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球(二)(1 / 2)

从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来看,从我们进入水球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在此期间,虽然身处海下,但我们周围一直在传来持续不断的震动。

我们坐在房间最角落的一张长桌前,桌子和椅子都是钢制的,表面反射着一层冰冷的光。脚下的地板在持续震动,最激烈的时候,就像地下有一条巨蛇在翻滚,我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地基都升高了。后来,我的脚底彻底麻木了,并且必须用手肘压紧桌子,才能保持身体不跟着甩出去。

我们六个人全都保持着相同的姿势,除了肯特以外。出于某种理由,他站在那块显示着数据与坐标的大型显示屏前,身体岿然不动。

幽蓝的光线打在他脸上,数据也跟着飞快地变换着,让他整个人处于快速移动的光影中。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平和,两只手背在身后,宽阔的肩膀只是在某个惊天巨响发生后才不经意地晃动一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这种地震般的感觉在慢慢消退。我看见杰克在我对面转着眼珠子,一副想吐的样子,这个模样让我觉得好笑,让我原本惊恐不安的情绪平复了一些。

两点以后,有人提议要吃点东西,提议的人是谭立刚。晃动已不再激烈了,但当桌子上摆好了碗碟的时候,我看到它们在桌子上弹跳着,像震动的手机。

午餐是些罐头食品,青豆和鲮鱼,还有一些切片面包,虽然那种晕眩反胃的感觉已经过去了,但我仍然没有胃口,我旁边的人也一样。舒杨博士和山田只是目光涣散地盯着眼前的食物,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

杰克舀了一勺青豆放入口中,随即又吐出来,朝我做了一个鬼脸。

“外面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啦?”我听见自己在说话,不过声音被嗡嗡声压下去了。

谢博凡用安慰的目光看着我,示意我们耐心等待。

其实,我已经隐约意识到了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不过刻意不让自己往这方面想。因为我内心还有一小部分仍然怀抱希望,觉得事情即使发展到了这一步,仍然能够挽回。

大家几乎没怎么说话,也没有眼神交流,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似乎各自陷入了沉思。也许跟我一样,在这个未来还没到,过去已经失去了的时刻里,大家都有了一种无法排遣的失落感。

时近黄昏,头顶的巨响已经从持续的怒吼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空气里潜伏着一丝蜂鸣声,像无数条震动的金属丝缠绕在这个玻璃房里。我们又可以四处走动了,于是离开桌子。上面的食物几乎原封不动,瓷砖地板已经被桌腿震得开裂了,隐约见得到粉末。

我沿着椭圆形的房间走了一圈,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这里的玻璃全都是弧形的,有液晶显示屏的那一面没有往外延伸,那里一片漆黑,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但其他玻璃背后,却是一间又一间玻璃房——玻璃墙体连接着一间又一间相似的房间。

所以,如果这是一栋建筑的话,我们实际上处于最外围的位置。

我好奇它们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觉得挺新奇吧。”肯特开口说道,他无意间走到了我身旁,也许注意到了我正在打量这里。

“这个建筑是为了迎合特殊需求才建造的,”他的眼睛也滑向了弧形玻璃,直直望向外面黑黢黢的空间。“从107仓库刚成立的时候就开始建了,所以耗时特别长。”

“这种设计有什么用呢?”

“保护......用来将我们与外界隔离起来。”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奇怪地眨了眨,让人搞不懂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我正想追问他更多细节,但他忽然伸出手打断了我。他把眼睛眯起来,像在谛听什么无声的讯息。我正好奇发生了什么。但随即察觉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房间已经恢复了我刚才进来时的宁静。

空气凝滞,甚至有点沉闷,像起了团块的发酵物,而那种持续的蜂鸣声也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向屏幕,上面的数据已经稳定下来,不再变换。屏幕上显示出了目前的坐标、空气的湿度、地表的温度等等。

中尉离开我向屏幕走去,107仓库的成员们也纷纷向前。

“可以启动了。”谢博凡对肯特说道,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看得出在竭力地抑制自己。肯特若有所思地盯着屏幕,等到再次确认后,他点了点头。

房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种紧张的气氛像是毒气一样真实地扩散着,令我肾上腺素激增,心跳不止。

肯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指向屏幕中的一个耙状图形,那是一个启动按钮。

即使不用看,我也知道大家的目光都在追随他,看着他的手指慢慢移向屏幕。

就在他触碰到那个按钮的一刹那,我扫向屏幕右上方的时间:晚上六点整。

新世纪就此在我们眼前展开。

上升的过程如梦似幻,我们一定是在海底很深的地方。这个时候,再看身边的人,他们一个个脸色惨白,身体僵直。跟我一样,他们目光茫然地望向玻璃墙外的世界,盯着那片迷离喑哑的空间,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们所处的空间在微微晃动,地底下有个东西正在把它往上拱。时间再一次变得无法感知,我盼望这个过程赶紧结束,却又害怕即将要面对的事情。这种感觉很奇妙——一个超大的空间在缓缓上升、移动,仿佛世界已经崩塌,唯独剩下了这座孤岛,然而就连它也不稳固,正摇摇坠坠地要飘向虚无。

刹那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有了一种灵魂出窍的茫然感。当我再一次环顾周围,立即大吃一惊。此刻房间里的人看起来极不真实,像雕像和鬼影一样——朦胧的光线笼罩着他们,使他们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颜色阴郁的白,甚至连他们的身体也没有了质感,变成了薄薄的一片,仿佛插画本里逃出来的小人。

水球底部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使我们脚下的地板震颤了一下,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持续上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耳鸣,尖锐的电流声像一条笔直的箭头刺过我的脑海,打断了我缥缈的思绪,在上面留下重复的纹路。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这种感觉,但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看起来毫无反应。

