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途(1 / 2)

“我们离开多久了?”

“大概两小时。”

水中一片昏黑,水底某处又起了沙尘暴,视野一片混沌。

“银子弹”在摇摇摆摆地穿越一个断裂的大峡谷,我们正沿着山间闪电形的裂隙曲折前进。

我回到车厢后方,打开密封袋,几片螺纹草从里面掉了出来,我把它们拾起来,放在手掌中间。

“你说有一个发射器,它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谢博凡从控制台前转过身,他脸色蜡黄,但依然精神抖擞。“把它稀释成溶液,丢在水里就好了。发射器的作用,无非就是方便它快速传播。”

他说这话的时候,天空出现了一道刺目的强光,把世界瞬间笼罩在冰蓝色的氤氲里。

强光过去后,一个巨大的东西从我们头顶缓缓移开。

他恐怖地笑了笑,皮肤看起来很苍老,上面还出现了断断续续的阴影。

“就像毒药一样。”

“谢博凡,你刚刚差点被智慧体......”。

他用目光打断了我,虽然衰弱疲惫,却无比坚定,“我知道。放心吧,我没事。”

“银子弹”猛烈地向上腾跃了一下,我们跟着在座位上抖了抖。皲裂的大峡谷看起来险峻而嶙峋——它是被巨大的水柱冲刷而成的。

车厢里重新恢复了平稳,我们在攀壁滑行——这个设备本身就像一条行动敏捷的鱼,会根据外部变化来调整前进方式。

“你被感染了对不对?别逞强,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摸起来像树桩一样坚硬。

他抬起头看着我,我吓得差点往后跌倒——他的眼白已经快消失了,瞳孔变大了好几倍。

“我还撑得住。”

我一把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你说螺纹草也是抗病毒血清的配方,你倒是用啊!口服还是外用?你现在赶紧试试!”

他摇摇头,无力地从我手中挣脱:“没事的。肖,你还记得那些人体试验吗?等毒性发作直到变形死亡,过程是很漫长的。”

看到我一脸惊恐,他忽然笑出了声,“你忘了A市的水球里有大量储备吗?像抗病毒血清这样的东西,实验室里多得是,等我们平安回去就好了。”

“你确定?”

他冲我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比起刚才惊心动魄的经历,此刻谢博凡的话更加让我觉得恐慌。不仅是我可能失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同伴,还有我对整个世界的认知正在面临一项拷问——我们策划的复仇方案能否顺利实施?如果失败了,作为最后的见证者,我又该怎么去面对它?

未来并没有因为我手中的这几片螺纹草而变得温和一些,相反,它现在在我眼里似乎显得更加暴怒无常,一如此刻迷幻的水色——在幽暗昏黑的水流中,一簇簇橘色的光点正穿透其中,让人联想到了宇宙深处的思维和无边无际的死亡。

虽然谢博凡再三强调自己可以驾驶,但我还是执意让他到一旁休息。

车厢的空气中有一种绵密的湿热感,我们已经离开了大峡谷,朝一个新的海域驶去。

沿途中,我们遇到了很多外星生物,它们与地球上的很多海洋生物类似,只不过体型过于庞大,模样过于夸张。正因如此,我们在这些“海怪”眼中就像浮游生物般不被放在眼里。

虽然谢博凡的身体状况暂时无恙,但一路上我们话很少,有一种要尽快完成某件事的紧迫感。

有一回,在我们轮班的间隙,谢博凡从低烧中醒来,迷迷糊糊地问我,这辈子有没有什么懊悔的事。

“你说呢?”

他在床沿边用手肘支起汗津津的脸,眼球瞪大,看起来像一只受惊的羚羊。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眼睛时好时坏,手臂上已经开始长出豆大的水泡。

“不是说这些,是这趟旅途,你会不会想......要是当初跟其他人一起死了倒好?做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感觉真是糟透了。”

“哇,我看你烧迷糊了......怎么会呢?活下来胜过一切,不是吗?”这句话比我预想的更难说出口,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在微微发颤。

“我想说的是,不要有太大压力,你......我们并没有肩负拯救世界的责任。复仇这种想法也只是心境而已......毕竟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对我们怀抱期望了。”

他叹了口气,却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的身体在床沿边上下摇晃。一股热流忽然涌上我的眼眶,我赶紧将脸转向一边。

“说什么呢?你想让我放弃?开什么玩笑,这些橘子皮一样的臭虫想这样抢夺我们的家园、杀光我们的......我们的亲人。它们.....它们以为我们这么弱吗?就凭我们两个,不,我们四个,再加上杰西卡和谭立刚,我会好好给它们点颜色看看,教他们怎么做人!”

