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长谈丹江口(1 / 2)

到家后,王云扯了拖鞋便借帮厨为由让丈夫进一步说话:“默默是不是恋爱了?又是背着我们发语音,又是打电话的。”宁为玉一脸嫌弃地说:“才多大点儿啊,你就不想点儿好。跟他同班的哪个不比他大半旬,谁会跟个小孩儿谈恋爱。兴许是同学间有什么事,不背着家长说不方便,所以就挂了。”

“那不对啊,要是同学怎么能问你是谁呢?”

“兴许不是同一个同学呗,这个就是赶巧,我们回来路上从班级群里新加的。——我偷瞄了一眼,那同学叫落日之雁,背不齐是个假小子。”

“落日、大雁;落日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你还记得咱们年轻时去参加古丽的婚礼,在XJ伊犁河畔看到的么?夕阳在重峦叠嶂里下落,一群大雁如黑云飞进伊犁河;那时我才感受到王勃所抒写的气度。可那绝美的画面总给人一种静美的绝望,那些鸟群在山水之间虽然密密麻麻,却还是显得那样弱小无助。”王云说着,又推了推丈夫,“你不会忘了吧?”

“我怎么会忘呢?就是在那里有了小生命嘛,你执意要沿着伊犁河向西走,走啊走啊几乎就快天亮了吧,差点没走到月亮上去。古丽还说我们要是肯费些时间,沿着它能走到哈萨克斯坦。”宁为玉说道。

“那,那首兰波的诗还能为我吟诵么?流浪的幻想。”

“拳头揣在破衣兜里,我走了,

外套看起来相当神气;

我在天空下行走,缪斯!我忠于你;

哎呀呀,我也曾梦想过光辉的爱情!

我唯一的短裤上有个大洞,

——正如梦想的小拇指,我一路

挥洒诗韵。我的客栈就是大熊星。

我的星辰在天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坐在路边,我凝神谛听,

九月的静夜,露珠滴湿我的额头,

浓如提神的美酒;

我在幻影中吟诵,拉紧

破靴上的橡皮筋,像弹奏诗琴,

一只脚贴近我的心!”

宁为玉朗诵着这首他十七岁修行时听到的诗,那是他第一次从武当山下来野游,原是走着大路却不耐烦于行驶车辆的鸣笛,穿入一道溪谷向北,攀岩水道上下。约么有十几个小时,宁为玉跨过丹江口来到了葫芦沟;星夜炯炯,万物清净,鸣虫捞月之际,清风荡波回声;忽也惊起大鸟,似鹤似鹭,在空中连缀出一片云来。

宁为玉断想不到这里还有别人,正乘着小船靠岸。那几个人打了手电发觉是个道士,便邀请他一起生火野餐。问来得知,这几个人是水利工作者;他们问宁为玉是不是当地人,还说过几年这里可能有大变迁,劝他不要再新修房子了。等他们知道宁为玉并非本地人后,问他何故来此;宁为玉说是看了几册民间故事,说这里曾是女娲伏羲躲在葫芦里逃避大洪水的地方,只听得那几个人啼笑皆非。

“你很信这个么?”一位略显发福的老人问他。

“也不是,只觉得奇怪,山林水草虽各自生养精怪,可咱们为何要处处给它增添神秘色彩?明明当地有人居住,并无什么不同,远播出去却传得神鬼互搏,风云变色。”

“你读过楚辞吧,诗经呢?”一位慈目的阿姨问道。

“读书时候念过一些,但不甚通。”

