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环形世界14(2 / 2)

不过,这只是我潜在的幻想而已。在这里,巨塔才是一切的终点。

顺着巨塔黯淡、斑驳的壁缘仰望,我不过才爬行了三分之一的高度。塔顶深深地刺入紫红色的雷暴中央,仿佛连接着一股行云流水,又广大无边的力量。

巨塔的其他部分隐藏着什么?还有谁的记忆在里面?它的最顶端又通向哪里?

智慧体一定早就知道了,如果我想的话,也有永恒的时间可以一探究竟。

但我要找的不是这个。

我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如果它足够真实,那么,它也许可以带给我一丝慰藉。

穿越黑暗,走进时间的暗处,我检索着记忆的分支。塔内的每一层都有一条蜿蜒的甬道。我在里面进进出出,既像游魂,又像某个能改变命运的无形因素。

然而,我并非一个人。当我审视巨塔的同时,也察觉到,它在另一端注视着我。

不过它既不批判、也不干预,就像苍茫宇宙中所有的崇高力量那样——它只是冷漠地注视,明白我们之间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

甬道里不时投来碎裂的光影,把脚下的路映衬得险恶而又凄美。这些光都来自那些窗口。

我在其中一扇窗前驻留,把头探进去张望,突然发觉自己的脸被另一张脸遮盖住了。

两张脸互相重叠,感觉很像把头探进水里以后受到了阻力。我惊讶地把头抽出来。

一个布满尖角的脑袋出现在我面前,他背对着我,暗色的肌肤在微弱的光亮下显现出一圈圈螺纹。

意识到了我的打扰,他缓慢地将头转过来,深渊一样的双目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这种注视令我此时的窘迫渐渐变为了恐惧。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他把手从窗沿上拿下来,眼睛依然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就在我以为他会扑过来,甚至嘶吼一声时。他却突然向我投来一个阴郁的注视,这种注视我从没见过,但它传递出了一阵阵冰冷的寒意,令我感觉像坠入了冰窖。

我无法揣测那种注视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情绪,但他很快收回目光,像躲避一个讨厌的东西那样从我身边绕过去,滑入了阴影里。

当我再次探入那扇窗时,看见了自己。

仍然是肖的记忆,但他活在另一种可能性中。

无论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家人的计划变动,肖一直留在A市。

他挤在下班的人潮里,在地铁车厢寻找着能够倚靠的位置。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却被别人捷足先登。于是他转向另一侧,麻木的脸朝向一排默不作声的乘客。他们全都低着头,拇指在手机显示屏上蠕动。

肖注意到他面前的一个男子,盯着他油光程亮的头发,上面满布星星点点的皮屑。

接着,他抬起头,看见车厢玻璃映照出自己的面容。但他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转而投向一则地铁广告。他并没有真的看进去,但脑子里也空无一物。

漫长的旅程结束后,他走出地铁站,从肺部吐出一口气。

傍晚的天色已经黝黯,他快步走在街道上,鞋子碰撞出沉闷的响声。这时,我发觉他的脑子里开始盘旋一些阴暗的想法,这些想法令我对人生的多面性感到惊异。

肖独居在一栋公寓里,这是一个老小区。沿着住宅楼的通道,栽种有枝叶繁茂的树木。这些树木的冠盖互相交叠,遮天蔽日,使小区显得尤为阴暗。他独自穿越这片黑暗,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换上拖鞋后,肖慢吞吞地朝厨房走去。他打开冰箱门,幽蓝的光线忽然将那张熟悉的脸打亮,那是一张我从未想象自己会有的表情。

肖从里面拿出一个罐头,扔在厨房台面上,又顺手拿出一只碗,将一团团湿漉漉的东西从罐口倒下来。

就在这时,一只灰色的猫轻盈地跳上了台面。它嗅到了自己的食物,兴奋地用身体蹭着肖的手。

肖伸出三根手指,动作缓慢地抚摸猫的头,一语不发。

窗外的夜色像黑色的帷幕一样徐徐落下,他注意到了。作为回应,他抬头凝视起那片黑暗。

此时,我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至始至终,那张脸都像暴雨一样阴沉。

他已经在两分钟内连续三次查看时间了,不过他每次看到时间,脸上都毫不掩饰地显露出厌恶与无助的神情。

如果有一种方式可以形容他,我觉得他像一个即将赴死的人。

他后悔这一决定,他后悔之前的很多决定。不过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很多时候,一个人只能被命运推着走。

