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中的死亡国度13(1 / 2)

我在一阵寒噤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潮湿的泥土上。

我先听到了声音,然后看见了景物。

风吹动草木,发出“沙沙沙”的响动。细长的草叶在我头顶交织成网状,有气无力地互相招摇。

草叶很长,看起来像野生灌木。

我闻到了一股强烈而芬芳的气息,那是植物混合着花香的气味,很像某种神秘的东方香料。

然后是不间断的风声。我想我一定身处平坦的旷野,或者海拔很高的地方,因为风声明显来自四面八方——它在潮湿的温度下呼呼作响,没过多久就令人难过起来——在那种肃杀的风声下,我感到自己孑然一身,灵魂自由却孤独。

接着传来了第一声鸟叫,断断续续,很像一个人在咳嗽。我心里一惊,因为那个声音听起来很不真实,也非常怪异。

后来,更多的鸟加入进来。一时间,悠长、异样的啁啾声此起彼伏,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奏响。

一只鸟在发出窃笑。我坐直身体,发现身处一片浓密的草丛中。巨大、粗壮的千年古木将我包围在一个圆圈中央,这些树干黝黑发亮,高处生长着丑陋的树瘤;枝丫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像畸形的手臂一样伸向紫红色的天空。

那个笑声又响起来了,像舌头顶住上颚发出的弹音;我聚精会神地观察四周,却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

谁在那儿?

草叶依然将我遮挡,于是我拨开草丛,挣扎着站起来。

此时,视野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我看到所有的景物都仿佛处于放大镜下——普通的草丛变成了热带雨林中疯长的灌木,参天巨树高耸入云,还有草叶间巨大的花茎,以及色彩艳丽的阔叶植物。它们的形态和体积都过于怪异和庞大,如同史前时代的产物。

又是一声窃笑,这一次像狗的喘息。

我退后一步,惊觉手指竟然张开了。

我把手臂横举在眼前,一阵欣喜令我激动地颤抖起来——是我自己的手!没有璞,没有螺纹,也不是墨绿色的。

我站在原地泪流不止,任凭咸湿的泪水滚过汗湿的肌肤。

有很长时,我就这样站着不动,眼看那些奇花异草在风中轻轻摇摆,耳畔是一阵又一阵古怪的鸟叫。

这是哪儿?我是怎么来的?

我在圆圈中央又站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这份不安是由孤独感催生的——狭窄的天幕投下阴暗的光,周围的景物看起来一成不变,甚至有点像假的——它或许只是一张幕布?

环顾一圈后,我在圆环右侧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出口——那是一条窄长的小径,很不显眼,如果不是恰巧有一阵风吹动了那边的树丛,否则很难被肉眼发现。

我挪动脚步,却又马上停了下来——有一道黑影从前方的树林间一闪而过,它庞大的体积令周围的草木如浪涛般翻腾起来。那道黑影沉沉地压过地面,发出浑厚的巨响。

我屏住呼吸,感觉心脏在撞击着胸腔。

在这里完全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但那个东西似乎已经离开了。

我重新置身于这个奇异的世界里。

沿着那条崎岖狭长的小径,我开始往前走。那个驱使我行动的东西,不是声音、不是光亮,而是孤独。

我拨开奇形怪状的树枝、色彩妖冶的花团,仓促且慌乱地前进;土地像黑色的传送带一样从我眼前滑过。

远远的,传来了一阵雷声,好像巨石从山崖滚落。

我突然意识到暴雨将至——红色的雨!