谢博凡忽然开怀大笑,他边笑边咳嗽,身体都快散架了,于是我赶紧过去扶住他。

他止住笑声,眼泪还在眼角里打转。

“兄弟,你会没事的。打怪就靠咱俩,如何?”

我扶他躺下来,他微笑着合上眼睑。羚羊般巨大的瞳孔消失了,他的模样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

就在我准备起身时,他忽然开口说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后悔的事情都可以重头来过,好多后悔的事......它们不会消失,而是在其他地方不停重演。”

在我们离开那片海域后,天光突然乍现,海中的景物清晰无比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让人可以清楚看到海底城市的废墟,以及头顶上迷离的光影。那些奇模怪样的庞大生物也全部暴露在了视野当中——在这片水域里,经常有大型生物出没——它们有的从底下城市的残骸里忽然冲出来,有一只像舰艇般迅速,让我们闪避不及。银子弹的尾翼被打中后,我们也像陀螺一样跟着旋转了起来。那只外星生物长着矩形的血盆大口,皮肤看起来像坦克一样坚不可摧,让人联想到史前怪兽和恐龙的混合体。

那个东西直冲云霄,躯干从我们眼前如同列车般轰隆而过,巨大的水流搅得“银子弹”晃动不已。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博凡忽然提出要降低飞行高度。

他说:“这样下去我们很可能被某个大家伙撞散架,而且现在视野这么清晰,它们很可能会注意到我们。”

“那要飞多低?”

他盯着显示屏想了想,然后果断地说道:“我们干脆在城市里穿行吧。”

我们在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边境城市着陆,将设备停靠在一个高高的山脊顶端。谢博凡准备对“银子弹”进行重新调试,经过刚才的撞击后,它的敏捷度已经大为降低。

他从车厢侧壁里取出一套材质特殊的白色“潜水服”,与其说是“潜水服”,不如说是“太空衣”——因为这套衣服看起来相当笨重,还带有一个钢制头盔。

谢博凡解释说,这是因为害怕水里有什么毒性物质,所以算是一套“生化服”。

他今天看起来精神十足,只不过这种状态是暂时的。每到晚上,他总会发低烧,有时甚至还会出现神志失常的情况——在那样的夜晚,他总会瞪着羚羊般的黑色瞳孔,痴痴地盯着某个地方发愣,声称自己看到了鬼。

我帮他穿戴完毕后提出自己也出去帮忙,但被他拒绝了,“我需要你在里面帮我一起调试。”

他走到车厢尾部,将头顶一个带把的扶手拉下来,然后顺着一个圆形通道爬了上去,不一会儿他就出现在了车厢外面。我在显示屏里观察他,一边将“生化服”往身上套,准备一有状况就马上出去。

谢博凡像上世纪的潜水家一样,脚步踉跄地行走在杂草斑驳的土地上。这片土地已经被外星植物占领,周围尽是紫红色的高大植被,还有很多类似海带般的条状植物——它们姿态妖冶,高达数米,正随着水流的波动闪烁着招摇的光斑。

谢博凡慢慢踱到设备尾端,他伸出手摸了摸受损的地方,然后对我做了个手势。我将“银子弹”重新发动,车厢里顿时充盈着轻微的蜂鸣声。

我们连续做了几次这样的操作,他让我用不同的角度测试“银子弹”的方向感,后来情况渐入佳境,谢博凡终于冲着屏幕比了个“OK”的手势。

看到他准备回来后,我把“生化服”脱下来,这件衣服比想象中的难穿,脱也脱了很长时间。就在我蹦蹦跳跳地把左脚从裤腿里抽出来时,我从屏幕里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就在谢博凡往回走的途中,旁边那只摇曳的“海带”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了他的背后,那只奇异的海带身上闪着五彩斑斓的荧光,上面全是细小如孔洞般的眼睛。这些色彩极其迷幻,让人眼花缭乱,光盯着它看就有一种神志被抽离的感觉。我赶紧眨了眨眼,这才从魔怔中回过神来。

