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球(二)(2 / 2)

“我猜你肯定想到过的。”肯特走到我身旁时说道。他猜透了我的心思,我当然想到过,从一开始就想到了。

他和山田一起向电梯走去。

现在只剩下我和杰克了,我忍不住再次望向世界深处,看见它在一片凌乱的色调中静卧着——那里没有一丝生气,也没有一点声音。看不见形态的水流涌动着,填满了它。破碎的光影从高处洒落下来,一闪即逝。幽蓝,是这个世界仅剩的色彩。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你要相信,明天肯定会比今天好,”我转过头,发现杰克正严肃地看着我,“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相信这点。”

也许是从我脸上看到了绝望,他抓住我的肩膀,然后淡淡地笑了笑,“我有这样的预感。”

在纽约阴暗的公寓里,秋日的早晨冰冷而又萧索,透过窗口那排方格状的玻璃,能看见外面起了一层雾。帝国大厦露出的尖角灰蒙蒙的,周围的建筑也模糊不清,仿佛起了灰尘的旧家具一样。

杨佑希还躺在床上,这时候她醒来,睡意惺忪地眨了眨眼:“你在看什么?”

“外面起雾了。”我对她说道。这是我们搬家的第二天,明天杨佑希要开始她在舒尔曼律师事务所的实习工作,而我下午也在证交所有一场面试。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用手指抓了抓头发,又转过身去躺下了。

我又看向窗外,觉得事物在衰颓或者朦胧的时候,仿佛具备定格时间的力量。因为它让人觉得,一切已经死亡了,世界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所以我们才能在这一刻真正去把握永恒。

手机在桌子上震动了两次,是杰克发来的短信,他从纳什维尔回来,想要找时间聚一聚。可能有点悬,我心想,如果下午面试顺利的话,未来的一周将会很忙。我们差不多有一年多没联系了,不知道他在学校里的工作怎么样。我应该主动联系他的,每次都是杰克打电话或者来简讯,可能因为我每次都推脱,他最后联系我的频率越来越少了。

当我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外面的天气似乎更加阴暗了。眼前的雾逐渐堆积、绵密地钩织了一张网,覆盖了整个世界。

我接到拉什的电话时,正在和杨佑希一起煮晚餐,她把一大捆意面放进沸腾的锅里,我正想告诉她放太多了的时候,手机在玻璃餐桌上猛烈地震动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放下正在搅拌的沙拉碗。杨佑希迷惑地看着我,晚霞正透过百叶窗一点一点地照射进来,把她的皮肤染成明快的橘色。她的脸看上去稚气而又迷人,这是没有深入了解她以前无法捕捉到的一面。我很爱这幅脸庞,杨佑希站在厨房边被黄昏余韵打亮的样子。我觉得可以一直站在这里,我也想这么做。但电话仍在激烈地震动,仿佛不马上接听就会爆炸一样。我依依不舍地看着橘色的光点从花岗岩台面上一点一点离开,掠过她的指尖。那一刻的预感来得如此强烈,在我这一生里,也许只出现了这么一次——那一刻如此惊奇、令人诧异,但更多的是恐怖。我转过身,在还没走到餐桌之前,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预感来了。

我看见拉什的名字打亮在屏幕上,看见自己的手很不情愿地向它伸过去。我拿起电话放在耳边,回头看见杨佑希正对着我微笑,锅子在沸腾,传出温暖的咕噜声。

我真希望时间就定格在这里,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接到过这个电话。

大概过了四五天,我们开始看到尸体——他们像肮脏的布偶一样软弱无力,又像飞蛾一样行动轻盈。也许是水底下起了涡流或者飓风,搅动起了底部的泥沙,使他们漂浮了上来。有一天满世界都是这样的尸体,我只好躲在“图书室”里,这里有个房间和肯特的办公室一样,里面有成排的落地书架,还有堆置天花板的书。我可以呆在角落里,让阴影尽情地覆盖自己,暂时抵御外面的景象。

我躺在书架下的沙发上,看着房间里的吸顶灯映照出窗外散乱的阴影,它们像走马灯一样快速流转。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失落与孤立无援的情绪。时间毫无意义地流逝,未来深不可测。

我抬起目光,见到一个人形的东西夹杂在那些阴影里,飞快地游走了。后来陆陆续续地又出现了一些,我想象自己是他们的一员,想象着墙上的某个身影是我认识的人。也许我原本也属于这个漂浮的队伍。

在这个世界死去的人,此刻又活过来了。海底刮起的飓风让他们像落叶一般四处飘散。满世界都是漂浮的尸体,像下雪一样。有时候我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他们,听到尸体撞击到玻璃上时发出的沉闷响声。

