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炬中余火9（1 / 2）
夜幕降临，阿赫那在自己的寝室里翻看着托德给他的书籍。
这间寝室，用托德的话来说，是高塔送给他的见面礼，单人单间，床铺、书桌，甚至还有独立卫生间和阳台，比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大学寝室不知道好了多少。窗外，高塔世界的月亮巨大而明亮，月光将整个寝室照得通透澄亮。
在他手边，堆叠着大大小小十几本书，其中以语言教程为主。要想深入了解这个世界，他必须学会法罗斯的语言，还有高塔的语言……学习似乎是高塔的疆域中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若放在现实世界，阿赫那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一个热爱学习的人。
但法罗斯的语言就是有这种吸引人的魔力。当阿赫那提笔仿照书上的字迹、写下一句话时，他清晰地感受到，源质从字迹中喷薄而出。他在托德的研究室中翻看书籍时就体会过这种感觉，源质的流动方式就代表了那些字句的本意。知识就像是倾泻而下的瀑布一般沐浴着他的全身，他无需伸手碰触，就能感受其深意。
藉由这个特质，阿赫那发觉自己掌握新语言的速度远超现实世界。想想当初自己学习英语和拉丁语的经历，近乎就差把枯燥乏味四个大字贴在教科书上了……但在法罗斯，不同的单词、句子所代表的含义，只需要轻轻抚摸书页的表面就能知晓个大概。
即便一些高级且晦涩的表达他还无法完全掌握，但才不到半天就能读懂初等教材用书的部分内容，这已经远超他原本所想。
而这也就让阿赫那明白，为什么高塔世界能够在法罗斯中拥有那么高的地位，因为书籍本身就是源质的载体，书本上的每一句话在写下的时候就划定了源质的形状，而高塔，可想而知，一定拥有着整个法罗斯世界中最多的藏书。
他伸出手，触碰书桌上点燃的油灯。手指靠近，那团火苗竟然主动吸引向他。
“控制，压缩，转化。”阿赫那默念。
源质所承载的，是法罗斯人改变世界的野心。如果空气是维系现实文明得以存在的根本，那源质毫无疑问就是法罗斯得以与众不同的关键所在。
原来那位教堂中老师的话语，并不是在教授控制源质的方法，而是直接代表着那种方法本身。秘术的本质就是词语的拼合，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只要能找到语言描述它，就能通过源质，实现它。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法罗斯世界里，语言与源质，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一种难得的兴奋感自阿赫那心底传递出来。他把油灯抱至身前，将手贴近那火芯，火舌在他的两手之间缓慢地旋转。如果现实世界中的他找不到什么像样的爱好，那么此时此刻，高塔给了他一个，而且他无比沉迷其中。
“只希望明天的审判大会……不要出什么岔子。”
阿赫那低头，看向这自己这身与高塔学者们相仿的袍服。他的这一件是蓝色的，一条纯白色的飘带挂在脖颈之上，代表他已成为高塔的一位初等学生。若说望见高塔时他还只是希望留在这里，如今，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留在这里。
当然，究竟能否保留下这条飘带，一切都要看明天的学会内部问讯。既然得到了图岳和曲游萤两位前辈的警告，眼前的这道劫数，恐怕暗藏无数杀机。
“啊。”
若是几天之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一个出于利己主义的想法，正在把他带进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这个想法同样将拉穆多斯与帕夏拉离了原本的人生，如今，他们天各一方。
阿赫那望向窗外，月光清冷如昼。而那斑驳胧月背后，阿赫那不知道是否也有一个人，凝望着他的方向。
“希望你们一切安好。”他低语道。
体力与精力在两个世界之间彼此独立，符桐的身体昏沉睡去，而阿赫那的精神却饱满非常。
学习之余，他走出房门。门口是与他的出租屋构造相同的走廊，不同的是这走廊要宽敞得多。阿赫那探头出去，一种眩晕感猛然袭来——这可不是他出租屋的五楼，而是六十一楼。整座学者居所是环式的，从他的角度看来，如同蜜蜂的蜂房一般，精细、复杂而巨大。
他开始按照记忆在如同弥诺陶洛斯迷宫一般的学者住所中兜兜转转。
——就在几个小时前，阿赫那还以为法罗斯世界的科技尚且十分落后，哪怕是高塔的领土也不能幸免。但当他被托德带着走上居所的电梯时，他目瞪口呆。一个铜制铁笼由顶底两条铁链带动着在楼层之间上下穿梭，十分原始，但却十分高效。
终于，他找到了托德带他来过的地方。阿赫那走进铁笼，这里没有按钮，扳动铁笼中央的刹车，电梯即刻向上飞速驶去。整栋学者居所置于地下之中，大门反倒处于整栋建筑的“顶端”。至于他在房间里见到的月光，也绝非虚假的幻象，而是高塔扭曲时空的结果。
电梯到站，阿赫那继续向前走去，从居所的大厅中快步跑向外侧。自眼前这宽阔拱门向外望去，高塔如同一根长杆，将硕大的月亮切开了一小块。远处，正如他第一次所见到的那样，高塔下清澈的湖水反射着皎洁月色，几座帆船似的建筑矗立在岸边，听托德说，那就是高塔的初等学院，是所有像他一样的孩子们研习的地方。
阿赫那在刚到这里的时候，曾经见过两座学院，而从学者居所出来，走到高塔的不同角度时，他又看见了两座从未见过的、并排的双子建筑。