我惊慌地连按了几下指示灯,想要提醒谢博凡,同时匆忙地将刚刚脱去的“生化服”又重新往头上套。

就在这时,那只“海带”忽然像燃烧的火焰般在谢博凡头顶抖动起来。紧接着,在它条状的躯体内部赫然伸出了无数只手!

谢博凡对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他还在检查尾翼边的帽盖,白色的生化服在屏幕边缘若隐若现。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那个外星生物一瞬间就站在了他背后,招摇的条形躯干在水中剧烈抖动——它上面米粒般的小眼睛全部瞄准同一个方向,不带感情又稍显冰冷地看着谢博凡。这种眼神我在冰岛的“水球”中也遇到过——就是那只像章鱼般的巨型生物。它们的眼睛让人联想到了爬行动物的眼睛,类似蜘蛛和蛇,但其中又夹杂着更为陌生的思想——来自远古的暗示。

谢博凡抬起头,那个东西随着往后仰。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正被无数只手左拥右抱——那些手臂苍白得仿佛透明,既像死人的手,又像是雕塑品,它们有的放在谢博凡的肩膀上,有的则紧紧抓住他的四肢。

那一幕极其诡异,看得我目瞪口呆。

然而,谢博凡并没有真的感觉到。因为他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头盔,螃蟹似的原地起跳,扶着设备的铁皮罩子,准备进来。

那个高大的生物就在他背后,像一座阴郁的小山,每只眼睛都闪闪发亮。

就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那个东西又忽然毫无征兆地停止了所有动作——它把那些手从谢博凡身上抽了回来,白色的手臂机械地缩进了条形躯干里。与此同时,所有的眼睛都闭了起来,那些光怪陆离的色彩也在瞬间消失了。

这时候,我听到谢博凡爬上设备的声音。

等我再看屏幕的时候,那个东西还在那儿,看起来像一棵紫红的棕榈树,不过已毫无生命迹象。

接下来的一天,我负责驾驶,谢博凡在后面休息。他又发了一次高烧,吃了急救箱里的药物后,整个人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不过他没再说那些古怪的话了,谢天谢地。我暗自思忖,这样的情况不会持续太久,如果不赶紧回A市的话,他可能会死在“银子弹”里。

我们离开了芬兰,到了莫斯科。这里已经被大型“水怪”占领,为了不撞到这些生物,我们只好低空飞行。但城市里残骸太多,影响了前行的速度。有一段时间,我们完全是在贴地行走,“银子弹”伸出了很多小脚,我们便沿着碎砖和预制板缓慢前行。

整个莫斯科漆黑一片,巨型生物潜伏在各个角落,不断从我们头顶游过。身处这片废墟,我再一次回想起了人类文明的时光,只不过眼见这些衰败和狼藉的景象,让人内心顿觉抑郁沮丧。

因为谢博凡很少说话,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沉浸在自己郁郁寡欢的思绪里,对前途并不抱太大希望。

城市里没有太多尸体,有一两回,我们经过一些山脊或深坑的时候,看到里面站着许多“珊瑚人”。谢博凡说,也许这是“智慧体”们奇特的“殡葬方式”。

虽然我觉得有点变态,但谢博凡觉得,这样总好过尸横遍野。我认为有道理。

晚上的时候,我不敢开灯,因为有一晚,前灯正好打在了一个“水怪”身上。它当时趴在废墟中间休息,如果不开灯的话,我可能会误以为这是一栋倒塌的大厦。

那束灯光恰好照在它的脑袋上,我看到它铠甲一样的皮肤起着条状的、排列整齐的纹路。

受到灯光刺激,它缓慢地睁开布满皱褶的眼睛,露出一颗恍如落日般的橘红色瞳孔。

我知道它在看我,眼神里既无好奇亦无震惊,因为它知道我是什么,甚至还知道我是谁。

它远古的思绪里渐渐流露出霸凌的意味,目光专注,令人敬畏。

我们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世界的其他部分已经消失。我感到如梦似幻,同时又绝望无力。

