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请问问那些清明的星斗,可有道路 勒贡特.德.李勒《夜》(2 / 2)

他还立那儿极目远眺呢,风来了!且越刮越大!听说这沙漠的傍晚总会有风沙,有时甚至是沙尘暴。他的背包和干柴捆儿成了风帆,大风一吹就吹得他立脚不稳。沙子还打着旋儿直往鼻子嗓子里钻,只要你张嘴就往你喉咙里钻,让你呼吸都困难。他只得缩着脖子搂紧小羚羊坐下来,心想这么大风沙要走也没法走,还是歇歇吧,省点体力也是一种赢,呵呵!

他搂着小羚羊护住背包和干柴坐那儿,养精蓄锐。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风沙小些了,他才站起来东张西望,觉得这儿不适合过夜,就背起背包抱着羊羔又接着走。

又走了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满天星星。他冲怀里的小羊羔说,咳伙计,歇了呵,不走了,我们就在这里过夜了哟!羊羔许是听懂了,许是见天黑了恐惧了,咩咩地叫起来。他环视了下四周,见这儿还算平展,周围的沙丘都不算高,不用担心睡着了刮大风被沙子埋了。就放下羊羔,放下背包,一屁股坐下来。他真是累了。

坐着抽了支烟休息了会儿,让狼咬伤处才好歹没那么疼了,他就想今晚咋过夜呢,自己钻睡袋了小羚羊咋办呢?真后悔没有带帐篷来,老周他们都是带了帐篷的,可他当时认为既然有车再带帐篷纯属多余。那时他哪想得到会沦落至此?独自来闯大沙漠是他临时起意的。

他总是这样心一动就行动,波儿所谓不按常理出牌,常有惊人之举。也许是因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父亲身上那不安分的基因吧?

要是父亲安安分分地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要是父亲不总是想改变点什么怎么会让那溃堤的大水卷走呢?

那个遥远的水淋淋的中午就又活现在他眼前,它已经无数次重放过了,总是不期而至,总是冷不丁闪现出来,像一道深深的伤口,不时让他疼一疼。

家里的承包地都在村下的沟里,有一块半亩大的地离沟底一块块连一块的水田最近,父亲就想把旱地改成水田。他听父亲吃饭时同母亲提起过这事儿。

父亲是个心一动就行动的人,也不找人帮忙,就独自照自己的意思动手干起来。父亲先平整了地,又在地边垒起田坎,之后就是引水的事儿了。可要引水却不是那么简单,得开一道老长的沟,得穿过别人的地边,从山沟上头比他们家的旱地还要高的地方才能把水引来。经过别人家的地要同人家商量,从人家的田角里引水也要同人家商量。父亲就买了香烟去找那些要相求的人家,笑呵呵递上香烟说了事儿。可人家听说要动他的地,脸上的笑立时没了,抽着烟眯起眼摇头说为啥呢?为啥我要让你在我地里开条沟?你在我地里开条沟我咋弄?不好办呵!引水处大田那家先也推三推四,面有不悦。可父亲百折不回,又去找了人家几次,最后还将几家的当家人请家里喝了次酒,好歹才算说得人家答应引水,答应从地边开条引水沟了。

父亲就兴奋地干起来,一锄一锄开引水沟。母亲带着他上山砍柴那天,父亲的引水沟都基本完工了。头天晚上吃饭时父亲还笑呵呵说,儿呀,明天就把水引进去,先将地浸泡起,明年就可以吃上那田里出的新米了,哈哈!

后来村里人告诉他和母亲,上头水库溃堤的大水下来前,父亲正在引水口那儿弯起腰做什么,大水下来可能没有留意到,后来听人喊叫父亲才站起来张望,呆了会儿才撒腿跑。可哪跑得赢猛兽样扑下来的大水?父亲边跑边恐怖地叫喊着,转眼就让大水拍倒了,卷走了。

后来母亲带着他和妹妹,沿着大水冲过的地方找了一下午,晚上又和村里人打着手电火把找了一整晚,次日早晨才在下头十来里处的水田边找到了父亲的尸体……

寻常人追求的常常只是一点点改善,一点点改善就能让他们觉得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可就是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改善或曰改变,就让父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歇了会儿,点上支烟,拍拍蜷曲在他脚前的小羚羊笑呵呵说,小可怜,想妈妈吗?放心,你妈妈它们肯定好好的,它们这时肯定是在一个新的水草丰茂的地方过夜呢,嘿嘿!

