没有说话,快走了两步上来,牵了妻子的手,不经意地说了句“你还是那么怕冷”,将妻子的手放进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王云的心一下子涌来一股暖流,眼眶里有两颗水晶球在乱撞却怎么也流不下来;她斜依着丈夫的胳膊,像初恋时候那样向前走时快跳了几下。二人对视后,突然要儿子做裁判,发号施令,让他们比赛,看谁先跑到那古道口。这次宁为玉并不像年轻时候让着王云,他没有悬念地把她甩在了很后面;但在快要跑到的时候,他停下来等她,看她时候,宁为玉觉得妻子还是漂亮可人,仿佛只有自己衰老了一样。他向妻子张开臂膀,王云跳上来的时候差点没把他压倒;她太热情了,和年轻时候一样。两人又牵手慢走了一段,宁默才赶上他们,并不怀好意地嗔怪道:“妈,你跳得太突然了,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我手机还没拿出来呢刚才!”

“那得问你爸呀,他也没提前跟我说要抱我啊?”

“没有刻意记录的东西才最真实;我也是临时起意,就张开了双臂。”

“哇,这真有许多牛羊粪哎!”宁默不知何时反而先跑到了那古道口,“——妈你看,我感觉高速的隧道把西边那座山打穿了都。”宁为玉则抢了话说,其实那不是一座山,你看到的那个隧道只是穿了一道很薄的小山梁,它又折回北边,跟着峡谷的脉络架了高架桥才穿到了汝州。因为视线问题,好像那两座峰是一座山似的。

宁默还问妈妈从这能不能看到秦岭。王云说不知道,这得等登顶无梁山试试看。

“为什么叫无梁山啊爸,无梁河还说得过去,广袤的水面嘛。可这无梁山怎么讲?没有脊梁的山,怎么可能呢?”宁默又问爸爸。

“这无梁山啊,原本叫做无量山,量子力学的量。传说是无量天尊,南华真人庄子的一名学生,在此设坛修行,从这里醮神飞升;所以就是无量天尊的山。明朝时候,因为天高皇帝远,这里多劫掠,禹州县令擒了山贼以后自夸,就把它改成了无梁山。梁山是绿林好汉的巢穴,这无梁山,自然就是没有梁山,不是梁山。”

正当一家人听父亲说这无梁山名字由来的时候,一个头发斑白、刘海乱飞的妇人穿着脏兮的花棉袄从那古道上上来。宁为玉细看了两眼,才认出这是本家的三婶儿,不晓得天这么冷为何一个人爬上这里来。“婶儿”宁为玉开口喊她,且弯腰拉了她一把说。

那女人抬起满脸的皱纹,干涸如山下麦田里纵横的沟渠,在棉袄上勒了一嘴吃冷风的鼻涕后,才抬头看向了宁为玉。原本坦然的脸面,因为对宁为玉这一眼扫视,反而新起了许多的困顿;三婶儿紧张地捂着胸口叫了一声:“哎豆,我里娘嘞!”

宁为玉以为是自己的不祥才引发了三婶儿这样,因为她丈夫就是跳大神儿的宁守义;殊不知她是因为心里愧疚。

“回来啦?”三婶儿说话时突然转了哭腔儿:“孩儿啊,你可回来咧!你都不知道恁婶儿我这些日子是咋过来的啊!活哩是人不人鬼不鬼啊孩儿!你可得帮帮我呀孩儿。”三婶儿说着,又拉着宁为玉想走下古道去说:“走,回家,跟我回家。”她好像没有看见王云和宁默似的,也好像是根本不在乎。

“结为啥啊,婶儿?你看你哭哩。”宁为玉问道,却并没有让她下去的意思,转头跟妻子说“给我两张纸,云。”,又回神向三婶儿介绍:“这是王云,也几年么见了,还认识么?”

王云递了几张纸巾给三婶儿,说道:“咱婶儿肯定记得。默默来,给你三婶奶奶打个招呼,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

虽然三婶子对王云和宁默不太关心,但王云这么一说,她接纸巾的时候还接了句话,说:“可不,咋!我记得小时候两岁了还不会说话,现在都蹿阵么高嘞!”说完,她又拽起宁为玉,语重心长起来:“孩儿啊,你可得救救我啊!咱回家中不中,回家把话都说开咯,别叫恁娘来找我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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