由于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凝视,我把灯关掉了。在那一刹那,我满心期待死亡的降临,被远古的力量所吞噬。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世界静如一滩死水。

在夜视镜下,那个远古生物移动着庞大的身躯,动作优雅地往上升起,仿佛帮助它行动的不是身体的某个部位,而是水流本身。

在莫斯科度过了两晚之后,我逐渐有了这种想法:即便我们的“复仇计划”成功了,这个世界也已经面目全非——那些庞大丑陋的东西还在,虽然可能变成了死物;我们失去的家园被水淹没,世界不再具有温度,回忆则葬身大海。有些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企图重建它或带着它生存的这种想法,终究是不切实际的。

那些体积惊人的“水怪”轮番出现,使我每天都生活在麻木的恐惧当中。最近几天,我又想起了过去那些闲散又无忧无虑的时光,还有我亲爱的朋友们......每当夜幕沉沉,水流泛起紫红色的光亮时,我就知道“它们”要出现了。于是我只好关灯,把设备停在废墟深处,让思绪陷入回忆里。

谢博凡的状况不断恶化,现在浑身已经长满了水泡。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胡言乱语。我猜想,很快他就会丢失自我,然后身体被病毒改变性状,继而成为怪物。

“没想到这会是我周游世界的方式。”

谢博凡忽然开口,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转过头,看见他半闭着眼睛,模样看起来很狡猾。

“你感觉好些了吗?”

“嗯。”他发出了一连串颤抖的鼻音,然后嘴角一斜,露出了一个可怕的微笑。

“有时候它们会带我去那边,但有时候我又会回来。”

此时此刻,除了周围混沌的水声外,只有通风口在发出轻微的噪音。我以为谢博凡会突然冲向我,但他只是转了个身。

“你去哪儿了?”

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等待空气中传来陌生的讯息。后来,他边吐气边说,“就那里啊......有很多星星的地方。”

“我们快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像在看头顶的某个东西。他的脸又圆又肿,已经把五官压缩了进去。我突然感到鼻尖一酸,于是重新凝视起了面前的黑暗。

“最近,最近我感觉,老是从一个圈,跳到另一个圈......”他又陷入了那种自言自语的状态,只不过不再无精打采。不仅如此,他看起来似乎充满了生气。

他好像要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了,我在心里默想,并祈祷他千万别说出来,赶紧睡过去吧。

在他说话的间隙,通风口不断发出有规律的响声,像一个人的呜咽。

但他精神奕奕,并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心里一沉,对可怕事物的预感像快速行驶的列车一样轰隆隆滚过心底。

他降低语速,更加缓慢,并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放心,没有什么是真正失去的,它们全都会回来,不断地回来,不断地回来......”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让我后脊发凉。我皱起眉头,盯着屏幕中显示的地理位置,思绪却无法从他的笑声中抽离。

等笑声停止后,通风口传来一阵哭泣般的口哨声。等我再回头去看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到达A市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我们在市政厅的废墟底下稍作停留,吃了一点东西。

谢博凡没有再胡言乱语,但他的身体仍然病恹恹的。他把手中的罐头鸡汤递给我,我接过来时发现里面几乎是满的。

“我们已经到了,兄弟。你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虚弱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冲我摆摆手。

我抬起他的头,让他平躺在床上。昔日的城市轮廓出现在屏幕里——昏黄、狼藉,满目疮痍。

在我们前行的途中,随处可见被水柱砸出来的巨型深坑,坑洞里填满了那些“珊瑚人”;让人感到害怕的是,它们身上的珊瑚晶体有时会在黑暗中闪光,使它们看起来像富有生命一样。

对于即将到来的时刻,我的内心既紧张又激愤。我把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袋捏成一团,望着水色幽暗的深处——那里有几处忽明忽暗的光线,颜色诡谲妖冶,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想到了曾经在这里生活的人,那些我曾经爱过的和爱过我的人,甚至还包括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如今他们全都淹没在了苍凉世界的深处。

