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两个人亲吻,世界就会诞生 奥克塔维奥.帕斯《太阳石》(2 / 2)

他明白了。她是心理障碍,她是让那非同凡响的病吓坏了。他疼惜她,不想为难她,加上经了这一挫折,他燃烧的热血已然退潮,就蔫蔫地说,是吗?好吧,不勉强你。

她慌乱地收拾了下,抓起手包说我得回去了,我妈说今天二妹四妹他们都要回来呢。他就将她送了出来。虽说他能理解,可心里未免不快。送到小区门口,他给她拦了辆的士。她上车前回头瞭了他一眼,冲他摇摇手说,高兴点儿,小气鬼!咯咯咯!

瞧她又喜笑颜开的了,他那点儿不快顿时烟消。望着的士绝尘而去,直到在转弯处消失他才转身笑吟吟回。

然而,现实中爱情却远不是那么简单,它必然受到世俗东西的左右和影响。

这之后不久事儿来了。先是他在读中学的女儿回家了。女儿住校,平时少有回家。可一天女儿回来拿东西,恰好红红也在,他和红红正在吃午饭。

红红突然见到他女儿,有些意外。他就让女儿叫红红阿姨,女儿说食堂生活差,想回来打牙祭了,吃啥好东西哟?又笑着招呼道阿姨好!红红点点头说你好,然后脸上笑意迅速退去,飞快地夹了几筷子菜端着碗进了卧室。

红红没有见过他女儿,只是知道有个女儿跟他。他知道红红不喜欢他有孩子,说她只接受二人世界,可这也太过分了吧?打个照面都变脸变色的,这儿是孩子的家,她想啥时回来就啥时回来呵!

红红在卧室里几口把碗里饭扒了,出来把碗一放就冲他说我走了,回去!他说别呵,回去干啥呀?红红脸一冷哼了一鼻子,挎上包儿出了门。

他要给女儿弄吃的,就说不送你了哟,改天约!红红也没回答,径直可吃可吃踩着楼梯下了楼。

他手忙脚乱地替女儿弄了个菜。住校生哪比得在家,生活本就不怎么好,孩子还舍不得吃。回家了咋也得给改善改善是吧。

他边忙着,边同女儿说话,心里却挂念着红红。越想越着急,越想越觉得该去追她,同她好好说说。等把菜弄好,他就说没啥事我出去一趟,你在学校要听话,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哟!女儿说,没事,我会的。你去吧。

他就追了出去。可他在楼下给红红打电话,她却说我已经快到家了,你别来,你现在到我父母家不太恰当,回去吧,改天再说。

之后,这样的事儿又发生过两次,每次只要红红见他女儿回来,立马就提起包包走人。他们也认真谈了几次,红红不改初衷,咬定了说她不是不喜欢他女儿,是她只接受二人世界。

这天,他们约好了在东风烂鱼馆吃鱼,吃完出来在街上逛了会儿,他就让她去自己家,她说不去,你啥时处理好你女儿的事啥时去。

她的意思是让他女儿去她妈妈那儿,他也给前妻商量过,前妻倒是愿意可女儿不愿意。前妻已经再婚,有个对女儿来说是陌生人的男人在那儿,女儿咋乐意去呢?他万般无奈,只能苦苦相劝,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中学住校,大学住校,之后就是结婚成家,迟早是要出去的,不影响呀!红红才不听,决绝地说我一天都不能容忍!

这话太不讲理了,他气得扭头就走。

什么人嘛,那么漂亮,那么聪明乖巧个女人,咋转眼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可他冲了几米,又转身回去,笑呵呵搂了她说,走,喝咖啡去,奶茶也行!

他哄着她进了咖啡馆,又接着先前的话题说了阵儿,她仍顽固不化,一字一板说不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他说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换了你,你能不管你儿子把你儿子赶出去吗?她尖声道,我儿子就是个宝,你女儿草都不是!他气得哼哼,却也无奈。红红他放不下,女儿他也放不下,非要他在这二者间只选一个,他没法选呵!