“读过就好,我就可以给你解释。北方农耕文明会破坏掉土地上的原有植被,刀耕火种地夹带着赶跑许多大型生物;人们靠精耕细作来完成饮食获取,也就稍微理性一些,讲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某些植被,比如晒盐用到的蒹葭芦苇;用来烹调的木瓜香桃;而南方因着动物尸体腐烂过快,瘴气横行,人们在与生活环境的抗争中不免对各种动物过渡渲染其超验的一面,其实现代人都知道,除了物理的吃人,少有摄魂取魄的怪物,当然,除了细菌和病毒以外。哎,好多动物天然携带着各种细菌病毒,我们人类也一样,身上的细菌总数比细胞数还要多。所以诗经写实写情,楚辞写意写风。风情都不可少,意实也是如此。文明虽没有高低贵贱,确有生产效率的天差地别。可以很容易地推论,以前的中原地区也像南方这样瘴气横行过,但随着粮食储备所带来的人口扩张,人们便去除了更多的天然野地,也就失去了很多野性的思维,也就是神鬼相杀的不确定性。你看现在的南方,一千多年前的疾苦之地,因为人类的开发从一个小渔村就变成了个大都市。不仅中国如此,全世界都这样;以后的话,随着人口的增长,除去少量的原始地貌,我们几乎会改变或者说开垦一遍地球。”长辫子阿姨摸了摸宁为玉的脸说,“我说的够通俗明白了吧。所有人都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原始的生态是一种天赐,但也需要人们的心态调整。比如我对你说,这丹江口是一个绝好的旅游来处,便会有人说这是穷山恶水。一个地方或者一样东西是什么并不重要,用什么观念去看待它才重要。这虽然有点儿以人类自我为中心,却也是一条便宜而不被外来文明侵扰的法宝。”

当时的宁为玉不知为何问了一句:“你的思维逻辑这么通透,那你相信有外星文明么?”

围坐在火堆旁的这十来个大人哈哈大笑起来;负责做饭的一位稍年轻的男同志说:“就算他们来了,也不耽误我们吃饭吧?——来来来,香喷喷的烤鱼,地地道道的丹江口翘嘴鲌。”

“我听说这鱼要清蒸了才好吃呢。”

“野外作业,有得吃就不错了,来吧各位!——还有你啊,小道士。”

“这倒是实话,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我饿得慌。——这会风渐大了,小孙啊,去把借来的几条船给绑紧咯,别再影响我们聊胜于无的开支了!”

宁为玉一心想着那位阿姨的话,有些想得明白有些想不明白,就好比为何中原地区的人就忽然从茹毛饮血变成了农耕文明呢?是因为人口的聚集导致了生态环境内的生产资料枯竭么?还是说逐鹿中原的战争让这里变成了一个文化碰撞和交流的中心,进而导致了交融文明的出现?但他再也没有机会问这个问题了。因为那个晴朗的午夜,勘探队围着火把唱诵了一夜的诗歌,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疑惑将这个美妙的场景打破。也是那个美丽的阿姨,带着她特有的两广口音念诵起兰波的《流浪(幻想)》——

“我唯一的短裤上有个大洞,

——正如梦想的小拇指,我一路

挥洒诗韵。我的客栈就是大熊星......”

人类的渺小和人生的渺茫突然给定了一个星系,北斗七星在那里,整个封建的王权天启都是因由它的位置几乎恒定不变。人们热爱永恒的东西,并用它去赞美或者填充自己生命中无法剥开的神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息茧房,如今的算法更是接着智能化的AI无所不用其极可就在十八年前,宁为玉就忽然明白了这些,也从此不为神鬼缠身,眼睛所见尽是光明,万物道化,以自途归——直到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才再次怀疑起来,人心却比那千万理论更难捉摸。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那时候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唯诺是从。”王云拉了拉愣怔的丈夫说道:“可想想也是,生活的蝇营狗苟谁又逃得掉呢!哎,诗歌终究是诗歌,虽来着于生活却也远离了生活。”

“我刚才想起来我跟你说过的丹江口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分不清那些是人是鬼?我跑回葫芦沟公社大队问过,04年并没有一个勘探队借过他们村里的船,临近的几个村子我也问了当时的干部。要不是那夜的开蒙,兴许我还是个喜欢云游的道士,独自带着一个棕榈叶编织的斗笠,做一个欺师灭祖的化缘道士。”

“我倒希望是那样,也不用把我拉下生活的泥淖,跟你这破落户一起浑浑噩噩地了此残生。”

“你总是爱说反话。你能不爱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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