在那一刻,他忽然深刻地体会到了宿命感,它就像一条绳索,当你意识到的时候,早已被它捆得牢牢的。

肖再次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打着桌面,桌子发出的沉闷回音令他觉得心烦意乱,但他总要做些什么。

于是,他的脑海里开始自动播放起昨晚的一档深夜节目,节目中一位嘉宾讲起了自己的原生家庭,讲述他如何在幼年受到亲人的折磨,几次自杀未遂。主持人不断地点头,一副深有感触的样子,并不时发出同情般的叹息声。不过,他们其实并不理解,他们只是对这种离自己的经历千差万别的故事感到惊奇罢了,惊奇之余又表达出对世事浅薄的同理心。

不,他们并不真正理解另一个人的人生。除非他们自己也经历过、尝试过,否则永远也洞察不出这个世界的复杂性。要不然,他们肯定能从中学到什么。

做这件事情,既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别人。一个对他来说,极具分量的人。虽然他们俩认识并不久。

那个女人曾哭着告诉他,自己被折磨,被敲诈,那个本应该保护她的人,却不遗余力地想干掉她。

他爱上她了吗?

也许。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梦里经常出现她。他在平常也会不断想起这个人。

但他同样明白,经过这件事以后,他不会与她长相厮守。更别提走上那条寻常的人生轨迹。

那个下雨的夜里,他们两人在客厅无意将话题引申了过去,于是他就知道了。

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那个女人,在她爽朗的笑脸背后,总是显露出阴影——内心那片潮湿的沼地会在阴沉的天气下散发出异味,于是便被心思细敏的人嗅到了。

如今,他们不仅是工作上的伙伴,也是同谋和帮凶。

“他还想找你要多少钱?”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他和那个女人上一次的对话。

“这次不是钱,他……他说这次他要给我钱,送我出国留学。”

“开什么玩笑?要留学应该早十几年提吧。”

她低下头,白皙的脸蛋被一层阴影覆盖。她微微皱起眉头的样子让肖觉得很可爱。

“你知道他做过人口走私的事吧?”

她点点头,目光有些涣散。

“我看他这次要在自己的亲妹妹身上下手了。”

“报警吧。”

“你觉得有用吗?”

她的语气已经有屈服的意味了。肖忽然怒火中烧,他站起来快速地走动了一阵,那些可怕的想法就是从那时出现的。

他知道她的哥哥曾将一些大学生骗去国外留学,结果却被卖到当地的按摩院。后来,一些人被成功地解救了出来,他也因此差点坐牢。

然而,肖对这个上司的憎恶不仅于此,只要不影响他循规蹈矩的生活,他其实并不在意他干的那些坏事。

只是,有时候事情会自行找上你,麻烦也会接踵而至,仅此而已。

或许,他是爱上了憎恶之人的妹妹吧。

就当他爱上了吧——他是那么想消除生活中的丑恶,这让他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求生意志——想要从压迫他精神和情感的事物中解脱。

他对妹妹自小的恶作剧、凌辱,以及对他人悲惨命运的视而不见,这些罪状全不足以致死。

但他的罪责在于,他这么干,仅仅是因为他想、他可以。

他就这样破坏了规则,也让肖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层。

如果他没有入这行,也没有成为那个人的手下,自然也发生不了那么多的事。

是的,在那一刻,肖第一次悲涩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宿命感。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被潮水推着往前。

谁知道,也许他会从中感到些许愉悦?比如现在吧,他就忽然有了一丝振奋的感觉。

第二天下午六点。肖从那家作为幌子的金融公司走了出来。

他重复了面无表情的通勤旅途,只是今天的他格外有精神,从车厢的玻璃反射下看到那张脸,你会觉得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在等着他。

回到家以后,那只灰色的小猫首先过来迎他。

猫在肖的裤管下磨蹭着,他的内心忽然涌上来一阵悲伤。但那种虚无缥缈的情绪很快就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他再次心潮澎湃起来。