一入夜温度很快降下来,他感觉越来越冷,却不急着生起篝火。再坐会儿吧,早了也睡不着,何况万一那两只狼又找上来了呢?他心里盘算着。其实他是想省省干柴,点火早了就烧不到天亮了,黎明前那阵才是最寒冷的时候是吧?

闲着没事,就又点了烟抽。没有几包烟了,他想省着抽,可手总是过一阵儿就不由自主地去摸香烟。管他呢,有就抽吧,没了也只能忍着,正好戒烟。要是他戒了烟波儿准是第一个叫好的,波儿已经无数给他念叨过抽烟的坏处,让他戒烟了。

他抽着烟想着波儿,抱了小羚羊坐那儿看夜空,看夜空下的沙漠。夜晚的沙漠黑乎乎一片,没什么好看。可夜空却是寒星闪闪,无数的星星,比内地的夜空多很多倍的星星,密密麻麻的星星们像在聚会,像是上帝在开派对,快乐地闪动着跳跃着,将夜空装点成了上帝的花园。

他坐了阵儿,就懒散地躺下来,一条胳膊搂着小羊羔,轻声对它说多美呵,这儿的夜空多美呵!小可怜,来,我们一起数星星好吗?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哟?呵呵!他就躺那儿和羊羔一起数星星。

可星星是永远数不清的,它们闪闪烁烁,一些出来了,一些又隐去了,明明没有星星地方,你一细看冷不丁忽就跳出颗星星来,尽管它的光非常非常微弱。且有云朵飘来,像柔漫的轻纱,像幕布,一会儿遮了这里,一会儿遮了那里。

是的,云朵们都在悄悄地移动,四边的云都一动不动,可头顶的云却在飘移,只要你盯了它们看就会发现它们在不动声色地悄悄移动。他不懂气象也不懂天文,不知道这意味着风还是雨,更看不出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天气。

他仰望星空,心思神游。觉得这宇宙真是精妙,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切都秩序井然。星星呵,月亮呵,太阳呵,都各就各位,而不拥挤不碰撞打架。像一个相互依存的集体。那些星星上是什么样子呢?那颗星星上有生命吗?要是那上面也有水和海洋、沙漠该多好呵!

他听说过大爆炸说,知道人类正在宇宙中寻找地外生命以解除人类在宇宙中的孤独。他也知道,似乎人类的努力至今毫无收获,至今没有发现有地外生命存在的迹象。看来地球是个偶然,人类是个偶然,地球上一切生命的产生都是一个偶然……

可父亲的离去不也是个偶然吗?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又在他脑海里闪过,大水突然而至,白花花浪头猛兽样嘶叫着扑来,他和母亲拼命奔跑,而脚下的田坎在身后一截截塌掉……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竟就觉得自己当前的苦难渺小了——如果可以将自己当前的处境说为苦难的话。就觉得没那么悲观了。

气温持续下降,他感觉越来越冷,冷得小羚羊缩作一团,冷得天上的星星都在颤抖。就没有心情欣赏夜景胡思乱想了,就想还是把篝火生起来吧。他就跳起来活动了下身子,然后蹲那儿用手扒拉了个坑儿,架上干柴。先架细小的,再架粗些的。然后用衣服遮挡着打燃火机,点燃几根细细的干柴,张开衣服用整个身子遮挡住风,直到那干柴噼噼剥剥燃烧起来,他才拍拍手冲小羊羔说,小可怜,有火了!看,我们有火了!有火了就不怕了吧?呵呵!

他笑呵呵看了那篝火,跳动的火舌,跳动的火光,像在笑,像在演奏一支快乐进行曲。心想有火真好,幸好想起顺便拣了捆干柴,要不今晚可惨了!火光映照得他脸膛红通通,就抱起小羚羊放自己脚前,烤火。

可惜没酒,要是就着这篝火烤羊肉串,再来点酒多好呵!要是波儿在,要是老周和杨东、谢世维都在,那就更好了!可以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可以猜拳拼酒,可以听老周老气横秋地大讲特讲他的奇石经……

老周最爱吹的就是奇石经了,说某年谁谁谁在火焰山拾到块小象形状的陨石,被命名海狮天铁,标价上百万;某年某某又在哪拣了块奇石,后来被命名为安娜之泪,价值多少多少。还有泰山石又如何如何,内蒙的奇石又有那些特点等等。只要端上酒杯,老周侃得最多的就是这类事儿。老周资格老、经验多,又能和人,也许这就是老周身边总围绕着一群石友的缘故吧。

他忽特别想念起波儿来,就下意识地摸出手机要给波儿打电话,才想起手机早没电了,才想起就算有电这里头也没有信号。

刚离开那天他们通过几次电话。波儿发现他甩下她不辞而别了,气极,一个电话打过来,开口就气咻咻嚷嚷,你啥意思?为啥不吭不哈悄悄跑了?为啥把人家丢这儿?嫌我碍眼?还是有啥楼兰公主沙漠公主等着你?