在这样的时刻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被周围庞大的死亡气息所覆盖。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现在躺在沙发上的不过是一个躯壳。然后,墙上的壁钟会突然响一下,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提醒我这个世界有一部分仍在继续。我以为这样的混乱与支离破碎正好符合我当下的心境,然而无非是让我时刻都处于这样的情绪里,不断提醒我,美好的事物不复出现。

无论时间以怎样的形态出现,延展、压缩或者凝聚,我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处于悲恸中。

有时候在我要死不活地躺着时,天花板扬声器里会传来肯特低沉而威严的嗓音,召集我们一起到会议室。

他主要是向我们通报“银子弹”的最新进展。

谢博凡每天都和谭立刚在那个大坑里升级改造“银子弹”,试图重建通讯系统。

通常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看到杰克,有时候他甚至不来参加会议。每个人的行踪都很自由,在这个要紧的关头,大家都有自己的任务,各有各忙。

直到那些“鱼”的出现,才又把大家连系在了一起。

那天下午,像往常一样,我在图书室里打发着时间。说是打发时间,其实我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那儿,盯着墙角一个电源插头发呆。那个下午我可能想到了墨西哥,在大二的暑假里我曾经和杰克去过一次。那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天,我们本来在公寓背后的小酒馆聊天,啤酒只喝了半打。酒馆里人烟稀少,大家要么去海滩了,要么都挤在隔壁的台球室里,这几天这里正在举办联赛,获胜者能够获得半年的免费入馆资格。

有人打开门,明晃晃的午后阳光透过缝隙打在了地板上。这时候,杰克猛地放下酒瓶,啤酒沫沾了几滴在我手背上。

“你知道吗?在墨西哥有一种龙舌兰非常带劲,只要喝一杯你就会觉得天旋地转。”

“那有什么好的?”我用桌上的餐巾纸搽了搽手,发现进来的人是隔壁药店的霍华德,他的身影在烈日下显得老态龙钟,就连他的行动都被无限放缓了,他迈过那道矩形的日光,在旁边一张小桌旁坐了下来。

“不仅如此,如果你多喝几杯,就会觉得整个人仿佛漂浮了起来,思想游离天际,连感官都会被放大。”

我点点头,他又接着说:“想想看吧,在那个小酒馆坐上一夜,整晚都有音乐和舞蹈。只要喝上半瓶,整个人就惬意无比,再加上一点水烟......”

此刻,酒馆老板从我们身旁无声走过,把托盘里的啤酒放在霍华德面前,后者懒洋洋地跟他说着话。

“说得好像你试过似的。”

那片矩形的日光被拉成了长方形,有人离开了酒馆,阴影再度覆盖下来。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我有个朋友试过,比苦艾酒更猛,大概里面掺杂了特殊的成分。”他冲我眨眨眼。

“不会产生幻觉吧?”我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笑意。他裂开嘴,于是我们都笑了起来,正在说话的俩人转过来看了我们一眼。

“如果我们现在出发,应该晚上就能到。”

“开我舅舅的福特吧,不过空调坏了。”

“老天,要不要这么带劲啊。”

我们跳入那片日光中,把门推开,迎接着下午的铮铮烈日。

16

有人开了门,是杰克。

“哟,你还不知道吗?好戏要登场了。”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门口那个模糊的人影。

“天哪,杰克,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到处瞎晃呗,你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大吗?我差点迷路了,不过我可算把这里完全摸透了。”他咧嘴一笑,就像想到了什么好点子一样。

“发生什么事了?”

“它们出现了。”

“谁?”

“鱼。”

他说完转身要走,我跟着他追了出去。

大家全都来了,肯特、杰西卡、特瑞、山田、还有舒杨博士和谢博凡。过了一会儿,我和杰克也加入了进来,大家都站在大坑旁的堤坝上,就像在等待某个神秘的时刻降临。

“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杰西卡问谭立刚。

“就在11点的时候,早上11点的时候。外面的天空一直很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又是什么征兆,但后来天空一点一点放亮,我才知道原来刚才的视野一直被遮挡着。”

“有多少?”杰西卡继续追问。

“暂时看到了一只,但现在水质已经变得清晰了很多,漂浮物也沉淀下去了。”他手指着前方,我们因此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巨大的阴影,边缘处不规则。它漂浮在半空中,刚好与我们的视线平行。水流的波动带来了一些微小的沉淀物,在它两旁漂浮着。那个东西退后了一点,行动迟缓,后来更多的光线投映下来,让我看清楚那是一个外壳坚硬的物体。类似海军军舰或者潜水艇。