他坐在不开灯的客厅里抽烟,直到九点一刻才站起身。他按开墙壁上的开关,白炽灯管映照出了一张苍白的脸。他的表情严肃谨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肖走进厨房,怀中抱着一个篮球。

他把篮球轻轻地放在厨房岛台上,台面一侧立即出现了一圈椭圆形的阴影。

这里光线昏暗,却莫名给人一种怀旧而温馨的感觉。

接下来是重头戏了。

他暗自心想,一边伸手握住冰箱把手,把冰箱门打开,然后将那个蒙着胶袋的东西拎了出来。

那个东西拎在手中沉甸甸的,这为整件事又增添了一份真实感。

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但对成功的预感以及内心压抑的释放,又忽儿给他一种轻飘飘的快感。

小猫一跃跳上了台面,它把鼻子凑上前,嗅着袋子里的东西。肖用力将它推了下去,小猫受了惊吓,仓皇地逃出了厨房。

他抽出一把厨房用刀,冰凉的金属刀面反射出一道森然的光,戳穿了此刻温馨的假象。

肖把篮球割破,然后把胶袋中一颗脏污的人头放了进去,接着再用针线仔细缝上。

那个球看起来脏兮兮的,裂痕也很明显。但除此之外,并不会给人以其他联想。

日落西沉时,他背着篮球袋走出家门,那颗头随着他脚步的颠簸,有节奏地击打着他的大腿。每一次的撞击,都仿佛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话,对他发号着师令。于是肖满脸怒气,走到一半时,他忽然停下来大吼:你能不能闭上嘴?!

周围路过的人全都侧目而视,但肖并未注意,也满不在乎。他依然我行我素,一脸阴郁地往前走。

他走了大概十多分钟,来到一条河边。这条河在医院背后,不知道是枝叶繁茂还是本身就地处阴凉位置,这里给人隐秘又冰冷的感觉。

肖穿过蓊蓊郁郁的步道,经过无人的凉亭,来到了岸边一道斜坡上。夕阳的余晖透过枝叶的缝隙打在他身上,像一块块干涸的颜料。

面对缓慢流动的河水,他的心跳突然平息下来,甚至油然而生一种肃穆且安详的感觉。

那些光斑随着树叶的翕动在他胳膊上爬行着,他抬手将光影聚拢,往下跳了几步。

肖来到与河水平行的地方,安静地注视着灰色的黏土和倾斜的河岸,仿佛等待着与什么人对话似的。

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完全被此情此景打动,魔怔般地发起了呆。

世界安静下来后,河水便发出响亮且清脆的碰撞声——这是水波荡起来又落下的声音。

才一眨眼的功夫,天色就变暗了。肖身上的光斑消失了,光线纷纷从周围的景物身上移开,转而由一层阴影覆盖。

他从肩膀上取下背包,把那颗头抱出来,盯着篮球脏兮兮的表面。

只剩最后一个步骤了。他在心里想到,仪式感地把球举在胸前掂量着。

他盯着篮球,忍不住猜想那颗头现在是什么样子?

上一次看到他,他的脸已经变形了。皮肤又冰又凉、覆盖着一层油脂。

现在会是什么样呢?要是他知道自己将永远沉入又脏又臭的淤泥里,嘴巴一定长得老大。

肖在心里发出一阵冷笑。

他转动手腕,用力将篮球扔进了河里。

河面受到了冲击,发出“咚”的一声。水花四溅,但仅片刻的功夫就合拢了。

水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像从未被打扰过一样。

温柔的波纹顺时针划动着——河床上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和肮脏的秘密。也许除了篮球,下面还有其他的东西?

肖这么想着,又忽然担心起来——如果哪天,那个篮球被钓鱼的人发现了怎么办?要是尸体的其他部分被找到又该怎么办?