只是待他细细看去，却感觉到有些不同：其中一座高大魁梧，另外一座则破败凋零，如同一位失败者，耷拉着身形、蜷缩在成功者的一侧。
“摩耶之幕书库遭到了拆除……血源学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托德的话，似乎让他填上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阿赫那紧盯着那个建筑，迈开步伐。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符桐与阿赫那两具身体所共有的特性，那就只剩一个了。
当走近了这栋低矮的建筑时，阿赫那才发现，它并非是别人刻意修建得矮人一等，而是此时此刻，它已经成为了一片倒塌的废墟，留下还屹立着的残垣断壁，向他诉说着它曾经应有的模样。
眼前的这扇双开门足有十米高，还好两扇门之间留存一个勉强够小孩子钻过的缝隙，他便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月光自墙壁的破洞与裂痕之中照进建筑，让阿赫那得以窥见这里的全貌。
这建筑里没有一盏点燃的灯，残损的大厅中遍布着白色大理石的残骸，还有散落满地的书页。阿赫那随手捡起一张来，映着手灯的亮光与月光，他看见上面画满了图形和符号，不像是什么学术资料。这与高塔给他的印象截然不同。
高塔的掌权者竟然会允许一栋破旧的建筑存在于这片领土之上？
阿赫那继续往前走着，地板上的厚灰被他踩下了脚印——细细看去，那并非是灰尘，而是灰烬，是纸张燃烧风化后留下的痕迹。再往里走，是一处宽阔的楼梯井，一条冗长的螺旋楼梯延伸向上，它的一部分摔落在大厅中央。站在这楼梯井中，阿赫那抬头，仿佛看见了那楼梯本该将他带去的地方，那是它本该留下的历史，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
望着这些破碎的残骸，阿赫那闭上眼，在那些凝滞在半空中、无所依附的稀疏源质之中，他第一次感受到肃穆与悲哀所交织的情感。那些满腹诗书的学者们曾经站在楼梯之上，他们一同歌唱、吟咏，好像高塔的学识为他们划定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一样。
等他再睁眼时，这残破的景象似乎就要为他揭晓答案——那螺旋的阶梯不光有向上的部分，他翻过楼梯井中遮住视线的残骸，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段向下的阶梯。
是否向前，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有人为他选好。阿赫那迈步向前，向着其中走去。
前进道路并未持续多久，因为阿赫那还没向下深入多少，楼梯便断裂了，头顶的月光也无法映照到眼前的黑暗中去。未知与恐惧挡在他的身前，宣示着无声的拒绝。
阿赫那倒是早有准备。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椭球式的金属灯笼，它分成内外两层，阿赫那双手握住其两端、错开扭动，内里亮黄色的灯芯便显露出来，开始散发荧荧光芒——高塔的神奇发明，听说来自流质学会，阿赫那只希望它不要像托德描述的那样不靠谱。
阿赫那站在断裂的楼梯边缘，尽力举着提灯朝下伸手，却什么都没有照亮——在伸手时，他还不慎将断裂楼梯边缘的一个小石子踢了下去。
他等了快两秒钟才勉强听见石头落在木板上发出的响声，声音在一个极其巨大的范围中回荡。如果法罗斯世界的重力与现实世界无异的话——阿赫那简单在脑内算了一下，他与更深处的地面足有二十米的高度差。
但既然都到这里了，又怎么能回头呢？
阿赫那握着提灯，向后退了两步，稍微做了个深呼吸。
“好，好……我上了。走！”
紧接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刺，越出楼梯的边界，向着那未知的黑暗跳去——身体迅速失重，源质飞速掠过他的耳畔，擦出锐利的风声，他赶忙伸开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空气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停下！停下！”顾不上什么体面，源质在他的命令之下终于开始汇集，凝聚的强风开始托起他的身体，但他下落的速度太快了！
砰。啪。
来不及减速的他，还是狠狠地撞在了某个黑色的木质物品表面，又翻进了一堆杂乱的书籍之中，连滚了好几圈，最终被倒塌的一堆书本掩埋起来。他撞到的那些木制品似乎已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松化，否则就方才直击腰椎的那一下，他就该去问问法罗斯世界有没有发明轮椅这玩意了。
“咳咳咳……该死的……”
尽管降落并不优雅，但至少没有出人命。过了好一会，阿赫那才从灰尘与书堆中探出头，忍着背部的痛楚勉强站了起来。
他举起提灯，环顾四周，那些黑黢黢的木质物体，竟然都是高大的书架。书架上的大多位置已经空无一物，只有极少数的几排还孤零零地叠着几本书籍——他举灯向远处望去，这些庞然大物竟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路井然有序地排列到他视野的尽头，直至没入黑暗之中。
这是个被废弃的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