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环形世界14(1 / 2)

滑入极光的隧道,即代表穿行于另一个世界。

我凭着本能进入那片波动的光圈里,就像鱼儿跃入水中一样自然。

我想告诉你,被那道光裹挟,是我一生中最接近“极度舒适”的时刻,就像婴儿重回母体的子宫一样。

直到离开它之前,我已经忘了自身残留的所有愁绪。

但后来,我从光里滑落下来。旅行就此告一段落。

等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目及之处全是棕色的山坡和坑坑洼洼的凹地。

整个空间无限浩渺,并且被一种迷离的色彩所笼罩。我感到身上的防护服愈发笨重且累赘起来,于是我试着坐起身。但刚一使劲,整个人就轻盈地跃到了空中。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仍在水下,但这里的水像空气一样轻薄,几乎令人感觉不到。

此刻,我整个人已经气喘如牛。我用倒钩般的指甲撕开防护服,露出里面墨绿色的皮肤——上面布满细小的螺纹——它曾经令我作呕,如今却只令我觉得惊异。

我失魂落魄地任由自己的双脚重新接触地面,过了许久才想到要看一眼天空。

天空正在下起“粉色的细雨”,雨丝并没有落到我身上,而是在半途中就与水色交融,并在空中勾画出道道细密的裂痕。

它们在哪儿?

我在心底发出疑问。

整个贫瘠的土地上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我再次望向那些奇怪的丘陵,它们不规则地散落在各处,像一丛丛微型火山口。

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却到处都有呼吸声——它们潜藏在水中,遍布每一寸土地,仿佛整个星球就是一只沉睡的生物,而我只不过是它身上一根纤细的毫毛。

这个想法令我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左前方有片土地突然拱了起来。

那片土地被硬物凿穿、破了一个大口——一只巨型生物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它突然遮蔽了我前方的视野,铺天卷地地混淆了水色,在地上翻起一片沙尘。

我目瞪口呆。那个生物在腾跃到空中后,竟像蜈蚣一样舒展出无数条触角。它离我那样近,我甚至能看清它黝黑的躯体外围呈现出的一抹淡淡的枪色。它的头部还有一圈凹痕——即是嘴巴,又是眼睛。

那些眼睛转动一圈,落到了我身上。

我僵硬不动,目击那副黝黑的躯体渐渐游到高处,随即像墨迹一样滑入了迷离的天色中。

随后,土地停止了触电般的颤动。

我忽然意识到,那是一条从沉睡中醒来的“鱼”。

在银丝般的“粉色细雨”下,越来越多的“鱼”正从睡眠中醒来——它们摆动着轻盈而庞大的身躯,从“火山口”中钻出来,朝向广袤的空间深处游去。

我身处的地方,不过是它们睡梦中的小岛。

就在此时,一道微光划破水流,使我看到了即将抵达的终点——在我身处的寂寞星球外,如同不灭的烛火般闪动着的——燃烧的星辰。

我躺在光秃秃的土地上,感觉孤身一人,而世界辽阔得没有边际。

四周漆黑一片,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到,唯独那几颗燃烧的星辰,在天际一头闪烁。

于是我盯着它们看,受到火光的牵引,向无边无际的黑夜伸出双臂。

然后,我便在这样的期盼和惊慌中睡着了,梦里也看到了这些星辰。我想,在创世之初它们就在那里,不停地燃烧。

但它们究竟是什么?我直到现在也不得而知。

有时候,我偶尔会想起那些星辰,带着强烈的敬畏和恐惧,记起世界的另外一个样子。

细软的沙尘覆盖在我身上,把我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道过了多久,微光又出现了。

我从温暖的坑穴中爬起来,顿时有了奇怪的感觉。

掌心里握着那些沙子,我忽然想一头栽进去……于是我这么做了,身体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绵软的土地。没过多久,我就从另一头钻了出来——但世界的另一边,依然是相同的光景。

等了数日?数年?还是几秒钟之后?