不管这些人对我是否具有意义,但他们的存在终究构成了整个世界,成为了彼此支撑的一部分。

也许仅凭这一点,就能给我继续前进的勇气。

或许我纯粹只是想发泄心中的愤怒,找到一个复仇的理由。

有时候领悟来得太晚,不过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尽管已经失去了赖以支撑生命的东西,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仍然愿意再给生活一次机会。你依然想呼吸纯净的空气,抬头仰望夏日明亮的天空,感受夜色如水,时光仓促。因为在我们内心深处,仍然愿意相信生命里的各种可能性。

我们沿着锯齿状的坑洞缓慢前行,大型水生物在高处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有时候会有诡异的光斑散落其间,它们来自外星生物背上的菱形斑纹。

谢博凡又在后面发出一阵阵阴郁的浅笑,让人脊背发凉。

“银子弹”向左趔趄了一下,避开了一块凸起的预制板。透过迷蒙黝黯的水色,依稀可以辨识出一个狭小的房间:红色床单被扯下了一半,厚重的混凝土砸扁了整个床垫,上面散落着砾石碎片和断裂的钢筋。在一排深色书架上,有一个打碎的台灯和一个歪斜的日历。日历标注的日期是2月,图片上是一只叼着烟斗的斗牛犬。

这个房间里没有尸体,接下来的一排房间也是相同的景象。我猜外星人一定把尸体吃了,或者放进了坑洞里。

我们在一栋公寓废墟间穿梭,从倒塌的房顶可以看出它是市郊的楼盘——“瑞景公寓”或者“香丽半岛”。

刚回国的时候,我和杨佑希曾考虑过在这里买房,不过是分开买,她说她还不习惯和别人同居。现在想来也够讽刺的,因为她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就火速和别人订婚了。

有时候我想,坏事情发生前,是否都有预兆?

我想是有的,只不过我们太善于自我欺骗,忽略了命运给我们的诸多暗示。

“谢博凡,我们要进入CBD了,还记得我们把车子从市政厅开下去吗?”

谢博凡发出了一阵闷哼,声音很不正常,有点非人类,不过他始终没有动弹。

“这是我这辈子最惊险的遭遇了,比我们大战冰岛水怪还刺激。”

我把“银子弹”开出了混凝土残骸,让它在低空中匀速前行。设备在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让人意识慵懒,昏昏欲睡。泛黄的天色就像一张揉皱的牛皮纸,上面投下了一条条柱行光影,使人感到莫名安详。

“有时候我想,我们走到这一步,也许纯粹是靠运气......不过运气总会用光的。现在我觉得,就算如此也无所谓了......你认为呢?”

背后一阵沉默。

越往城市深处走,外面的世界就越为清晰耀眼。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被天空染上了一层妩媚的桃红色,与此地晕黄的水色遥相呼应。在水流的波动下,牛头山的轮廓若隐若现。

“银子弹”又升高了一点,整个城市面貌因而铺展在我们眼前——它就像经历了一场核爆似的,整个地基凹陷了至少10米,所有的建筑物都已分崩离析,在沟壑处堆积成了灰色的小山。

天幕下浮现出很多颤动的光影,它们好似一道道闪电,把城市映衬得十分悲壮。我的胃里隐隐绞痛,紧张与伤感交替来袭,忽然涌上全身。为了抵挡这种情绪,我只好俯身抵靠着操作台。

屏幕显示的时间是下午5点39分。现在的世界出奇得安静,我好奇那些“鱼”去哪儿了。

为了不让“银子弹”看起来太显眼,我把高度又调低了一些。

我们到了市政厅,阿波罗的雕塑散落在石阶间的坑洞里,雕塑的头部和手臂还依稀可辨,被黑色的残骸包围着,看起来像巨大的残肢。再过去两条街,就是我和谢博凡初次相遇的那间超市。街道已经无法辨识,到处都是灰色的砖块,偶尔还有一两道黑影从缝隙间一闪而过。

有关“鱼缸”的概念再一次浮现在我脑际......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呢?人还是鱼?

鱼缸外面是否还有人在注视我们?