结果白磨了差不多两小时嘴皮,走出咖啡馆时什么也没解决,心烦依然,困扰依然。

这是他离异后的第三年冬天里的事情。

他死蛇样躺那儿,累也好热也好都不在计较范围了,同丧气和绝望相比热和累都不在话下。

真他妈的!超级蠢!把车弄死了,还把指南针也弄没了!闯吧闯吧,这下好了,多半要闯到闰王殿里去了!他咒骂着,懊悔着,烦躁地翻来翻去。令他恐慌的不只是指南针丢了,还有他只带了两三天的干粮。原计划用两天时间穿越到那条沙漠公路上,可没了指南针,在看去千篇一律的沙丘中钻来钻去是很容易迷路的,两三天的干粮怎么够?谁能保证两三天就能上那公路?可又躺了阵儿,他骨子里那股子不屈不挠的倔劲儿忽破土而出,他一拳砸在沙地上翻身而起。

不就是没有车丢了指南针还没有多少吃的喝的吗?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死也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死!死也要走着死!站着死!他恶狠狠大声道。

就几把抓起他简单的行囊,朝前走。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大步走去。那些深深浅浅的脚窝,像盛满阳光金汁的酒盏,像花朵开在他身后。

为转移注意力,为给自己的悲壮行程增添点儿色彩,他又试图接着反刍他同红红的事儿,可不行了,红红的面影模糊了,像躲着他,像隐藏在漫天沙尘后了样。

人说经历过婚姻的男人,总爱拿现任与前任比较,还真没说错。这时,他就想红红若是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处境一定会说他傻蛋一个,会笑他自讨苦吃。若是文文就不会这么看,文文只会为他心疼,为他担心,或者双手合十闭目为他祈祷……

想到这儿,文文的面影就活现出来。二十郎当刚同他相恋时的样儿,结婚时的样儿,刚当了母亲抱着他们的女儿幸福无边的样儿……

文文的一切一切刹时充满了整个世界。

文文是他前妻,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十余年的相濡以沫,那么多的甜蜜,那么多的风风雨雨,零零碎碎都连心,点点滴滴都关情呵!

中专毕业,他进了本市一大型国企。就在他刚进企业那会儿,厂里来了一群姑娘,有二十多个吧,清一色都操着满口的北方话。每当他和同宿舍的工友路过姑娘们住的小楼,他们的眼睛都会让那些在楼前水槽洗东西的女孩粘住。女孩们有的躲开他们灼热的目光,有的却嘻哈打笑故意张扬。他特喜欢她们那唱歌样的北方话,觉得好听极了。特是其中一个脸盘圆圆,右边腮帮上有颗美人痣,扎着对牛角辫的漂亮女孩最让他着迷。厂里派了些北方老师傅来组织他们学习,他们那个组的白师傅说那些女孩都是从鞍山来的老师傅们的子女,那个美人痣叫文文。

没多久,他们经过简短的学习培训,分到了车间。他恰好同文文分到了一个车间一个工段。文文年轻却较沉稳,写得一手好字,不久被选为了车间团支部委员。其时,他对文文和那些操着唱歌样好听的东北话的女孩都仍只是欣赏、好感而已,远远地看着,还没动啥心思。

他开始追文文是两年后的事儿了。一天工余,文文代表团支部来找他谈话。他是皮带工,送完料刚从自己的岗位上下来,见那个他倾慕已久的美人痣站在楼梯下望着自己,有些诧异。咳,你过来,有事找你。她说。

他一张脸立时笑烂,乖乖地跟她后面走。

文文是看操作室的,一间小屋里满是仪表盘,红灯绿灯闪闪烁烁。操作室是重地,闲人免进,又不是一个班组的,他从没进过文文的操作室。可这天不同,是文文邀请他进的。文文进了操作室,见他傻不拉唧舔着嘴皮立门口就说,进来呀,坐,进来坐吧。

他才嘿嘿着挪进去,却不坐,笑着看看她,看看那些花朵样的指示灯。她坐下来,瞭他一眼平板地说,你的入团申请组织收到了,我们已经观察了你些日子了,不错,工作积极,要求进步,主动向组织靠拢。可是……

才收到呵?我都递上去两个多月了!他说,嘿嘿笑。

严肃点!她盯他一眼,俏脸一拉说。他就不敢笑了,不敢盯着她看了,觉得她那样儿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凶。

你交了申请证明你有进步的要求,可支部还要研究、观察是不是?交了申请不等于马上就要找你谈话是不是?见他收起了嘻皮笑脸的样儿,她接着说,俏脸绷得紧紧的。

他就点头,喉咙里含糊应了声,目光却不由又往她脸儿上爬。

我是你的培养人,今后你有什么想法要随时同我交流,思想动态呵,工作学习呵,都可以说。知道吗?

你的声音真好听!你说话真好听!长得……长得也漂亮,他们都说你是车间一枝花……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脸儿胀得通红,眉头一拧下巴一扬厉声道,姚廷,我是代表团组织在同你谈话,搞清楚点!