光的桥梁出现了。

它悬挂在天际一角,就像被风吹拂的海浪一样有韵律地波动着——散发出古代神话里才有的诡谲、神秘的光华。

我朝那条银色光带游去,它在漆黑的夜里熠熠生辉,蜿蜒着指向那些星辰。

跳入光带的那一刻,我明白过来为什么只有“智慧体”才能做到——光带内部柔滑曲折,上下广阔无垠、深不可测。

不同于极光,这条“银色的毯子”本身就是一片浩渺的汪洋。

如果不是始终注视那些火炬般的星辰,我很可能会偏离方向,甚至坠入“海底”。

我扭动着身躯,像吸管中的豆子一样快速滑行。迷离的星际夜空斑斓璀璨,水色变幻无穷。

片刻之后,一群同伴跟了上来。它们都有“橘子脸”的长相。

我不禁想到,另一个我,也曾经这样凝望星辰。他有幸地、寂寞地,发现了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时,一个“智慧体”悄悄接近了我,它伸出尾巴紧紧缠住了我的腰部。

我大吃一惊,唯恐它识出了我的身份。我转过头,盯着那双黑曜石般的双目,它们看起来惊人地明亮。

我很快清楚了它的意图,于是任由身体像叠罗汉似的地与它们一个一个连接起来,并很快组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果然,这样一来,我们游动的速度加快了,而且也没有偏离航向。

不知道那些星辰底下有些什么?我忽然感到紧张。

“智慧体”一直都知道那个秘密吗?那个足以改变人类命运的秘密。

它们就是靠着这个秘密殖民其他星球的?

我们已经游到了甬道尽头,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像深渊一样广阔——洞里飓风呼啸,翻卷着惊涛骇浪,洞口则在不断地扩张收缩。

见到这一幕,我退缩了,但行动已不受控制。我被前方的“伙伴”牵引着,一同朝那道深渊滑去。

在被吸入洞口的一刹那,我感到自己仿佛掉入了一个巨大的、网格状的空间——无数条线在我眼前飞舞,它们触电般地闪耀着。

纷繁的线条从我身旁掠过,当它们互相触碰到一起时,又旁逸斜出地延伸出了其他歪歪扭扭的线条。最终,所有的线条密密麻麻、互相交织,朝向无垠的空间蔓延。

这幅景象令人称奇,它会给人带来一种超凡脱俗的优越感,那是身处多维度空间所带来的奇妙感受——不是任何人都能来这里。我虽然仍在宇宙的某个地方,却又在它之外。仿佛这里是一个漏洞,是一件衣服上的窟窿。

然而,这样的时刻转瞬即逝。

几乎只在眨眼之间,我就从漩涡当口掉了下来。

我有时候在想,这一切或许只是一场梦。梦里的事物虽然怪诞离奇,但最终都给人以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当我脚跟触碰到那片土地时,即刻就有了这样的感觉——Dejavu,仿佛我曾经来过这里似的。

但我从未来过,我踏上的,是一片无人之地。

我的“同伴们”已经各自行动起来,我看着它们从滚落的地方爬起来,抬头,佝偻着身体,眼神注视着前方,并开始朝同一个方向慢步走去。

在烟沙弥漫的巉岩高处——依稀耸立着一座白色巨塔。

这个地方没有水,也没有植物,简直称得上是贫瘠。

头顶的天空泛出深紫的霞光,虽然算得上唯美,却让人联想到化脓的伤口和潮湿的沼地。

我的脚下是一片平整的土地,它朝向四面八方延伸。地上只覆盖着一层稀薄的沙子,除此之外毫无他物。

放眼望去,我好像身处一个巨大的房间里,目之可及的,唯有那座阴凉的巨塔。

巨塔在凄婉的天幕下,显露出威严、肃穆,又危机四伏的感觉。

说来很奇怪,那座塔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我的目光一落到它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我如梦似幻、又心醉神迷地朝前迈步,那几个“智慧体”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我前方,我怀疑他们来这里的理由是否和我一样。

“智慧体”的背影现在看上去像虫子一样渺小。他们走得很快,且步伐从容,仿佛受到了什么神秘力量的召唤。

灰色的沙尘在我眼前腾起了一层雾,把远处的那群身影衬托得沧桑而又虔诚。

我听见自己的内心在无声地叫喊,五脏六腑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仿佛即将要搭过山车的人。

肃萧的风从广阔处刮来,吹拂着我的眼球,却并没有因砂砾的摩擦而带来任何不适感。

Dejavu……

从踏上那段旅途开始,我便有了一种“往回走”的感觉——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但我似乎一直在后退,而非前进。虽然我始终面朝一个方向。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此同时,一种激越人心的快感却在身体里滋长——我眼前不断出现出空旷的芦苇丛、腐烂的荷花池,还有阴天的景象。