仿佛为了回应我的疑问,一股强大的水流忽然从背后冲了过来。“银子弹”被推动着前进,无法控制地滑行了一段距离。我们在一块深色的建筑上停下,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蛙人”。

这些奇怪的东西长着巨大的眼睛,脖子长长的,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它们每一个都大腹便便,身高至少有三米。但与智慧体不同的是,蛙人们反应迟钝,而且很容易受到惊吓。在我们停靠的地方,两只蛙人正在瓦砾间搬运尸体,其中一只从缝隙里探出头,明亮的眼睛像灯泡一样通透圆润。它大张着嘴,发出了一串喉音。它的伙伴僵直着背,用修长的手臂挥了挥。接着,一群蛙人从远处走过来,它们行动迟缓、却非常有序,像一批训练有素的军队。这些蛙人顺着狭窄崎岖的碎石和坑洞前行,在光影变幻中拉扯出长长的轮廓。

它们在搬运尸体,我惊讶地想,顿时觉得脚底凉飕飕的。

那支队伍在抵达目的地后,站在砾石坑最前面的蛙人开始将尸体从碎石中抬出来,然后交给近处的同伴,后者再传递给下一个蛙人。它们就像一个流水线似的,不断将泡胀的尸体运送至远处的坑洞中。

那些尸体惨白得吓人,而且个个巨大无比。但蛙人们动作灵巧,扛起来也毫不费力。

每一次将尸体递给同伴时,蛙人的头都会机械地上扬,看起来既滑稽又古怪。

我们距离这些“蛙人”只有不到5米的距离,但蛙人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

我猜它们一定对手中的工作高度关注,遂打算悄悄离开。

我刚把设备启动,蛙人们就停下了。

我屏住呼吸,“银子弹”悬浮在半空中,一时间万籁俱寂。

蛙人们全部伸长脑袋,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们。

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所以让人感觉莫名诡异。

我感觉脸在发烧,好像被人发现在偷窥似的。这种情况持续了近半分钟,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便决定冲出重围,打破这样的对峙。

看到“银子弹”在向自己步步逼近,蛙人们忽然激烈地摇晃起来,队伍瞬间瓦解——它们纷纷丢下手中的尸体,箭一样地冲向了周围的碎石坑洞里。

那些尸体没有掉在地上,而是像气球一样在水中漂浮,其中一个还撞到了“银子弹”,镜头中出现了一个五官模糊的脸。

我赶紧拉下控制杆,加快逃离了这里。

透过后视镜,依稀还可以看到蛙人们躲在阴暗的缝隙处,瞪着羚羊般的黑色眸子,默默地注视我们离开。

在设备开出一段距离后,我对谢博凡说道:“你说刚才这些青蛙人,是大自然的搬运工吗?”

谢博凡没有回答,我转过去看他,立即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脸上仍然有些浮肿。他侧转过身,刚好正对我,挽起的袖子下面露出苍白的手臂,上面长有大大小小的水泡。

令我感到恐惧的,是他脸上的神情。

谢博凡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不一样,仿佛变了个人。他的眼神如此陌生,仿佛灵魂已经抽离,被另一个人所代替。他目光阴郁,表情专注,即使发现我在看他,眼中也没有丝毫波澜。

他这样注视我有多久了?我不禁猜想,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牛头山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一面注意外部世界的情况,一面从后视镜中监视谢博凡——我可不想在途中被他咬上一口。

只要我们到达“水球”,我可以一个人完成接下来的事,然后将抗病毒血清带回来给他。

整个计划如此简单,天呐,简单到近乎弱智的地步,这个想法让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一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然而,后视镜中的谢博凡仍然专注地看着我,丝毫不为所动。

在距离牛头山不到20公里时,发生了一件怪事。

这里有一处住宅群保持完好,“银子弹”必须在中间迂回穿行,但中途一阵轰隆巨响,水波剧烈抖动,我们只好停靠在了路面凸起的街道上。

抖动持续不断,过了大约5分钟,我才看清楚震动的来由。

一条盘曲翻卷的怪物从我们左侧冲了过来,它像一列奔驰的火车冲破了厚密的水雾——那个怪物浑身布满深灰色的鱼鳞,长度难以丈量,似乎毫无止境。

水流伴随着天际流泻出的斑驳光影而颤抖不已,整个世界仿佛为之一振。

那个怪物有着蛇一样的身体,当它横陈于视野前方时,水色立即暗淡了下来。

怪物的躯体呈现出“M”形状,如同一座深色的小山阻挡在眼前。

强烈的水流从一侧呼啸而过,致使近处一栋住宅楼轰然倒塌——一个满嘴獠牙的脑袋从浑浊的水雾中慢慢浮现。它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放射出明亮的黄光,长满利齿的下颚微微开启,仿佛随时准备觅食。