山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窗前,他用额头顶着玻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嘴里喃喃自语。透过玻璃的倒影可以看到他的脸,带着痴迷与狂热,眼球就像马上要掉出来了一样。

我还没被外星人惊吓之前,先被他的两只牛鼓眼给吓到了。

“那是什么?”我们中间有人在问,声音听起来像谢博凡。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山田说着退后一步。那个潜水艇一样的东西刚开始静止不动,随后慢慢地,它的中间出现了一道缝隙,缝隙慢慢扩宽,就像一扇正在打开的门。它的身体上下分离,让人联想到一颗正在被手指掰开的坚果。这时有一阵阵咕咚、咕咚的声音响起,伴随一个短促而尖利的开裂声。

缝隙中首先出现了一排眼睛,横向连成了一条线,它们一颗颗地圆睁着,像皮球一般大。

那是一个酷似贝壳的东西,它的肚子里有成千上万只眼睛。等到贝壳完全打开后,它们就像一堵墙,一动不动。但等它们真正动起来的时候,方向却是统一的。有时候几千只眼睛一起看向左边,有时候又一起看向右边。

我能看清贝壳里每一颗滑腻腻的眼球,还有贝壳边上墨绿色的纹理,它们密密麻麻、互相堆叠。此刻那些眼睛正齐刷刷地看着我们,让我感到脸上痒酥酥的,身上全是鸡皮疙瘩。

这就是我们在水下见到的第一个外星生物。过了三天,再也没有其他的生物出现。然而,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我每晚都做噩梦。第四天,那只贝壳终于消失了,大概又漫游到了其他地方。

后来有一天,特瑞带我们参观了“水球”的地下部分,我和杰克回到了第一天进过的房间,就是大家等待“水球”跃出地表的那个房间。据他介绍,这里是“水球”的控制室。我们经过那块显示屏时,杰克问他今天的气温和湿度。特瑞转过脸来,答非所问地说:“待会儿要站到那个桌子前,不要乱动。”他指了指桌子,回头在屏幕上飞快地按了几个数字,蓝色的屏幕忽然一亮,上面出现了一串我看不懂的代码。

“你问这个干嘛?”

“我想知道天气。”

“天气?现在哪还有什么天气。”

“那我怎么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我连现在几点几分几秒都不知道。”杰克说着拉出椅子,椅子在地板上发出了一道尖锐的响声。

特瑞来到桌前,但没有坐下,他再次提醒我们不要乱动,然后桌子周围忽然发出了一阵轻响。椅子开始轻微震动,地板在沿着一道缝隙慢慢分离,直到我们所在的地方成了一座孤岛,我看了看周围,发现地下是中空的——我们和桌椅一起下降,进入了一条椭圆形的通道里,这种感觉就像在坐升降电梯似的。

大概几十秒后,通道消失了,我们出现在了一个巨大的房间里。这个房间类似一个小型体育场,也是椭圆形的。周围有黯淡的白炽光线,随着我们的下沉被逐一点亮。到了一定的距离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但仍然悬在半空中。

我听到杰克惊叹了一声。

特瑞绕过桌子,站在地板的边沿处,他用手指着墙上那些胶囊形状的箱子,“我们准备了这些应急物品,包括食物的供给,一些植物化肥和医药品。”他说话的时候中间停顿了几次,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后来,他调整了一下思路,直接了当地说道:“这些准备其实一点都不充分,谁也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发生了。”

“如果物资齐全,应该能供至少一千人使用。”他停了下来,两只大手摆在身体两侧,黯淡的光线爬上他的脸,使他看上去就像死人一样。

“本来以后世界各地都会修建这样的东西,但现在为时已晚。”

“我看现在就挺好的。”

“问题是,我们需要指导。”他抓了抓脸,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你看,这里的技术很不成熟,很多东西都需要冰岛那边的支援。麻烦的是我们失去了联系,如果我们几个想在这里生存下来,就必须和那边建立通讯。”

空气里有一丝冰冷的金属味,我看着墙上那些胶囊,它们在银色的光线中死气沉沉的,像一个个裹尸布。杰克站起来,在地板边沿试探性地看了看,然后猛地转过身,表情夸张地看着我,“好深!”

“等到谢博凡他们把“银子弹”测试好了以后,就可以出发去冰岛了。在此之前,我们至少是安全的……嗯……不用担心。”他坐了下来,伸长了脖子,用手使劲挠着。

“你不舒服吗?”

