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44(2 / 2)

她们所能做的,就是将事事尽其职守协理妥当,最好别出半点乱子。

正如现在的他……

“承乾。”

被严肃的语声唤回了神,太子垂首应了一声,一条条回着陛下对战事筹备的垂询。

李世民听太子应对如流,言语之间对诸州屯田军政了若指掌,渐渐展颜。

李承乾心念前世行军失利之鉴,正有许多考虑将要上禀,此刻正好一并说出来,因而待陛下问过了许多详情,便借着话头仍自侈侈不休——

“……臣别有一虑,事关战地盟事。党项羌北连吐谷浑,且渊源颇深,要制吐谷浑,不得不先招抚党项。”

“党项每姓自为部落,一姓之中复分为小部落,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骑,不相统一。贞观三年,慑于大唐之威,感于招抚之诚,细封部请降,诸部相次内附,列之为州,各拜首领为刺史。然,其人风俗尚武,几无法令赋役,不事生产,好为窃盗,或互相凌劫,尤重复仇……如此,人口既众,风俗既野,祸端既多,难怪岷州都督任上时常奏称处治之琐碎为难。由其政可以观其军,因此臣以为,要征调其部兵马助军,需十分当心。”

“党项羌拓跋氏实力最强,其羌酋拓跋赤辞历来甚为浑主伏允所昵,与之姻亲,屡抗官军。来日作战,他们若凭借险要暗中为害,不可小觑。臣知陛下已定下了厚赂分化的应对之策,但为防世事生变,还需多顾虑一层为好……”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殿外淡红的朝晖不知何时已呈现金色,边听着太子论政,皇帝起身踱到一只侈口长颈的细长琉璃瓶前,漫不经心拨弄着瓶中水插的一簇紫花,直等太子论到末尾,意有所指地吞吐起来,才淡淡接言——

“直说吧,是朝我要钱,还是你对人事安排有什么意见?”

“陛下明鉴,此事有三个难处。”李承乾侧过身再次正对着父亲,瞧不见表情,只望着那面隐约勾勒出天子肩背身形的赭黄色袍面,想着前世他那堂叔劫掠党项牛羊险些激反诸羌的旧事,不假思索道——

“我大军压境包围自然足以威慑,那拓跋氏也是个首鼠两端的势利之徒,但是……其既与吐谷浑渊源颇深,两方下属部众必然彼此盘根交错、利益与共,他那般狡猾,不会一时翻覆自断臂膀,此其一。拓跋氏部众兵马可依仗吐谷浑之协助,占据地利,对我疲惫之师伏击袭扰。这游击之战术,虽不算凶,却不胜其烦,他们劫掠一二,料来战损不多,一面向浑主卖好,一面炫耀威胁,在我军面前待价而沽,怎么看都划算。所以臣以为,他们必会选择先阻挠袭扰我军一番,再观情势,此其二。陛下虽然定下了厚赂之法,欲令其部众为财内讧,自是妙计。然,倘若他们真的打定主意袭扰我军,自抬身价……我朝将军多威武,能给陛下派出去远征的,哪一个不是百战杀戮、纵横睥睨?陛下派遣其中一人去贿赂拉拢那不识好歹的拓跋赤辞……”

说到此处,他不由深叹一声:“只怕要闹个兵戎相见、筹划落空啊……”

“好。”

李承乾没想到陛下竟先回了这么一字给他。

话音落下,目光尽头那人转过身来,笑着抬起手点了点他,那笑容神态自在亲谑,恍惚使他以为回到了三年前阿耶口唤‘鹞鹰’与他玩笑的日子。

“你有此见识,不枉我用心教训。”

李承乾闻言心喜,起身跟到陛下身前,那瓶簇簇递垂的嫩紫铃铛便越来越近,逸来一阵淡淡清香。

“党项归款诸部除官拜刺史的原首领之外,一向是南会州、岷州都督在安抚治理。德芳公年事见高,我尚需他坐镇本州,不作随征之想。这便只剩下岷州都督了。我知道,你为晚辈不好直指出他来,我便替你说全了吧。我这个兄弟昔年为上皇起兵反隋之事多受牵累,随后又起兵响应,其间困顿艰险难捱,他又是个孝顺隐忍性子,不知咽下过多少悲愤,自此也就养成了易偏激的行事之风——为父守丧如此,治军治事亦如此。”