那个怪物的脑袋在冲出水雾后就停下了,像一尊雕塑似的悬垂在倾颓的建筑物之间。

我从未没见过模样如此夸张的怪物,它仿佛来自神话传说里的东西——每一处的面部细节,包括皮肤的纹理、上唇,以及脑袋后方的扇形肉冠,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那只怪物一动不动。水色幽微,它的双眼则像汽车前灯一样放射出迷幻的光彩。

在等它离去的过程中,时间很难熬。谢博凡再次昏迷了,剩下我独自面对这个恐怖的水下世界。

我在“银子弹”里走来走去,把螺纹草放在掌心上掂量。时间已近午夜,这时的水色最为光怪陆离,混杂着淡紫和深黑。

螺纹草躺在掌心里的感觉轻飘飘的。我用食指抚摸着它薄如蝉翼的叶片,看着里面蛛网缠绕的经络——有的根须上已经开了花,但并不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反而有点吓人。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因为很多天没正常休息了,所以那一夜睡得格外沉,那个梦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梦见自己在一片水波荡漾的芦苇丛中泛舟,身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暂且叫他L吧。

L在划桨,而我在船舱一侧看着波涛起伏的湖水。眼前的芦苇遮天蔽日,高得出奇。它们全都在随风摇摆,歪斜着一簇簇长须,疯狂地甩动着身体。水流清澈而又浑厚,大片的波涛拍打着船舷。

随着L划桨速度的加快,水流也变得湍急了起来。不一会儿,原本惬意、轻松的氛围就被打乱了。我的心里忽然有点七上八下,同时意识到周围正在变得危机四伏。

就在这时,L一声惊叫:“看啊!快看啊!”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刚落到水中,就看到了一条黑色的鱼鳍——一个大家伙正从水里冒出来。

那个鱼鳍慢慢从水中凸显出来,紧接着露出鱼肚和鱼头。虽然只冒了一半,不过那个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只草鱼。

行船速度依然很快,但那条鱼的游行速度却和我们旗鼓相当——它的块头大过我们的船只,所以搅得水面剧烈晃荡。我惊诧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眼下该如何是好。

那条大鱼始终与我们并行着,似在追赶,又似在自顾自地前进。

忽然,它翻身跃入了旁边的芦苇丛中,潜入了水底。

大鱼搅得那片芦苇晃荡不停,使它们像着火似的疯狂颤抖。

这时,一个声音幽幽地在我耳边响起——冷漠、无精打采,却又语带怂恿。

他说:“跳下去啊,它在等你。”

我从一阵战栗中惊醒,听见设备在发出安抚人心的嗡鸣声,其他地方则静悄悄的。头顶的光线柔和地挥洒下来,给冰冷的仪器罩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色彩。谢博凡仍在昏睡中,他的胸口上下起伏,面如死灰,一根手指从穿沿边垂下来,肿的像一根发白的火腿。

我手扶床沿站起身,走到了控制台。透过幽暗的屏幕,我看到那只毒龙一样的怪物仍然盘曲在那儿,挡住了牛头山。那两束黄色光柱黯淡了不少,但还是闪着幽微的光。

就在这时,画面中出现了一个人。

我看到肯特从浑浊的水中走出来。他停在那两道黄色光柱旁,背光的脸似在看着我。

我紧紧地抓住控制台边沿,感到心脏在下沉,不断地下沉,都快掉到地上了。

肯特在毒龙旁边站了一会儿,他的头发在水中迎风飘扬,整个人看起来像鬼魂似的。他慢慢地朝“银子弹”靠近,步履沉着。虽然身处水下,但他身上没有佩戴任何潜水设备,而且行动也丝毫没有受到阻力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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