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炬中余火9(2 / 2)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他抬起脚,散落满地的书页让阿赫那知道,那些书架上原本该有的东西去了哪里。拿起书页并仔细浏览过内容,他试图找到自己才学习过的语言的影子,但却一无所获。更令人恼火的是,潜藏在这些语言中的源质也是混乱的,似乎被人刻意破坏了内容。

阿赫那从身后杂乱的书堆中勉强翻出一本可供辨认的书来,封面上画着三个鱼钩似的物体尾部相连的标志,他在托德的研究室里见过这标志——它代表着“血脉”。可惜这是这本书和他所看过的其他书唯一的相同点,翻开它的内里,各种艰涩难懂的符号与画得到处都是的箭头标记,让整本书变得活像是某种儿童绘本。

这么潦草的书籍是谁写的?阿赫那不由得把书翻开扉页,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熟悉的那个名字。

作者那一栏,赫然写着——小亚曼努尔·托勒。

“你违反了规定。”

一个苍老而成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打断了阿赫那的思考,吓得他手中的书都掉在了地上。他立刻将提灯举向声音的来处——但对方也带着光源,正对着他的脸,让他一时睁不开眼睛。

“这里不允许一般学生进来。”声音的主人质问他道,“你怎么解开门口的封印的?”

阿赫那顿感不妙。

该逃跑吗?可是他的情况特殊,如果这时候添上污点,明天的审问势必会危险重重;如实回答?可他要怎么回答呢,说自己是高塔哪个学院的学生?又或者说自己是个喜欢看书的偷渡客?似乎哪一种都不能成为他僭越雷池的借口啊!

“我……我是……刚来高塔没多久的人。”斟酌再三,阿赫那还是决定如实作答。

“……门没关好。”他挠了挠头,“我从缝里钻进来了。”

那声音的主人沉默了。他将光源收了回去,阿赫那这才看见那人确实是位老者,但不是他初来高塔这半天内见到的任何一个人,他身穿的衣服,也并非是司书制服中的任何一种。

老者拿着一根权杖,轻叩地面,在杖头点燃的光源便暗下去一半。

借着这光,抬头的阿赫那终于看清了这地下空间的大致样貌:二十来米高的宽敞大厅最上方,是刻画了无数幅交织图景的天花板,它们以螺旋楼梯井为中心,向四周辐散开来。符桐的视线穿过那些空旷的书架缝隙、望向远处,地下大厅的四面高墙上,同样被划分成了书架的模样,还有高墙上被开辟出来的,向内凹陷的二、三层空间,阿赫那预估这里至少有一公顷那么宽。

“年纪这么小的人跑来这儿,是很危险的。”老者接着问道,“你是怎么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的?”

“我用秘术控制风垫了自己一下。虽然降落得很差。”紧接着阿赫那问道,“请问这是哪里?”

“对于学生来说,这个话题……”

“是摩耶之幕书库吗?”阿赫那问。

老者再一次噤声。许久的沉默后,他才重新开口。

“这不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有资格知道的故事。你最好现在就离开,我可以当无事发生。”

“我听别人说的。这里似乎已经荒废很久,但高塔的管理者们没有把这里翻修或整理的意愿。”阿赫那回头指了指自己降落用的那一堆书,“为什么你们不把它们拣好?把这些书遗落在这里,又把这栋荒废的建筑一直留在高塔的疆域里……就像是刻意搞出来的一样。”

“不光是过去。现在,未来,这里也会一直荒废下去。”老人回答,“这是圣隐修会的决定。”

“可是书就是高塔最大的财富……你们将秘术用文字记载下来,将源质的控制方法写进了书本里……那些字句窜入我脑海中的时候,我甚至都不需要真正知道每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阿赫那问道,“圣隐修会就这样,放任这些财富散落在这里?”

“它们不再是财富了。不再是了。”老者说,“高塔每天收纳成百上千本书,而这里的老古董,没有多少人在乎。”

阿赫那微眯起眼望向老人。他从楼梯上缓缓走下,甚至踏步走向空无一物的空中——可他的脚下却像踩着些什么似的,老人就像那断裂的螺旋楼梯还正常地存在于那里一样,绕着楼梯井缓缓走了下来。

“这里已经被荒废上百年了。学派之间的斗争让许多古籍都付之一炬,能留下这些残本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即使如今,它们也只不过是一堆废纸而已。摩耶之幕书库的许多历史都被人遗忘,很多新来的学生甚至觉得这里是被流质学会用新式火药轰炸过的地方。”

看来对流质学会的不良印象在整个高塔内部都是主流啊……阿赫那突然想起了图岳,他能在那种神经质的学会中当一个正常人,甚至是一个正常的、有职位和权力的管理者,简直难以想象。

“可是它们还是有价值的东西。”阿赫那说,“如果只是把书本堆积在一个地方,然后等它们积上灰尘,被人遗忘,那书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高塔不会在乎你的感受。如果你觉得高塔尊重一切知识……若你还想留在这里,就尽量远离这种想法。”

“哈……我也很想留在这里。只是有些人貌似希望赶紧把我赶出去。”

“那是当然。”老者一边走一边说,“你已经在一个被禁止进入的地方待了快半个小时了。”

“……如果我还想待得更久一些呢?”

“做个圆滑的人,跪下来求情,或者找到可供依靠的势力。”不知不觉间,老者已经走到离他不到十步的位置,“以学识决定话语权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孩子。”

“即便……我能证明他们的说法是错误的?”阿赫那一边说,一边翻找着地上的书页,老人就这样凝望着他翻找的身影。

“就算我能找到……血脉论的漏洞呢?”

“高塔会确保不曾有人发现过它。他们有很多种手段。”老人缓缓说道,“至于发现者,会和他留下的书一样……化为灰烬,归于尘土。”

“我不需要高塔的承认,知识本身就不需要权威的承认。何况,改变世界的创造与学识,通常都站在权威的对立面,不是么?”阿赫那停下翻书的手,笑着反驳,“如果有人希望证明我是错误的……那就说明,我动摇了他们对正确的认知。”

老者无言以对。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阿赫那。卡洛哈·阿赫那。”他回答,“今年……八岁吧。你呢?”

“……欧泊。乔达·欧泊。至于活了多久,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或许有,一百五十年了吧。”老人说,“上楼的阶梯我已经替你搭好,你该走了……我想花点时间独处,孩子。”

阿赫那听出了老者画中的深意。他朝老者颔首,然后大步迈过他的身旁,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般,转回头来再问道:

“我还能再来吗?”

“若你还能留在高塔之中的话。”老者说,“书库的大门年久失修,凭我的力量,很难完全合上——我想那道缝隙会一直留在那里。”

“那就好。”阿赫那朝他挥手致意,“明天见。”

老者站在一堆被摆放得杂乱无章的书籍中间。他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去,轻轻拿起其中一本书页还勉强连在一起的古典——但它的封皮已不知所踪。借着权杖的微光,老者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书的内容,然后默念着代号,将书放进了它该在的那一排书架处。

“孩子。”老者开口。

阿赫那此时已经快走到了楼梯顶部,月光此时皎如日星,自楼梯井上洒下,他缓缓走近,又驻足停下。

“『我已为你编织了一顶花环』。”老者站在昏暗的图书馆中,面朝着冥暗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

“古代,人们为远行之人赠送鲜花编织的花环,戴在他们头顶。若他们归来时花环仍完好,说明他们途经的道路并不艰难。这是我们对远行旅人的殷切祝福。”

老者转过头去,望向那个孩子好奇的脸庞。

“希望你的花环,能一直完好无缺地保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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