这个念头促使我加快了步伐。

此时,虫鸣鸟叫更加密集了。我忽然心生恐惧,惧怕起那些看不见的动物。

小径中央出现了一丛巨大的阔叶植物——它像海带一样呈现出波浪形,叶片边缘又黑又紫,中间的颜色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它介乎于玫瑰红与粉色之间,但更为鲜亮,甚至还散发着体温。我收回已经伸出的指尖——害怕触碰它——而是跳进旁边密密匝匝的灌木丛——尖锐的草叶划伤了我的皮肤,我感到脸颊在流血——但还是跨步从旁绕过。

等我回到主路上时,远处那阵凄冷的风声变大了,此刻更像是数万只孤独的鬼魂在惨叫。

浓烈的野生植被气息扑鼻而来,散发着东方夜露的香气,其中还夹杂着一抹淡淡的麝香味。

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了,我心想,真实到令人恐惧。绝不是梦境。

头顶树盖葱茏,遮挡了一大半光线。透过残缺的树影,我看到了那片天空——深蓝、静谧,正逐渐被一抹雾状的黑云所覆盖。

远处传来了滴水声,非常轻柔的——“叩叩叩”。

水声消失后,远处那阵寂寥如荒漠般的风声变得再次响亮起来,它勾起了我对童年某些时光的回忆。比如,我在下午安静的房间里独自等待母亲归来时的情景;还有家庭聚会结束后,那种突如其来的空虚感。除此之外,还有隐没在心间,不可告人,且羞于启齿的期待——期待某个人的到来,期待某段时光的重现。

孤独驱使我向前。

一只巨鸟掠过我的头顶,它发出狗一样的喘息声。阴影覆盖在宽阔的叶片上,倒映出一张尖利的嘴。

周围起风了。树影婆娑,勾勒出了巨鸟混沌的轮廓。

我再次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世界——曾经的世界,故事刚开始的时候。

我走了很久,却没有丝毫疲惫感。没有什么在阻挡我——外部世界以及我的内心,都在呼唤我前进,仿佛一根无形的绳索已将我捆绑,把我朝另一头拉去。仿佛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向前——向前——然后甩脱那阵恐怖的孤独感。

因为我深刻地感知到,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它们。

穿过一片黑色的树丛,再往下走完一段斜坡,就是一长排网格状的藤蔓植物,透过那些细小的格子,我看到前面有一段被切割开的暗黄色小径,相比之前的路面更加宽阔。它很早之前就被人踏足过,而我是最新的到访者。

我把十指插进那些格子里,脸贴着粗糙的根茎,探头向外张望——安静下来的世界,只有我的心脏在发出扑通扑通的巨响。

就是那条路,它将我把我引向命中所定的地方。

我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旁边有人在盯着我。

我转身回顾四周,却只看到了一些在树林中闪动的阴影。

为了甩脱孤寂感,我再次向前——双手攀上粗壮的藤蔓,脚尖插进底下的网格——我没费多大力气就登上了顶部,视野前方的那条路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阒寂、暗黄,道路中央光影斑驳——它安静地向前延伸,一直隐没在远方的树影里。

就在我凝视那条神秘的小径时,头顶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我惊愕地抬起头,看见一只巨大的乌鸦从一棵树冠上笔直弹出,它发出“啊—啊—!”的尖叫,尖削的脑袋像箭一样地刺向空中。

那只巨鸟的眼球向外突出——那是一双人类的眼睛,其中一只眼睛滴溜溜地向下斜视,眼神愁闷地看着我,嘴里仍不断发出怪叫。

我全身血液倒流,脚底一滑,差点摔下去。

我用手重新勾住胸前的藤蔓,而那只巨鸟在刺向空中时,忽然展开双臂,巨大的阴影使周围陷入了黑暗。它飞向那条小路,很快就没了踪影。

等我走上那条小径时,原始丛林的感觉消失了——我的意思是,我虽然还在丛林里,但刚才那些陌生而诡异的声音消失了。

那条路,以及它伸向的远方,被一股厚重的寂静所遮盖。眼下我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靴子踏在土地上温柔的回音,以及微风时不时拂过草叶的声响。

直到第一声惊雷炸响时,我已经走到了洞穴入口。

那条小路中间有一段路由洞穴隔开,但它不是地洞,更像是一个管道,通道尽头就是我即将抵达的目的地。

我又惊又怕,但兴奋地要死。

通道入口处在滴水,里面还有持续不断、清脆悦耳的水声。刚刚我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面传来的。

我刚迈出一步,鞋子就被打湿了,不过我并不在意。我踏进水洼中,感受着管道中的湿气——混杂着泥土和树皮的馥郁清香,静静地朝通道深处飘去。

黑暗逐渐将我吞噬。我回过头,发现自己才走了几步远。但为什么感觉像走了很久?