荷花、灰色的水、黝黯的天光……

这些景象不断堆积,令我伤感到要死,却又带给我无限的安慰——以至于,我必须蹲下去,头枕在膝盖上,才能稍微缓解身体的一阵阵痉挛。

等我重拾步伐后,内心忽然坚定起来。于是,我带着全然不同的心境出发,走向那座高塔。

走了一天、一个小时,还是半分钟?时间在这里同样不具备意义——它不再往前流淌,而是像凝固的水滴那样四散分离。

等我接近那座巨塔时,便得以用另一种视角审视它。

在巨塔死气沉沉、阴郁不详的外表背后,隐隐涌动着一股生命力,仿佛里面有一颗跳动的心脏。

我站在塔身前,伸手就能触摸到塔壁,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与巨塔稍稍拉开距离,沿着它古旧的壁缘往前走。透过云层厚重的阴翳,圆形的塔顶笔直刺入紫红色的雷暴当中——塔身有很多分层,但它们互相重叠、一直蜿蜒向上,肉眼根本数不清。

巨塔的每一层都黑黢黢的,似乎要潜入深处才能看清。

在我仰望之际,一个“智慧体”从我视野下方一闪而过——他迅速爬进了巨塔的其中一层,剑鞘般的尾巴像蜥蜴一样消失在了黑暗中。

不多时,更多的智慧体爬上了高塔。他们在半空中轻盈游走,接着纷纷像归巢的鸟儿一样缩进了塔内。

他们在里面干嘛?

我偷偷猜想,这里也许是他们疗伤的地方?或者一个类似指挥中心的巢穴?甚至可能是睡觉或产卵的地方。

我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幕清晰的图景——那些智慧体在阴暗潮湿的坑穴里交配产卵,巨大的卵就挂在黢黑的塔壁上,被一层脉络清晰的胎膜包裹着,里面有两只未出世的瞳孔,饥渴地向洞外张望,黑曜石般的眼睛熠熠闪光。

这个世界没有一滴水,但“鱼”的身体依然可以自如游动。他们攀跳的姿势,一如身手敏捷的猿类动物。

我望着眼前这些古怪的画面,也蹲下身来,试着往上跳。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身体竟然一跃而起。

等我低下头时,发现自己停在了五六十米的高空中。

惊愕并没有使我失去平衡,我像是被空气黏住了一样,稳稳地停在了空中。

温凉的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在我耳边发出千军万马般的嘶吼。有时候又像女人的哭泣声。

虽然没有抬头看天,但我隐约发觉周围的天色开始泛黄,直至被一层清亮的琥珀色所覆盖。

就在此时,塔身忽然转了一圈。

虽然我还不太习惯“智慧体”的身体,不过我能肯定这不是我的幻觉,也不是我在移动。

塔身千真万确在我面前转动了一圈!速度很快,像变戏法一样。

我定睛细看,发现巨塔的每一层都在翻涌着黑色的光——如同一条黑色的缎带,缎带边缘泛出白光,使其整体显现出阴郁的光泽。

惊讶和恐惧令我不知所措——我听到巨塔在对我说话。

它竟然有生命,有思想!

废墟般的阴郁高塔在我心底一层层堆砌,形象逐渐逼真,我最终看清了它。

黑色的潮水翻涌着冲进我的脑海——黑色的巨浪!

巨塔正在自动检索,把我想要看的东西找出来。

我凝视着那道黑色的口子,看着白光逐渐侵蚀掉中间黑暗的部分,而黑色的绸缎则由灰变白,最终成为了一扇明亮的窗口。

窗外是一个微醺的夏日午后。

这是一个热气蒸腾的夏日午后,空气中弥漫着烫熟的花香和厕所的氨气味道。

“搞什么啊?怎么等了这么久?哎,快迟到了。”一个人从房间里快步走出来,他站在阴暗的过道间,黑黢黢的脸望向我。

此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他马上转过头,迈着轻快地步伐朝另一边走去。

过道里传来他响亮的说话声。

“多久?好啦,你在单元门口等我,我马上下来。”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从房间里背了一个包出来。他再次走向我,但刚走到一半,身后就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叫住了他。

“加油,好好考。”

我一下就认出了那个声音。虽然时隔十多年,但记忆仍完好无损,依然如此清晰、尖锐。

他不耐烦地应付了一句,然后快步朝我奔来。敞开的窗户正冒着热气,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出现在窗台边。

他失望地摇摇头,炎热使他翻起上嘴唇,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我与另一个自己四目相对,感到心脏一下子悬空了。世界在我眼前缓缓倾覆。

这种体验难以描摹,比见鬼还要可怕。

年轻的肖叹了口气,没有发现躲在窗边的我。

他沿着楼梯一跳一跳地跑下来,在奔出楼道口时,一个身影突然跳了出来。

“哈!”