一只鸟飞速地掠过河面,在上面划下一道阴影。

不过,即便找到了,警方还会发现更多的线索,甚至查出几桩人口贩卖或洗钱案。

他不是已经和那个女人商量过了吗?她说,他做的事,每一个都是重刑案件,而且他还有很多仇家。

命运的脉络已经清晰显现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你能做的,只是照着它描摹,仅此而已。

肖转过身,面对一排排深绿色的树荫,它的后面隐约可见一栋低矮的方块形建筑。

几只归巢的鸟儿正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啁啾声。

他掏出裤子里的手机,打电话给那个女人。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那个女人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

肖想了想,对她说道:“结束了。”

几秒的沉默后,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吸气声。

他们彼此无言,但同时都明白,从此刻开始,他们俩的关系已经永远改变了。

又等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回应道:“谢谢。”

肖再度爬上斜坡时,夜幕正在降临,景物的阴影也越发浓重了。

怪不得这里这么阴冷,他盯着那栋灰色的建筑,注视上面棱角突出的部分,想起曾听人说过——医院的背后是太平间。

我从塔里跌落出来时,抬头看到紫色的雷暴。周围的空间发出一声闷响,两个智慧体拖着长尾巴从塔身一侧一闪而过。

这个阴冷的地方聚集着一股隐秘的力量——深邃、复杂,且极度异样。

巨塔处于所有的空间之外,所以在这里停留的每一秒都令我倍感孤独。

那种庞大的情绪经常使我浑身发抖。

有时候,我脱离塔身,躺在荒凉的土地上睡觉。

奇怪的是,这里的梦境总是千篇一律——白茫茫的衬底下,有无数个时空的,里面有眼花缭乱的光影。

在很多个版本以及命运的支线里,我看到那个空间的自己做了同样的事。

不一样的经历;却没有改变结果。

还有,那些世界的终结方式也如出一辙。

可能吗?

不过事实确实如此。

在我窥望之际,我身处的外部空间已经发生了无数次变化——天空时而变为深紫,时而变得锈红。但更多的时候,它处于动荡中。但狂风暴雨始终秘而不发,永远隐藏在形状诡异的云层里。

依然感觉不到时间。

当我第一千次从塔身脱离时,我的意识清晰敏锐,也没有半点的疲劳和厌倦——仿佛每一次的窥探都是第一次。

我就像一滴水,凝固在了时间的杯壁上。

记忆像分岔的枝丫一样,不断往上生长——而我目睹着这一切,对那个崇高而隐秘的力量心生敬畏。

但在我窥视这些可能性的时候,我越发意识到了内心的缺失——我感到碎裂、不完整,等待记忆把我带往归途。

它也许消逝了,也许曾被错失,但只要它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也许那些痕迹依然鲜活,并隐藏在那些闪烁的窗口背后。

我顺着巨大的塔身旋转,看着无数道窗口在我面前明明灭灭,闪动着记忆的微光。

然后,我检索;窥视;寻找;在冗长的时间长河里,打捞出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

有人曾经曾走向我,有人差点走向我,还有人与我告别在黑暗中。

但我能够分辨得出,哪些真正弥足珍贵。

我在雷暴之下跃入微光海洋,一次次地投入芜杂的人生。然后,直觉终于将我带往一个盛夏。

一个光彩夺目的夏日。

炎热的气流涌进了一个房间——这里拥挤、单调,只有几条细长的光影横祸在窗帘垂下的地方。

一阵敲门声搅乱了闷热的气流。

我转过身,打开门,离开那个寂寞的房间。

过道里黯淡无光,只有敲门声在尽头处回响。

我循着那个断断续续的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阴影,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拉什。他伸出坚毅的下巴,朝我咧开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沉在一轮淡淡的橘色光晕下,看起来无比真实,却又恍如隔世。

他带了两个新朋友来,他们都带着谨慎而友好的微笑。其中一个留着一头红发,看起来精神抖擞。

“你去吗?”

拉什问我。

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但在那个等待的间隙里,我感到什么东西在窗沿边颤抖,仿佛一根隐藏在空气中的、跃动的脉搏。

在漫长得仿佛永恒的时光里,我们四人站在门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自己开口了。

“今天还是算了吧。”

拉什听到后表情夸张地瞪大了眼,但旋即又变得柔和起来。他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我差点忘了这个表情。