他连忙赔礼,说对不起,亲爱的,真不能带你去,我不想让你去冒那个险,嘿嘿!啥楼兰公主沙漠公主哟,我心里只有你,你知道的……

然波儿才不听他的甜言蜜语,打断他嚷嚷道,你就是故意的!你个坏家伙,休想就这样把我丢了,你给我等着!我马上去找你,找到了看我咋收拾你!

是的,动身的前一晚他是故意找岔子同波儿吵翻的,故意拿伤人的话刺激她。气得波儿一摔手说嫌我粘人?看不顺眼了?有啥了不得,分就分!然后一赌气上了杨东的车,而把杨东赶到老周的车上了。

听波儿扬言要来找他,他赶忙说别别别,你千万别追来,你找不到我的!我走的不是别人常走的路线,我抄捷径了。

他知道波儿也是个心动就行动的,担心她真的追来,真就把方向盘一打转上另一条路。还一路不停地加速,在那几乎不叫路的路上风驰电掣,弄得烟尘滚滚的。

后来波儿又来过几次电话,一次比一次气恼,地主婆样凶凶的熊他,吵得他耳麻。他就把电话打给周林海,打给杨东,让他们劝劝她,拦住她,别让她追上来。老周和杨东说劝了呀,拦了呀,放心,她没车也不会开车,她想让我们送她去附近城镇的车站,让我们挡下了。他就直是称谢,又说对不住了,哥们,没能同你们去那边,祝你们拾到几百块超级奇石顶级天铁,嘿嘿!

知道波儿没有真追来,他总算放心了。

当晚,他借住在一牧民家里,躺下后他东想西想却又不放心了。没谁比他更了解波儿,他猜想波儿的妥协是暂时的,到了附近城镇她一定会想法追上来。是的,她不会开车也没车,可她不会租车包车吗?

一想到这点他就躺不住了,连忙给老周打电话,让老周把波儿盯紧点,无论如何都要想法拦住她,最好把她哄到WLMQ去,就说我在塔克拉玛干转一圈就去WLMQ和你们会师云云。周自是满口答应。

第二天早上波儿多早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口气不那么凶巴巴了,变成了嘘寒问暖,变成了担忧。可说了几句他就听出她的声音不对了,仿佛带了哭声,仿佛强忍着在抽泣,他就心疼了,急了,赶忙问咋了?你咋了?可她却把电话挂断了。

他马上给她打过去,她不接。连打了几次都不接。他又给老周打,老周说没事儿,她好好的呵。不就是那个有点怨气,有点恨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吗?放心,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会儿把她哄上车,就说我们都去追你,去一起闯荡沙漠,然后一溜烟开往WLMQ,哈哈哈!

老周这一说,他才彻底放心了,跟着哈哈笑。

之后他就放心地上路了,一边开车一边哼哼唱唱。之后波儿再没打过电话,他也再没打过电话。到了第二天傍晚,进入真正的沙漠后,他想给她打电话却没电了。手机没电没信号是很严重的,他多想听听她的声音、知道她的情况呵,可居然没电了!

想起波儿,他心里充满柔情,就搂了小羚羊抚摸着它温暖柔滑的皮毛柔声说,乖乖,不冷了吧?有火烤很不错吧?唔,困了吗?睡吧睡吧,来,睡觉觉了!

说着,他放下小羚羊,将特意留下的粗点的干柴棍儿架篝火上。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睡袋,从脚到头套上;再用自己的冲锋衣将小羚羊裹了,才往沙地上一倒,将小羚羊挪来居于篝火与自己中间,倒下了睡。

但他还是担心那两只赶跑了的狼会突然钻出来,睡下了好一阵都不放心,支楞起耳朵听。可沙漠的夜死寂,连傍晚狂舞的风和沙子似都睡着了,除了满天不说话的星星,除了篝火偶尔噼剥一响,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梦乡。他躺那儿警惕地聆听了阵儿,又将胳膊从睡袋里抽出来,将小羚羊搂怀里,生怕失去了它似的。他就这么搂着他的小可怜,面朝篝火,不知几时渐渐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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