“可能是这里的空气。”他勉强笑了笑,“我们还是上去吧。”

接下来的一周,我每天空洞地计算着时间。这么做其实并无意义,但如果时间消失了的话,我又会觉得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为了尽量去体验,所以我刻意地去感受每一分每一秒,结果发现自己被卷入了回忆的浪潮里。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那天我沿着大坑边缘散步,看着窗外废墟般的世界,忽然想到,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凌驾于时间之上,大概就是此时此刻我对这个世界的记忆了。而如果我也死了,或者有一天这个水球里的人都死了——照目前来看,仅仅我们几个人还无法延续人类的火种——那这个世界可能就像从来没存在过的一样消失了。

这些鱼,这些外星人……

玻璃在震颤,远处又有一个庞然大物游了过去。我仅仅看到了它黑色的背脊,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岛。

它们令我憎恶,但它们的存在,又似乎合情合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一切终将结束。

我想起杨佑希说过的话,要把快乐这件事做到极致。

17

“我还要再喝一杯。”杨佑希放下玻璃杯,一只手撑着脑袋,醉眼朦胧地看着我。

我扫视了一眼酒吧,拉什他们在玩飞镖,门外又进来了几个人。现在已经凌晨两点过了,正是热闹的时候。

“再喝就会醉哦。”

“那又怎样?喝酒就是要喝醉。”她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已经化了一半的冰块在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说不过她,于是又叫了两杯加冰白兰地。酒喝到一半时,她拉我到舞池中央跳舞,我们俩跳舞都不行,但喝醉了以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记得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根本没在意舞步,大概那副模样很滑稽,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就大笑起来。

后来,我们又跟拉什一伙人玩了几轮桌球,杨佑希快活地依偎在我的臂弯里,等到我们彼此都有了睡意的时候,才离开酒吧,走上湿漉漉的街道。刚才似乎下了一场小雨,现在地面泛着五颜六色的微光。

我们走出五十几号街那些黑洞洞的公寓楼,穿过中央公园。杨佑希挽着我,跟我聊起了她毕业以后的规划。

“我以后不会留在纽约,我会回A市。”

“为什么?”

“我会在那里找一份工作,直到开一家自己的律所。”

“如果是这样的话,呆在纽约不是更有好处?”

她仰起头来看着我,街灯像一层纱似的拢住了她的脸,她眉头微蹙,“可是你不会呆在纽约。”

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毕业后的话题,当时在一起也不过才一个多月,但是她刚才的话微妙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心意。于是我用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拉近。我相信杨佑希当时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在表达感情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说谎。

后来乔什几次三番地想追回杨佑希,但都被冷酷地回绝了。她从不肯透露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感情。那个暑假,她完全属于我,一切都那么完美,让人无处忧虑未来。

即使最后杨佑希改变了心意,但也不能否认那一刻的真实。

“我忽然又不困了。”她从我的怀里挣脱,跳到了人行道上,一滩水洼照出了她蓝色的裙摆。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看场深夜电影。”她兴致高昂地说道。

“明天你可能没精力再去长岛玩儿。”

“那是明天的事,今天我们要把快乐做到极致。”

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什么。牛头山上有一排矮树林,上面光秃秃的,像蒙了一层厚重的白雾。白雾两端各出现了一条扇形的尾巴,尾巴上有一道道白色的纹路。它们短暂地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又各自消失了。

现在我认为,即使做不到极致也没关系,最困难的莫过于将一种状态长久地维持下去。

只可惜一切终会结束。

后来有一天,肯特要求同我见面。

他把我叫进他那间明亮的、朱红色装点的办公室去。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

见我走进来,他招呼我在旁边坐下,但没有邀请我一起用餐的意思。

他穿着一身西服,看起来十分隆重,但与现在的场景格格不入。透过墙上的倒影,能看到一圈圈的水纹。他不紧不慢地用餐,看起来十分优雅。那些奇模怪样的鱼偶尔从水纹间经过,投下一个个黑色的倒影。

“你知道吗,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我们真正能把握的东西其实非常少。”

我以为他在说工作的事,于是觉得有些光火。

“就目前来看,你在对待外星人方面好像并不怎么上心。”

“你的意思是我什么都没做?”他小心翼翼的咀嚼,眼睛看着盘中的食物,一点也没有要邀请我的意思。

“也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做了很多,但你似乎还有保留。”

他没有接话,擦了擦嘴,然后津津有味地端起一只杯子。那只是一杯普通的矿泉水,但他的样子就像在喝一杯陈年佳酿似的。

我有些怒气,本来可以压制住,但他不紧不慢的样子又进一步刺激了我。

“你好像在拖延什么,是不是根本没什么对策,你只是在敷衍我们?去冰岛也没用,是不是?”