“我早猜到了。”他满不在乎又语带责备地说道。

夏日绵长而优厚,不会因为计划的突然终结而丧失它骤然生发的魅力——因为那个夏天弥漫着无数可能性,每一个都是鲜活的,即使死亡的阴翳也无法覆盖那层独特的色调。

当他们移步走出学生宿舍时,迎接他们的是紫红色的夜。

初夏的空气温暖宜人,带着新抽嫩芽的淡淡香气。

那个红头发的人自我介绍说叫杰克,旁边圆眼睛的小个子声音清朗,皮肤像凝脂一样白,他叫姜汇。

“下星期见啊。”拉什率先迈入了前方的阴影里——我们四个在一颗硕大的金合欢树下告别。那些厚密的枝叶在夜幕下低垂着,叶尖随风招摇,倾听着我们的对话。

姜汇想回家看球赛,杰克则百无聊赖。我告诉他我要散会儿步,于是他愉快地询问能否一道——像他热心参与我的其他建议一样,脸上始终带着狡黠又平易近人的笑。

初夏的街道透着明朗的光晕,四周的景物散发出晶莹的光斑。我们三个在行人不多的街巷中漫步,聊着足球、学期考试和学校里的人,空气中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后来我想,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陌生人在这么短时间里产生出这样亲密无间的感觉。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你只是在机缘巧合下与那些能够走进你心灵里的人相遇罢了。

我整个人浸没在微醺的空气里,像投入一片虚无的海洋似的,感觉到一股鲜活的力量将我托起。

那个夜晚寂静得令人神往,夜色中的草叶气息浓郁,却又带有攻击性。我不止一次地察觉到,我的情绪在发酵——我感到兴高采烈,同时又处于一种持续的震惊与亢奋状态。我相信自己当时并未意识到。

我讶异于那些无聊的话题竟然能创造出那么多的谈资和快乐。内心没有半点拘谨和抑制的停顿。思考和情绪仅凭直觉往上攀爬,正如那些分岔的枝丫。

无论是当时的我,还是处于窥望位置的我,都被代入进去了,融入了那片薄荷色的夜和他们的笑声里。

他们三个拐过街角时,一辆汽车的前灯打亮了所有人的脸,他们的表情一闪即逝,却令我突然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情感——异常苦涩却又细腻动人。一如晚秋下的黄昏。

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从窗口掉落下来。

那段时光,我曾经历过。但它消逝了,像来时那样突然。

10

巨塔还在生长,往天际更高处延伸。逐渐地,我摸索并了解了它的运转规则——比如往后移动三步会看到断层,那里有时会显现出世界最初的样子——敞开的缝隙泛着阴郁的桃红色,层次分明,却反射着危险的火光。

然后,顺着塔身的旋转角度快速前移,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回到塔底。等到雷暴响起时,就意味着无数条通道同时打开,我可以进去一探究竟。

“智慧体”也许查看过巨塔的无数道层面,但永远也没办法看完每一层。

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处于变化中,并且会相互融合。

我与塔身脱离开,顺着它神秘的纹路往上看——头顶的苍穹广袤、斑斓,却难掩整个空间的凄迷与孤冷。

往后眺望来时的地方,偌大的黄色地块有很多皲裂的缝隙——纵横阡陌,让人顿生迷失之感。

有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悠长的哨声,内心忽然波动起来,脑海里追忆起了丢失的过往和幻想中的往生世界。

我不止一次猜想我是否已经死了,在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

当世界变为汪洋的那一刻,人类的命运已经彻底改变了。我想,即使再回到那一天,或者在那之前,往前若干年,我也没办法阻止智慧体。

后来,我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因为我在巨塔里重新见到了那些死去的人。所以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看。

那些死去的人又回来了。

他们不停向我走来——千千万万次。

11

巨塔外面有时会传来古怪的啼哭声,像远古世界的鸟类,类似人发出的声音,但更为高亢、邃远。

那个声音有节奏地停顿着,最终隐没在了无边的天际。

我再次依循黝黯的光,滑入了另一条甬道。在这一个层面里,我停留了无数次。目的即是为了探究,也是为了体验。

那是我二十岁出头的一个夏末,一段切身的记忆。

“这是什么?”他在掌心里将那包东西翻来滚去,鲜艳的发丝被阳光反射成金黄色。

我把它抢过来拽在拳头里,“小声点,哎,靠过去一点。”我把他挤到咖啡馆背后的遮阳棚下,他的表情立即一怔。

“你从哪儿搞到的?”