他先是一惊,表情稍显愠怒,但看见朋友的笑脸,又立即被对方传染了。

“你太慢了吧?!”

他们边走边说话,声音响彻明亮的夏日天空。

“你睡午觉了吗?我反正没有,我快困死啦。”

“我也没有,我爷爷一直在隔壁房间祷告。待会儿上课的时候睡不就好了,你第一节课是啥?”

他们走进了小区凉亭的阴影里,斑驳的树影打在他们蓝白相间的校服上,正如青春岁月里一道刺目的光。

高个子的男生是我的初中同学曹鹏,自从出国以后,我已经有15年没见过他了。记忆里的他仍然和过去一样,但又有些不同——我好像第一次认识他,透过不一样的岁月再度审视他。那种感觉很奇妙,我无法准确描述,就好比……我想到那几个字,忽然觉得触电般地浑身颤抖。

就好比——“时空倒置”。

然而,那并不是我熟悉的时空。至少不是一模一样的版本。

两位少年趴在石凳上,从书包里翻出了纸笔。曹鹏把他黑色的背包甩在一旁的石桌上,瓷砖表面腾起了一层灰,他后悔地看了一眼,但没再伸手去挪。

他们聊了聊下午的课程,说了些周五晚上去谁家玩游戏的建议。然后曹鹏咧嘴一笑:“考得太烂,你不要笑我啊。”

他接过那张卷子,认真地看起来。

我一下子想起来他们在干什么,而且也记起了当时我的内心活动:笑你?我自己考的话肯定还不如这个分数!

他开始抄答案,把答案腾在一个草稿本上。

曹鹏在一旁看着他,两个人安静了许久。

周围传来短促地蝉叫声,像闷热的空气中涌动的电流一般。

我试着探身进去,身体接触到了一层蛛网般微妙又阴森的东西——这种体验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但我毕竟还是踏进去了。我又惊又怕,看着眼前的两人,并逐渐被那个时空的一切所裹覆——色调、空气和震动的脉搏。

当我双脚踏上那片土地时,内心残余的紧张、兴奋和恐惧都消失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阴影中的我,但我久久凝视他们,期待着这个时空能对我有所昭示。

然而,那副画面定格了很久,仿佛那个夏日午后永远也不会流逝一样。

曹鹏身后有一丛黄水仙,在夏日氤氲的空气下,一片花瓣正摇摇欲坠——我看着它从慵懒的午后挣扎而出,缓缓落入了温湿的泥土里。这时,我本来打算转身,却在侧目的一瞬间看到了一副不可思议的场景。

在我目光斜睨的一刹那,我看到那片黄色花瓣又重新出现在了花茎上——它悬停在原来的位置,在微热的空气里摇摇欲坠,直至跌落。

这幅画面在我保持倾斜的姿势时,不断重复着,像是记忆中一个损坏的部分。

但等我重新调整目光,一切又恢复如常。

最终,肖和曹鹏像掉进了水里似的,画面逐渐模糊。最终所有的色调杂糅在一起,消失不见了。

我沿着黢黑的塔壁快速游走,找到了那个层面的其他窗口。

肖以极差的成绩考上了高中,但扯后腿的数学成绩依然没使他考上如意的大学,所以他的父母送他去国外上了语言学校。他在那里孤单混沌地读了两年,然后进了那所改变他命运的大学。

这以后的剧情我再熟悉不过了,但我没想到的是,故事到了某个部分出现了分岔。

那个世界的肖加入了其他社团,认识了一群截然不同的人。他听一个韩国同学的建议,做起了出口电子配件的生意。起初只是挣到一点闲钱,但大学还没毕业,他们就注册了一家公司。到了25、6岁的时候,那家公司破产了,他们因为后续清算问题大吵了一架,最终分道扬镳。不过,肖利用已经建立起的人脉又回国做了一些零售批发的买卖,这次买卖让他大赚了一笔。

肖偶尔会去A市的慢摇吧坐坐,在这里和几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吸大麻,喝点冒牌威士忌。

就是在这家酒吧,他偶遇了一位校友。

看到杨佑希跟随一群人坐到隔壁,我惊讶得差点喊出来。

但与我此刻心境不同的是,那个世界的肖,心里还有别的东西在滋长。那个东西令他神志不安,所以一整个晚上,他始终没有说话。直到酒过三巡,快过午夜时分,他才恍惚地走了过去,跟那桌人打了招呼。