通道里水声大作,不过并不刺耳,甚至还有一种催眠效果。随着我脚步的深入,我愈发感到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虽然眼前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唯一引领我向前的,只有尽头处的一抹微光——通道的另一边有一片明亮的天空。

我脚步迟缓地走向那里,周围的水流声更加凸显了此刻绝对的宁静。我发现自己在祈祷着,期盼着。曾经读过的一首诗忽然在脑海中浮现——因为害怕独自走向时间的暗影!

我打了一个哆嗦,但身体毫无知觉。我被黑暗层层包裹,舒适地蜷缩在思想一隅,于是视野逐渐变得混沌,只凭着下意识在往前走。

我感到身体已经与思想分离,这种感觉既恐怖,又轻松,仿佛灵魂终于自由了。

如果不是一记惊雷忽然炸响,我可能会一直深陷其中。

空洞的管道里响起了雨声,回音将它放大。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雨声很细密,在管道顶部弹跳,像一盒被倾倒而出的豆子。

雨是红色的!

我在心中呐喊,眼前随之出现了恐怖的异象——幻想通道前方蔓延出了一缕缕暗红的血水。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向前。你只能向前,一直向前。甩掉孤独感,走过去,走过时间的暗影!

我回想起刚才那个地方,设想重新置身于那个圆圈中央时的情境,一种强烈的抑郁情绪就朝我袭来。

我带着愈发清醒的意识往前走,不敢,也不愿意回头。我终于明白,那个阻止我回头的原因是什么——我无法重新来过,重新经历。记忆太厚重了,而细节又太芜杂,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意志力去对抗其中的伤痛。

于是我向前,循着雨声和光亮,朝通道尽头行进。

离通道出口越近的时候,我的心绪就越激荡——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即将踏入另一个世界、另一片无人之境。对于其中潜藏的一切——宇宙的真相?虹的秘密?陷阱?——我感到既恐惧,又神往。

在雨势变大之前,我已经处于绝对的平静中。通道里持续不断的水流声,以及壁缘震荡出的轻柔回响,都不断带给我慰藉。我并不觉得累,事实上,我已经忘掉了自我,意识再度飘忽而出。

通道里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无法描摹。它类似深绿植物的味道,而且异常强烈。

靠近出口时,一种即将要失去什么的感受突然像铁锤一样击中我的胸腔。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发现曾经带给我快乐的一些事物,以及害怕失去它们而损伤的心绪,相比生命的整体而言,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当我站在“水球”里,仰望阴沉、灰暗的汪洋时,同样有过这种感受。

我低头看着脚下水洼的倒影,银色的波纹被我搅乱,像一条条丝线荡漾开去,直到融汇进一片光亮中——出口已赫然出现在眼前。

起初,我什么也看不见,外面没有血色的雨雾,也没有震撼的场景——细密的雨丝交错纷飞,形成了一张乳白色的雨帘,将我和外部世界分离。

于是我从容踏出去,脚掌落在了柔软、湿润的泥土上。

我走进了银色的暴雨中。

世界一片混沌,却友好祥和。在这种宁静的氛围下,远山像水墨画一样若影若现。脚下的土地开阔、温暖。我站在细密的雨丝中寻找一个人的指引,继而看到了他。

他站在离我几十米远的斜坡上,暗沉的雨水勾勒出他年轻的轮廓。

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好像一个农田,往上是一片密林。我不知道森林里有没有畸形庞大的古树,但这里的灌木丛和附近的树木同样形态怪异——它们全都细瘦高长、顶端开叉,每条枝丫都向上伸展,分叉处又再延伸,甚至连最微小的地方也是如此,让人觉得眼花缭乱。

我耳边除了纷乱的雨声外,什么也听不见,我们像是梦中人一样互相对望,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此时,山坡上的人突然分开两脚,并做了一个手势——他微微抬起右臂,在雨帘中划出一道灰色的弧线。