陛下语声带了几分感慨,李承乾也因之想起贞观四年他那堂叔哀毁过度以致亲友不识,陛下不得不敕令侍中王珪前去劝谕的往事。

“虽然如此,但他为人细致、颇有德望,外放以来履职尽忠,大事上从无可指摘处。最重要的是,他擅长对付那些羌人。这些年在岷州止乱治事、修政修军,人也早已老练了,少有人比他更合适参与此事。至于你的顾虑,我也已打算让廓州刺史久且洛生一道去招抚拓跋氏,那拓跋赤辞还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们二人一威一柔,加上药师公治下严明,料不致出什么乱子……”

料不致……李承乾听了只想大叹一声未免乐观——

陛下您以为药师公还是六七年前大破颉利时的药师公么?他的韬略固然更长,可英雄总有迟暮时。运筹帷幄如何?事无巨细治军严明又如何?架不住身子一阵阵不听使唤,力所不及是预料中事。前世行军的‘失期’、‘内讧’、‘诬告’,种种疏忽,岂非正因主帅年迈之躯荒原奔袭以致心力透支,才有下事松懈之局面么?况且如今,已经贞观十年了……

他只得垂首直禀:“陛下,李少师年事已高,近来旧疾反复,每每都堂、兵部议事,观之问之,皆不太好。”

“这个前些时候我已知道了。他也曾向我说起你……”李世民拉过太子的手,轻拍了拍,语气也有些沉了下去,“他说太子待他以弟子礼,亲侍药石,多有关切……你已尽到了你的本分。疾病之事,唯有尽力而已,余者难以左右。这右仆射的身子自有医官服侍,政务之上,你多担待些辛苦就是。”

“臣明白。”

太子乖巧一答之后便再不作声,李世民看着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眉宇蓦地舒展,眼中流露出几分温柔,直持续到太子忽然抬头望过来时才匆匆掩去——“咳…若是右仆射病体康愈,他来主持大军出征我是不必担忧的,莫说还有道宗、君集为副。倒是你……你的重任担得起否?”

李承乾闻言只觉受到了轻视,一想到自己在这人眼中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便更是不悦,脱口道:“陛下担忧臣什么呢?无非十万大军沿途之调度。臣既熟知诸州情形,又已协理兴造、转运、选训之事数月,旁的不敢说,论起后方的枝枝蔓蔓,可以说尽在掌握,就连军中所用的每种枪槊甲盾都知其根底,临事自然可断深浅、随机应变。还有上个月鸿胪寺……”

“好、好……我知道你现在委实能干……”皇帝失笑打断太子的‘叽喳’不服,“我又没说要夺了你的职,急什么急?还什么‘无非十万’?,这海口你既夸了,日后要是不当心误了事,我可不轻饶你。”

李承乾严肃了神色,后退一步,端端正正持礼道:“臣若延误朝廷大事,不待陛下过问,自当请罪。”

“好……”李世民笑意未散,一手揽过太子的肩,指着身旁的淡紫色小花:“依你看,你阿娘会喜欢么?”

顺着阿耶的话仔细看去,李承乾方才辨认出这淡紫色的小铃铛是紫华花。

此花更有一别名,与丽质的封号同字,唤‘长乐’。

幼时与妹妹议论封号寓意,曾读过晋人之赋……

从回风以摇动,纷兰畅而蕙洁,蔚青葱以增茂,并含华而未发,于是散绿叶,秀紫荣,蕴若芝草之始敷,灼若百枝之在庭,独参差以照耀,何光丽之杂形,涣涣昱昱而夺人目精,下无物以借喻,上取象于朝霞,妙万物而比艳,莫兹草之可嘉……

“此花之美誉,倒是衬得起阿娘。”——他如是回道。

非但美誉——长乐花秋后发叶,立春开花,在漫漫冬日里青青郁郁,有长久安乐之像,非但美誉,更是福乐之花,正合时宜。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