杨佑希盯着他看了几秒,稍显惊讶的神情很快被一种冷漠的淡定取而代之。她轻蔑地对他报以微笑。

他们俩聊了一整晚,直到早上4点才离开。

肖打了车,他们肩并肩坐在车上,正如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窗外的光影散乱而又着迷地打在她脸上,仿佛不知该在哪里驻足。

杨佑希冰冷却迷人的容貌恍如昨日,她的眼睛仍旧慵懒地搭在人身上,故意吸引旁人去关注她那张融合着暴雨星辰的脸。等你解读的好奇心刚被勾起时,她又不屑一顾地将目光移走了。

那时A市的天空晨光微启,但尚且带有昨夜的星光。当我抬头凝视时,车内的两人正彼此靠近,直到两张脸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那个故事里的他似乎很顺遂,但顺遂还是愚钝,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其中自有一些乏味的部分,令我觉得伤感。

当我从窗口移开时,我确定地知道,这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亟不可待地想要窥探结尾,然而结尾才是整个故事中最令人害怕的部分。

肖从房间里走出来,惊讶地抬头看天,又不可置信地拍了拍手表。他穿着拖鞋的双脚重重地拍打着木地板,直到走到客厅,声音才消失。

客厅上方的挂钟明确地指向9点,他又低头看起了手表,眉头紧锁。

“出什么事啦?”杨佑希的声音从卧室里飘来,她半边身子靠在门框上,香槟色的睡袍搭在她苍白的脚踝处,随着双脚的移动而窸窣作响。

“你快出来看看,没弄错,真的9点了!”

杨佑希把手机滑开,屏幕的白光打亮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四十多岁的面容,但她的模样依然容易让人联想到冰冷浩瀚的星空,只是少了从前那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她的面部表情微妙地显露出不安。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到阳台,背影只是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妇,出于某些原因没要孩子,也许正过着单调的二人生活。

落地窗外,天色阴沉黝黯,城市灯光像星火般遍布每个街巷。

远处传来了喇叭声和嘈杂的人声,像忽然起风的汪洋。他们的手机接连响起信息推送的声音。

夫妇两人都低下头看手机,嘴巴由于惊讶而越张越大。阴影覆盖着他们的脸,像极了某部恐怖电影的海报。

不用看我也知道他们手机里的内容——末世论、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文现象,以及气候变化……这些都是世界对于今日的猜想。

我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阴沉的大笑,但这对夫妇根本没听到,他们仍然并肩站在一起,被越来越多的信息浪潮所淹没。而我隐藏在窗台下方,慢慢地从这帧画面中溜走。

后来发生的事我再熟悉不过了——世界毁灭的过程缓慢而又壮观,它整整持续了三天,直至变为一片汪洋。

我在巨塔中游走,摸索着探到了这一层的最末端,故事终结的地方。

窗口隐约出现在上面,黑色的缎带闪动着神秘的光。我游上去,攀住了窗框,看到了一个房间——肖正站在过道中间,朝我的方向张望。

这幅画面中出现的夏日景象和我片刻前经历的一模一样。

就在此时,肖被电话铃声打断,脚步声逐渐从我身边远离。

浓郁的夏日花香和近处的厕所氨气混杂在一起,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一阵短促的蝉鸣声低低地在空中盘旋。

片刻之后,肖又回来了,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了他。

此时,楼下的曹鹏正从树影间穿过,躬身藏在了楼道边。

只要我想,我可以进入其中任何场景,也可以不断抽离。

但我逐渐认识到它的可怕之处。

任谁都会害怕受单调事物的折磨——我分不清哪一个时空是真实的,而且感到自己被切割了。

透过这座巨塔,我仿佛瞥见了时间的细枝末节。

然而,这只是庞大的巨塔内部一个不足为奇的时间碎片——当你仔细观察它复杂神秘的纹理和千变万化的构造时,一种压抑又震撼的想法就会形成,并足以使人浑身颤抖。

当我从塔内滑出时,外面的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植被气息,既苦涩又浓郁,却像梦境一般温柔。

我悬停在半空中,面对那道敞开的洞口——它的边缘处散发着奇异的黑光,并与我慢慢拉开距离。

我忽然明白,那个世界里的一切不仅真实……而且永不消逝。

不要轻易说出那两个字,因为你一旦说出口,就会赋予它伤害你的力量。

有时候,文字也会像被施了咒语一样,一旦你念出它,它就会真的醒过来。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也全无道理,但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向来如此。