我看到他咧嘴一笑,雨中的头发不仅没有打湿,反而像火焰一样燃烧着。

我向我的朋友奔去,他也跑下来迎接我。当他移动的时候,山峦跟着他微微倾斜,露出山脊背后紫红色的天空。

他的速度比我快,等他跑下来时,很快就隐没在了雨雾中。我心里一沉,正觉手足无措。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我本能觉得恐惧,正想要抽回,但这时,他开口说话了。

“是我,肖……等你好久了。”

我从未想过多年以后还能再度听见杰克的声音——他的声音比回忆中更加洪亮,更加真实,我不禁涓然泪下,但雨水很快就将它们冲刷,带着那份对逝去事物的怀念,一齐倒进了地里。

我们手牵着手,不带任何成年人的尴尬,而像是孩子那样,一起朝那片紫红色的天空奔去,雨水在我们身后拖出黑色的倒影。

当我们登上那道斜坡时,我已经憋了一肚子话想说,但他只是点头微笑,表示他一切都明白。

有一段时间,我们只是在雨雾中对视,他的模样意外地年轻,好像岁月从他身上径直跨过,连一道阴影也没投下——他还是大学时代的样子,年轻、魁梧,眼里藏笑。

我发现他也在严肃、认真地打量我。

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但我们俩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直到笑弯了腰,需要彼此搀扶才能再站起来。

在巨大的雨声下,我们的笑声遭到阻隔,听起来异常沉闷,像一台笨重的机器,甚至有些恐怖。

杰克首先止住笑,我也停了下来。

他的声音透过雨丝轻柔地传到我耳边:“跟我走吧。”

我跟他登上那座山,心里既无恐惧、亦无疑惑,只有一种出乎意外的平静,像夏末衰萎的荷花池一样波澜不惊。

雨势渐小,我看到他的背影萧索黯淡。

“他是一个鬼”,这几个字突然蹦进我的脑海,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空气中有一丝烟草焚烧后的味道。

等我再回头看时,原野和管道都不见了,它们被雨雾遮盖。我只觉得周围的空间被无限放大,而且仍在向外延展。

杰克在半山腰停下来,他回过头,模样忽然苍老了许多。头顶的阴云遮盖了他脸上的神采。他满面愁苦,如同突然知晓了自己的命运。我正想走过去和他说话,他却展开手臂,一指山坡尽头处。

“杰克。”我说,突然感到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仅仅只是叫出逝去好友的名字,就足以让人哽咽。我同时还发现,自己叫出的还有那段回忆。

杰克看着我,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小小的黑色枪眼,烟味就是从那里面钻出来的——我惊讶于一开始为什么没发现。

“剩下的路,我要自己走吗?”

他点点头。

我忍住想要抱住他痛哭的冲动,但他现在非常地安静、遥远,并且陌生。

“你能告诉我这是哪儿吗?”

那张愁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指指周围的树木,我疑惑不解地摇摇头。

“这里是一个出口”,他说,“还有很多其他的出口,就像那些树枝一样”,他指了指那些树尖分叉的部分。接着说了一句让我害怕的话。

“你的梦中所见,均来自另一个人生,另一条线;每个人的线都有很多条,本身就像树干一样,又往上延伸出了许多枝丫。”

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的朋友,那个曾经带我走出阴霾的人——他已经死去多年,久到很多人已经忘记他,久到我有时害怕讲出他的名字——因为无人应答,也无人和我谈论。

但他此刻就站在暴雨中,雨水暗沉浓烈,但打在他身上后却像砂砾一样滚落下来。他浑身滴水未沾,尽管雨水的气味是那么强烈,好像一瓶被打翻的香水——吸收了来自夜间植物的精华。

他安静地催促我走,天空中则传来了奇怪的鸟叫声,声音划破重重雨帘,像一道尖锐的闪电刺向空中——那个声音很像人的尖叫。

我们一时无语,像观看流星划过般等待那个声音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天空再度发出撕裂般的巨响,我抬头看见一些翻卷的云霭,感到一股神秘力量正在苏醒。我心底的一个声音告诉我——要赶在那个力量苏醒前离开。

但是要去哪儿呢?