我告诉了他一个名字,是我们俩都认识的人。

我期待着他的反应,可是他却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手里的塑胶袋。

于是我试图跟他解释,“放心吧,我已经试过了,这可比玛丽珍强多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他头也不抬,“你这学期的微积分成绩。”

我用肩膀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但让我意外的是,他不仅纹丝不动,也没有将目光从那包东西上移开。

就在我以为他不感兴趣时,他却抬头瞄了我一眼,然后露出狡猾的笑。

于是,我们一起找了个地方吃饭,然后等待夜幕降临。

晚上,我们在酒吧里找了一个龌龊阴暗的地方,把那包东西分享了。那时的我从未认真注意,不过现在身处不一样的角度,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杰克脸上的表情。

他始终没有流露出高兴的神采,即便有一刻我们像酩酊大醉的人那样笑作一团,但总有清醒的片刻,他是沉静且满腹心事的模样。

后来,夜晚逐渐深沉,药物的效用开始减淡,于是我们点了嗨棒威士忌来喝。

我还在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胡话,但杰克却在姜黄色的光晕下斜过头来。他脸上的表情我从未见过,以后也再没看到过。

“肖,作为你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做这样的事。”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和低沉,让人联想到一滩深水。那个声音传递出的责备、关切,以及可能的失望,让我满脸通红。相比家人可能给予的充满情绪化的指责,杰克的表达方式竟更为尖锐。

他并不赞同我的行为,却依然跟我一起犯错。

我当时什么也没说,但那次的经历也成了最后一次。

那天,我们恍恍惚惚到晨光熹微才离开,散步到车站,我陪杰克等待第一趟早班车。

我们早已将刚才的严肃时刻抛到脑后,又开始说着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直到巴士缓缓进站,他才移动脚步晃晃悠悠地朝我挥手,“拜,学校见。”

我把手揣进夹克口袋里,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我朝他点点头,目送巴士驶离站台。

他把脑袋从窗口处伸出来,红发在清晨的微风里翻飞着,脸上露出即将捧腹大笑的表情。

我稳稳地攀住窗沿,紧接着,光线忽然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使我在眩晕的光线下眯起了眼。

我看到杰克的身影出现在街对面,他本来想出其不意地跳出来。

他刚想一挥大掌,但我迅速将那包塑胶袋在他脸上晃了晃。

“这是什么?”他在掌心里将那包东西翻来滚去,鲜艳的发丝被阳光反射成金黄色。

我把它抢过来拽在拳头里,“小声点,哎,靠过去一点。”

之后的情景,我经历了无数次,只要我在时间折叠的时候稳稳攀出窗口,它就会循环往复。

有一次我重心不稳,往后倾倒,结果我看见他们一次次地在街角重复挥手。等我视线放平后,时间又再次往前。

最后我发现,我所有的记忆都被一个精密的机器分割了,它们在时间的巨塔里留下痕迹。

雷暴响起了无数回。

不知不觉,我已经围着塔身环绕了上千次。我感到自己在遵循着它的规则,并且与他一道,共同构建了一种秩序。

透过其中某扇窗口,我看到谢博凡在与我没有交集的空间里生活着。

我的父母也许各自与其他人结合,他们的人生可能更加完美,也可能更为糟糕。

世界有时有我,有时候没有我。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12

巨塔再次发出一声断裂的巨响,我从缝隙里挤出来,看它形成崭新的秩序。

然后,再次审视那些空间时,我发现那一段段泛黄、甚至显得单调而阴郁的记忆——以一种顺遂、安宁的方式在循环往复。

令人震惊的重复。

我想,一旦时机合适,我可以成为闯入者。这么做,或许要以牺牲另一个自己为代价。

当一扇窗口打开,我的朋友第一千次朝我走来,时光便像一卷破损的磁带那样循环往复。

它们都像一个个金鱼缸,等待着被人观赏。

我走马观花地围绕着塔身旋转——从世界的最初,奔向一切的终点。

我又看了一眼头顶刺入紫色卷云中的黑色塔尖,看它以超越永恒的方式伫立在那儿,而塔身的每一层都在规律地旋转。

我想起了“智慧体的我”,他在弥留之际告诉我的秘密。

他说,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广大无边的环形系统。当你回过头来看时,会发现,一切都正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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