所以,当我看到窗口背后的肖沉默不语时,就知道他在想着同一件事情。

他坐在冰凉的金属靠背椅上,那一排椅子都坐满了人。他们热烈地相互讨论着,声音很大,但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的目光无数次地瞄向对面的电梯间——那一侧共有三个电梯间,上面的红色数字持续变化着。

每当数字往上,他就会目光灼灼地跟着默数:五、六、七……每当数字往下,他就会焦虑地等待,看数字会不会在这一层停留。

在漫长的三个小时里,他坚持交叉十指和中指,丝毫没有懈怠。因为他在哪儿听说过,这么做会心想事成。

任何人看到这幅场景,都会说他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人在等。他还是一个孩子,身边当然有大人在陪着他。

可他异常孤独,在那时都还陌生的寂寞感悄然来袭,狠狠地戳进了他的胸膛。

通道里弥漫着金属味和挥发已久的消毒水味,人影和色块在他面前来回移动,一同被卷入了这段独特的时光里。

他的姨妈就坐在旁边,眼睛也时不时地瞄一下电梯上的数字。

但他们两人出于同样的理由,都没有说话。

有时电梯门会忽然打开,一张白色的病床会从里面推进来,于是身边的人便一拥而上。肖觉得那些人很幸运。

当肖的目光从红色数字上移开时,他就会低头看手表,看到的同样也是数字。但他实际看到的,是那个正在捉弄他的东西。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直视并洞察出了时间的秘密。

电梯门再次打开。

里面涌出一席光亮。

这次涌上去的还是别人。

一种崭新的不安开始像爬虫一样在他皮肤底下蠕动。

他原本以为时间会过得很慢,但实际却在加速流逝,这令他感到困惑。

原定的时间早已过去了。红色的数字始终没有为肖停留。

到了这一步,他开始觉得,等待是仁慈的,因为他害怕将至之物。

肖低下头,下巴磕到膝盖上,像凳子一样折叠起来。他感到肠胃已经绞作了一团。

当时他并不清楚缘由,但长大以后会记起来——他当时的紧张无以复加,以至于成年以后再也没有达到过类似的程度。

气味、声音、色块,所有的一切都在红色的数字里膨胀。

望着这段真实的记忆,我发现遗失的细节起着多么至关重要的作用——它补足了我对整个事件的认识,也让生命和情绪更具张力。

我窥视那条走廊,看到了茶色玻璃外阴郁的天空,周围陌生呆板的面孔,还有刺耳的脚步声。

后来,当我回过头,发生肖仍坐在原处——他小心翼翼地坐在那儿,目光恭敬顺从,仿佛已向那个等待中的事物屈服。

当你靠近他时,会发现他双手放在膝盖上,食指和中指奇怪地交叉着。

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会说他在焦虑地等待着什么。

他的眼睛不时看向对面电梯,上面的红色数字不停变换着。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却始终没有他等待的东西。

电梯门又开了。

里面透出苍白的光。

我看见他低下头,身体像凳子一样折叠了起来。

几分钟后,他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

走道里的光似乎从未变换过,始终保持着呆板、冷漠的色调。人影和脚步声不断,到处都有嘈杂声,却又哑寂一片。

我的心脏开始负累,并感染了凳子上那个人的寂寞。

压抑感在这个空间里不断膨胀、不断破裂,然后再次形成,仿佛有人在往里面不断地吹肥皂泡。

我从窗沿处滑下来,由于速度太快,差点跌落下去。

四周光影婆娑,不断有紫色的雾气从天空坠下。我抬头张望,看见巨塔正在呼吸——塔尖直刺云端的部分轻微旋转着,动作轻柔而隐秘。

我在塔身内部穿行,感受着这里神秘而强大的磁场。

巨塔一直在运转,并以一种超出我认知的方式生长着。

没错,它在生长。随着每一层的运动,记忆在叠加,并一直往上延伸。

我感受着它们的呼吸——那些窗口,血液般地在巨塔内汹涌奔流。

遥远的文明、不为人知的历史,还有人类宿命的终结——所有的记忆以及记忆的另一个版本,都在巨塔里以进行时存活着。

我从窗口跌出,游向泛黄的天幕。远处的空间一望无际,却布满硕大的星火。

对于这个世界可能存在的主宰者,我隐约地感到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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