“杰克,”我说:“我还能再看到你吗?”

我紧张地等待他的回答。

杰克不能再往前了,但他依然站在原地,最后陪伴着我,一如旧日时光一样。

他静默的脸庞闪过一丝光亮,随着脸部肌肉的抽动,那片覆盖在他脸上的阴影在往上移。他渐渐舒展开一个笑容,那个笑容同样来自过去,使我的心底升起了一股暖流。

他点了点头。

我转过身,超前走,脚步轻盈了许多。雨水啪嗒啪嗒打在我的衣服上,我用湿润的右手抚摸前额,皮肤的光滑触感突然带给我一种冲击,这种冲击力一半来自于——我重新得到了我的身体;另一半则来自于,我顿悟到了一些事情——恍惚之间,我意识到这是我唯一可以失去的东西——我的身体。但它终究无法延续,短暂犹如夏虫。

即便如此也没关系,如果仅是皮囊的话,真的没关系。我想我正在接近真相——那个真相高于我自身,高于一切。等我发现以后……

山坡在这里出现了分岔,山岭间爆发了此起彼伏的虫鸣。

我站在原地,犹豫不决要选择哪一条路,我想回头求助杰克,但等我转身,却发现刚才的下坡路已经消失了。眼前只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参天巨树,带着史前时代的痕迹——形象夸张,色彩艳丽,既像漫画,又像梦境。

无论选哪一条都没关系,我在心底说道,最终它们都会把我带到那个地方。

于是我选择了最右边的路。在我做出选择时,我想到了那个彻底改变我人生的夜晚——我和杨佑希目睹极光后分别的那晚——我选择了一条岔路,天真地以为那就是我的最终选择,殊不知另一条路竟像一扇窗户般打开了。

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选择了两种人生,其中一个引我走向了今天,另一个则引我走向了“一片深海”。

那时候的杨佑希呢?她是不是也开启了两种人生?

这个想法令我心跳加速,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这个地方有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仿佛空气本身就具有生命,它在进入肺部以后抚摸着我的器官,使血液的流动不至于突然增快。

雨水透过锯齿状的叶片滚落下来,头顶再次传来雷暴声——像瓶塞的爆裂——我拨开脚边的灌木丛,这里同样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我越是往前走,越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怪诞至极,但奇怪的是,它们并不让人恐惧。我仿佛身处一个梦境,仅随内心的直觉和命运的指引前进。

我想是因为鼻息中散发的味道——雨水卷带着泥土的芬芳,浓烈地流窜我全身,就像一个温柔的吻。

我带着陶醉的心情穿越这片树林,过去和未来像一层薄纱般从我身上轻轻滑落。

此刻我的眼前只有当下,我也仅凭当下的意愿行事。我感到灵魂自由、轻盈,我感到生命已经与万物融为一体。

就这样,我穿过山间小径,独自走向了深谷。遮天蔽日的阔叶植物渐趋稀少,头顶的枝叶间透出了斑驳的天光,洒下来是一点点暗沉的金黄——夕阳的颜色。

然后我走出密林,迎接我的是一席温暖的色调,就是我刚才讲到的夕阳。我被夕阳柔软的金黄色所包裹,皮肤也仿佛镀上了一层光——这种色调来自一段流光溢彩的记忆,是褪色后的华丽,是定格的美好。

当然,这种颜色也带有死去之物的印记。

这个想法把我从陶醉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我继续往前走,让周遭景物完全曝露于视野当中。奇怪的鸟叫又响起来了,像铁路边的警报声,音量很小,却绵延不绝。

此刻微醺的空气里有股夏日的味道,其中还掺杂着一种衰朽腐败的感觉。

左前方有一排整齐的树木,它们彼此的间距很小,从树根到树顶,包括枝叶,全都是黑色的。

中间的空地上则有几处阴影。我再看了看右边,那里显现出一泓水光。

从来到这个地方到现在,我第一次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是的,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词的话,这种感觉就是“不祥”。