他连忙点头称是,干咳两声,规规矩矩站了。她又扫他一眼,确认他老实了,才缓声说,你呀,表现不错,又有文化,就是有时吊儿郎当的。既然要求进步,你身上这些毛病就得改。递交了入团申请,就应该用一个团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是不是?

知道了,我一定改。你说啥是啥,只要你开口,刀山火海都不在话下!嘿嘿!

她的脸又红了,羞怯地掉过头去说,说啥呢?老没正经,再这样不跟你说了!

别呵!别别别,我错了,我不说了,你说,你说,嘿嘿!他慌忙道歉,怕她真不说了。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她说话就像唱歌,她红红的嘴儿一掀一掀美妙无比的天籁之音就响起来,美妙无比的天籁围绕着他是多么美好的事儿,她不说话了那怎么要得?她不说话了不是太阳都要熄灭了吗?他真的急了,怕了,不停地说我错了,我改,我改还不行吗?你说呀,你说吧,我应该怎么做……

她闷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脸儿也不红了,绷着脸恢复了平板的声调说,就这样吧,你先回去,把这两本学习材料好好看看,写下学习心得交给我。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两本小册子递给他。

美妙于是完结,他不能再站她面前直勾勾地、名正言顺地看着她了,不能再聆听她唱歌样好听的声音了。

然而他满足了,答应着接过册子转身出来,立即欢喜地拍打着她给的两本小册子疯魔了样飞快地跑去,猴儿上树样沿着铁楼梯飞快地朝自己岗位爬去。

他不想回到班组的休息室,他太幸福了,他要独自享受这天大的幸福,回味、反刍同她单独相处的分分秒秒。爬到三四层楼那么高的他的岗位上,他立即喘咻咻翻了她给的小册子看,见除了时政,谁谁的讲话之类,都是些共青团的基础知识。这些他早就看过了,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她亲手给的!小册子上似还留有她小手手的余香呢!他偷偷扫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偷窥,就捧了那册子吻,吻了这本吻那本。

之后,他就开始认真学习她给的学习材料。然后就认认真真地写学习心得,写了一篇又一篇,几乎天天都要交一份心得给她。

说是去交心得,其实就是想凑近了看看她,同她说说话。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借口呢?

可是后来糟了。许是同她的接触多了,许是中了爱情的蛊了,他彻底让她迷住了。管不住自己了他就把写心得变成了写情书,将情书夹心得里一起交给她。

给她写了几封热得烫手的情书她都不理,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样。最后一次他去交心得,她拒收了,冷冷说不用了,你不用给我了。我不再是你的培养人,换人了,你交给平平吧!

他呆怔当场,一颗滚烫的心一下掉进了冰窖里。

他知道她拒绝了。

他伤心得哟,悲哀绝望得哟,像太阳突然熄灭了!像寒冬突然降临了!怎么能这样?怎么能突然换人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天呵天,他们怎么能这样?

他像突然失去了风帆的木船,没了动力没了方向没了希望。他像霜打了的小草,了无生趣地挣扎在寒风中。上班也没劲,下班也没劲。吃不下睡不好,生活工作统统成了机械的对付、应付。师傅找他谈话,班长找他谈话,他说我没事儿。新的培养人平平找他谈话,团支部书记找他谈话,他说我没事儿。可他就是打不起精神来,就是整天像丢了魂儿样。晚上一闭上眼睛,她的脸蛋她的美人痣就在他眼前晃,她好听的鸟儿啁啾样的声音就响在他耳边。她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大人样首长样绷着脸严肃的样子,无不让他爱让他思恋让他回味不完。

恋爱成了单恋。单恋是件最悲催的事儿。那火山喷发样的爱的情没有主儿接收是无限痛苦的事,爱没有人接收没有回应没人理睬被无视被忽视是很伤人的!就像喉咙里梗着块又甜又苦的糖块,吞不下吐不出喊也喊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一样无助而绝望。

此刻,想起文文,想起他的初恋,他只有苦笑笑。扎着牛角辫的文文和被她拒绝时的悲哀与失落都让他心里充满甜蜜,那些遥远的往事尤如深埋土里的种子,雨后都纷纷破土而出。他丢丢脑袋想把那些往事丢在脑后,用手提了提肩上的背包带,抹把汗继续前行。是呵,都过去了,再想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想起那段感情心里仍甜甜的,可他没有留恋,没有后悔。往事不可追,他早就无所谓悔与不悔了。智者应该向前看,而不是盯了身后的影子一步三回首,鼻涕眼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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