“你觉得如果给你机会的话,肯定能改变过去的某件事,那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他答非所问地继续说道,一边切着盘子里的肉,“你的确可能改变某件事,选择这么做,而不是那么做。选择这样回答,而不是那样回答。”他叉起一片火腿送进嘴里,“只是,过去太庞大了,要想彻底改变历史是不可能的。总有很多事情来不及做,或者无法修补。就像去试图修补一件千疮百孔的衣服。”

“如果你想不到办法,最好如实告诉大家。也许其他的人能想到。我们不一定要听你的。”

“我以为你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历史不是一蹴而就的,寒冰是一点一点把生命之谷冻结起来的。”

我感到头晕目眩,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

“我没想过要改变过去......”

他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马上识破了我,“你想过。”

两条鱼的阴影掠过墙壁,它们有着长长的、流苏一样的尾巴。尾巴末端分了叉,看起来像两条碎布一样。它们拂过肯特的额头,使他的脸颊短暂地被黑影所覆盖。

“你无法改变过去,但你可以抓住其中闪光的部分。”

他的声音现在就像从罐子里发出来的一样,瓮声瓮气,模糊不清。我感觉他的脸也模糊了起来,整个人不再清晰可感。然而我仍然能捕捉到他的一举一动。他现在已经快把蒸饺吃完了,整个过程得体又迅速。

“你被我吓到了吗?”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感觉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无法动弹。

“说出来你别不信,我吃了这么多,一点感觉都没有。没有饱腹感、没有满足感,味蕾也毫无知觉。我好像跟你一样抑郁了。”

他两只手挥舞着餐具,干涩地笑出了声,声音融入了墙上的波纹中,与之相互震荡着。

这时,一排阴影从我们面前飘过,是一群体型又像螃蟹又像蜘蛛的东西。它们的黑影爬满了桌子,然后又快速移到了桌底。

“这些...外星人。”我喃喃自语,觉得一些话想要说出口,却因为言语本身的荒谬而停下了。

“啊?你还在说它们。它们啊,这些东西。”他用筷子指着桌上快速消逝的黑影,“你拿它们没办法。”

“难道就让它们......”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他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没有理会我刚才的话,两只手仍然不停往嘴里送着东西。“你老是沉溺过去,觉得这个世界对不起你。想想看,该拥有的你已经拥有过了。你不懂珍惜这些财富,反而每天失魂落魄的。”

“你在放屁吧,已经世界末日了。”

“也许这正是开始呢?”

杰克是我见过最有信仰的人,他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因为总是为自己而活,所以他从来不会不开心。

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和杨佑希分手了,他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你现在这么难受,只是一时没有适应过来。”他把脚在沙滩椅上交叉起来,午后的烈日正透过花园里的树荫斑斑点点地洒落。

“你不懂。”

“我懂。”他反驳道:“因为她走了,所以你才更喜欢她。”

我开始争辩,但他却把肚子上的书拿起来盖在脸上,假装没有听见。

“我已经五天没看到杰克了。”

“是吗?”

肯特坐在沙发一角,腿上摊开放着一本硬壳封面的书。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扬起眉毛看着我。

我看出来他对此一无所知。

“你为什么不去找谢博凡?”

“他好像很忙。”

“哦,对……测试的事。”

“你以为我们把他藏起来了?”他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但眼睛却始终盯着面前的一团空气。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点担心。”

“你们的关系看起来很好。”

“当然,我们是大学同学。”

“你的朋友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把书合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心里一毛,好像被看穿了什么似的。

“放心吧,你的朋友很好,不会出什么事的。他可能只是逛到哪个房间里去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这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有很多你们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杨佑希喜欢很多事物,她很容易被各种事物所吸引。我想,那可能是因为她从来没真正失去过什么。我不一样,我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个,也无法被更多的事物所吸引。因为内心早已缺失,所以无法再接受更多的失去。

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说她受不了我那么悲伤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能开朗一点呢?

当她这么轻飘飘地说出口时,我强烈地压制住愤怒的情绪。但随后她又流露出怜悯的表情,“我希望你能幸福。”

然后我便释然了。要把快乐这件事做到极致,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我已经没办法让她快乐了。

这并不是她的错。

我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个,重要的事情也只有一件。

那是我们分手之后在拉什婚礼相遇时的场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我相信在那一天以后,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她。

也许,我们都深深铭刻在了彼此的时间里,不容置疑,也无法更改。没有任何其他的外来物能够再填充进去——没有人走得进来,也没有人走得出去,它已经成为了永恒。这是我们一起干的事情,我们共同留住了一段光阴,虽然它没有再往前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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