这种感觉一旦形成,便消散不去,只会越来越强烈。

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心底的一个声音说道。

但这里就是终点,你知道的。另一个声音又说——你没办法回头。不仅是因为你不想再经历一遍,还因为来时的路可能早就发生了变化。

就在我犹豫之际,天色骤变,周围的光线似乎纷纷折叠了起来,它们跳跃着,使眼前的景物仿佛处于运动中。

苍穹发出一声炸裂般的巨响,我吓得原地跳了起来。

那个神秘的力量已经苏醒,我恐惧地想到。

于是我快速穿越那片空地,从那些如夜色般黝黑的树木旁经过。很快,我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堵墙——可它不是单纯的一堵墙,而是属于一间屋舍的一部分。

前方有一栋砖砌的小房子,它处于一种古怪的、恒定不变的黄昏阴影下;砖石泛着古旧、衰颓的颜色。倾斜的房顶上有一层柔软的苔藓。整个房子没有一扇窗户,只有一道矮小的门,这道门必须弯腰才能进入,像怪谈中妖精住的地方。

好奇心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我看见自己的脚尖不受控制地穿过那些折叠的光影,慢慢走近那个小房子。

才刚一靠近,一股浓烈的气味就促使我转过头,看向右侧那一泓池水——这是一个晚夏的荷花池,过度盛放的荷花已经凋零,整个池塘只剩下暗绿色的巨大荷叶。池水漆黑暗沉,深不见底。就在我凝望之际,一只红色的蜻蜓恰巧落在了一片荷叶上,它长着六只突出的眼球,躯干红得像血。

整个池塘一丝波纹也没有,它只是安静地散发出温暖、腐烂的气息,带给人有关死亡的联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四周万籁俱寂,正如那个荷花池。

我脑海中随即也出现了阴沉的联想——我好像看到荷花池的表面起了一层雾,它们盘旋在硕大的荷叶上,湿气则使周围的温度骤降。

那套房子也带给人一种阴郁不祥的感觉。

然而,屋舍的形状并非张牙舞爪、奇形怪状——它的结构、古旧的形态在我以前那个世界中都是再普通不过的。

唯一带给人奇异感觉的,是那个门把。

这个门把的样式古怪至极,难以描述,我觉得能设计出这种样式的,肯定不是人类。

我看着那个门把许久,好奇什么样的手曾经触摸过它。

天空发出隆隆的响动——低沉、浩远,一如暴风雨前的海洋。

我不敢抬头,唯恐亲眼目睹那个神秘的力量。它已经觉醒,正在高处看着我。

有一只狗?豺狼?还是其他什么?正在附近的一处灌木丛里发出咳嗽一般的笑声。

这个世界是不存在时间的,又或者可以这么说——时间不以我们熟悉的方式在这里运转,它以神秘且复杂的方式向前,抑或循环?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的肢体不知疲惫,而我的头脑又不断给我带来如梦初醒的混沌感觉。

在某个奇妙的时刻里,我只是痴痴地盯着那个门把,观察它复杂的造型和图案,仿佛世间除了这件事以外,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同样的,我也知道,仿佛一直都知道,像一出生就知道该如何呼吸一样——我知道自己要打开那扇门。

我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要进去吗?

那套房子就是终点。

终点?

这个想法令我浑身颤抖,旋即又觉如释重负。

我看见自己苍白的手指往前伸去,刺破折叠的空气,慢慢朝那个门把靠近。

等我摸到门把的时候——金属的触感,出乎意料的带有温度——接下来的动作就仿佛设定好的一般,自然、流畅,且不受我控制地进行了。

我看见自己手腕顺时针拧了一圈,里面的弹簧、或者其他什么装置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那个声音仿佛在说话——当然是我的幻想——它告诉我,它一直在等待,告诉我欢迎回家。

门是向里开的,在我推开门的刹那,门框发出了古旧、沉重的声音——好像一台体积庞大的精密设备,虽然你知道它年代久远,但一旦开启,仍能高效运转。

此刻我的心情已经不能以忐忑或激动来形容了,我发觉自己无法将视线从不断打开的门框上移开,身体则半跪着往前倾。在开门的一瞬间,我已经觉得自己是这套屋舍的主人;是住在这里的妖精。

门扉打开了,门内是一片深浓的黑暗。

我聚精会神地往里看,愈发觉得自己凝视的不是房间里的阴影,而是漆黑的夜空。

接着是气味。

房间里不断飘来一股刺鼻的气味,类似硫磺的味道。虽然那股气味生涩而又浓烈,却莫名使人心安。

后来,又有其他味道加入了进来,我同时闻到了闪电和血液的味道,它们就像水波一样不断从打开的门缝里向外涌出,带着微妙的温度。我的头不自觉地探了进去。

进入那个房间的刹那,我感到自己面对的绝不是四面墙,而是一个更广阔的空间。

我的整个脑袋悬空,一种浩渺的空间感将我的思想与身体隔离。我感到很害怕,同时又激动不已。

气味变得更加浓烈,简直就是铺天盖地。

硫磺,以及烈火燃烧的味道。

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投身其中了,尽管带有一丝害怕跌落悬崖的恐惧。

就在此时,我的头脑中出现了一连串类似幻灯片一样的画面。

我看到了出生时的家,来自这个世界的黄昏色调覆盖着我的房间——无人的卧室、被微风托起的纱帘;窗外是诡异的、铅灰色的苍穹。

然后是我的学校,已经不存在的小学和中学时的校门;我仓皇地,想要逃避什么的背影……;大学,纽约,杨佑希…….有人在窗外看我,我在看别人……橘红色,在天空中飘扬的绿色光带……杰克额头上冒着青烟的黑洞……水球……

我是婴儿,我是儿童,然后是大人,最后成了尸体。尸体……那些人被做成了珊瑚丛。他们的眼睛和鼻孔晶莹透亮,发出钻石般的光芒。

静谧的蓝色深海。

一条在蓝色汪洋中游动的淡水鱼。它的模样不就是一条普通的草鱼吗?

不过它很大,它现在游到了芦苇丛中,在水底下翻腾、搅动着水波,使一排排芦苇猛烈摇晃。

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但它会过去。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然后……它们会再次发生。

浓烈的闪电味道,烧焦的味道。我仿佛遭到了雷击般,脑中豁然开朗。

我明白了这是哪儿,也明白了我将要投身的地方是哪儿。

真相令我泪流满面,颤抖不已:惊恐、敬畏、愤恨和困惑同时朝我袭来……

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肯定不是。我像忽然触碰到了火焰般整个人往后缩,快速从门缝里退了出来。

我又回到了外部世界,耳边是原始丛林里窸窸窣窣的虫鸣。

同样一成不变的黄昏色调——死亡的气息。

我转过头,再次看到了那个荷花池。它平静的水面漆黑如墨,硕大的荷叶层层叠叠,叶片的边缘已经开始腐烂。就在我望着它的时候,一只长着六只眼睛的红色蜻蜓正巧停在了荷叶上,它的颜色红得像血——这是一派衰败的夏末景象。

我环顾四周密密匝匝的黑色树干,它们的黑色枝丫纷纷向上簇拥、伸展,顶端分岔,分岔处又再分岔,直到肉眼看不见为止。

在天空响起惊雷时,我毫无顾忌地抬头看。它知道我知道了,所以不再躲藏。

虹的脑袋赫然出现在天空中,占据了大半个天幕。不过虹并非真实存在,此刻的它,只是一个剪影。

虹的牙齿像锋利的轮轴般转动了一圈,并发出可怕的“嚓嚓”声。它的脖颈处起着很深的褶皱,看起来令人倒胃。

“我试着对你仁慈”,它开口说话,声音如同滚动的雷,带着神一般的口吻。

围绕在虹周围的云霭也发生了变化——它们在昏黄中急速翻卷,像即将形成的龙卷风,云雾中心则黝暗发紫。

“你还不懂吗?”

“这不是仁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害怕了。”

我的话音刚落,天色就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天空在一瞬间变为了血红。我感到虹的怒气像蒸汽一样迅速升腾,雷暴在空中堆积,整个世界变得极为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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