大概离地面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就好像我的身体在极力排斥着某种情绪和预感,迫切地想通过呕吐来释放出来。于是我用拳头抵住牙齿。

这时,肯特瞥了我一眼,目光意味深长,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藐视,他皱了皱眉。

上升。

地面震动了一下。

接着又是一下。

上升。

外面黢黑的空间开始混入了一些颜色,凸起的灰色线条,白色的东西。

杰西卡深吸了口气,平静而缓慢地说道:“已经接近地表了,我们马上就会回到地面。”

谭立刚从后面走上来按了按她的肩膀,两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

然后,真正的噩梦才开始。

那些凸起的线条移动得越来越快,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地下岩石,它成为了我们唯一的参照物,显示出我们的上升速度。

我着魔般地盯着那些快速移动的线条,紧张感在顺着喉咙往上爬,直到这时我还在用拳头抵着牙齿,于是放下来,看见指关节上有一排乌青的牙印。

黑暗在恍惚之间骤然退去,空间被一分为二。一片混沌的色块忽然从高处降落,使岩层和黑暗在它底下迅速脱落,犹如一块幕布被人猛然扯下。

眨眼的功夫,那团色块它就取代了黑色,填满了整个空间。

整个过程就像一次惊险的过山车之旅,在天旋地转的折腾之后,我们重新回到了地面,但世界早已不是我们离开时的样子。

“我们......天啊……这是啥?”我听见杰克结结巴巴地呢喃。

玻璃墙外是一片奇特的景象,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种感觉,我们既像回到了地面,又好像没有。窗外的色调是一种肮脏的深蓝色,是那种噩梦般的颜色。由于缺乏光亮,所以看不到更具体的东西,不过能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一些阴影和轮廓。

“我们已经回到地面了。”中尉回答。

“我知道......但我们到底在哪儿?”杰克自言自语,忽然停了下来,惊恐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我也看到了他看到的东西——那是一块巨大的预制板,边缘处还有锯齿状的线条,它像热气球一样飘过了我们眼前,一闪即逝。因为我们还在缓慢地上升。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接下来有更多的东西出现在了玻璃墙外。

两棵断裂的雪松,其中一棵撞到了玻璃墙上,无声无息,厚密的枝叶从我们眼前扫过,像一把巨大的蒲扇。它们是悬空的。

紧接着是更多的预制板、深色的块状物体、白色的细小颗粒,还有乱七八糟的树枝和其他看不清的东西。

等我们上升到一定高度时,我看到了远方的景象。坑坑洼洼的土地,上面有些矮小的轮廓。一排起伏的黑色线条,一些破碎的形状,还有很多大坑,仿佛远古世纪的地下洞窟。

但这些景象都不真实,看起来就像梦境中的世界。

直到我看到了一个清晰的影像,它让我眼冒金星,差点昏厥过去。

那是一片圆形的土地,周围环绕着一圈直耸云霄的灌木,即使在这样开阔的视野下,它也显得极其阴郁不祥。土地中央一片荒芜,难看的枯草杂乱地生长在其间。这个地方A市的人都知道,据说那里曾发生过严重的爆炸事故。

我们确实回到了地面世界,甚至还要高于地面位置,俯瞰着整个牛头山。

杰克似乎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用两只手撑着玻璃,愕然地盯着外面的世界。

“世界被淹没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但由于喉咙干涩,所以十分嘶哑。仿佛是为了回答我的问题,一块坚硬的物体撞上了玻璃墙,但只发出了细微的声音。那个东西随即又被弹开了,它轻盈地飘向远方,潜入了我们看不到的阴影里。

外面的世界没有变化,依旧一片混沌。只是在这片混沌的色彩中,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还在那个熟悉的空间里,而是掉入了它的另一头——它的孪生体、它的反面中。而我也不是在上升,而是在下沉,沉入阴暗的潮水、沉入肮脏的深潭。这里漂浮的是破碎的梦想和记忆,混杂着所有或阴郁或光鲜的时刻。它们全都在这里腐烂了,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形态、怎样的色泽,像所有事物一样,究竟无法恒久地维持下去。

这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水球”。我们仰起头,这一次我并不觉得惊讶,因为我见过它,只是那个时候没办法看清它的全貌。

那是一只巨大的类似鲸鱼的东西,它的体型像一艘潜水艇,却有五个足球场那么大。它缓慢地飘过我们头顶,遮天蔽日。在空中短暂地停留一会儿后,又以乌云般的游走速度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房间里没人说话,甚至连一声惊叹也没有。

“你养过鱼吗?”肯特忽然问我。

我吃惊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这个被称之为“水球”的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

鱼缸。

想到这个词,我忽然有了一阵强烈的笑意。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因为谢博凡正担忧地盯着我。

“你还好吧?”他问我,脸色白得像一堵墙,这使我产生了更加强烈的笑意。为了防止不笑出声来,我只好又用拳头抵住嘴巴。

片刻之后,谢博凡把我们领到桌前,大家又重新坐了下来。他重申了一遍我们刚才看到的一切,告诉我们世界已经被彻底淹没了,而这里是唯一的避难所。当然,还有冰岛基地。其他国家虽然也有同样的研究所,但“水球”的修建工作只有A市和冰岛率先完成了。

灾难发展得比他们预想的要快,他再一次说道。

“所以,现在世界上的人口已经全部灭绝了?”杰克问他。

“可能有百分之九十。”这一次回答的人是杰西卡,她的样子看起来异常疲惫,已经不是刚才那种神采奕奕的模样。然而,但她的眼神依然犀利,显示出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失去判断力。

我以为自己会因为这个回答而备受打击,但此刻却什么也感知不了。我眼睛盯着金属桌面上的一道细细的划痕,这个痕迹一直往中间延伸,端口消失在了反光的地方,就像我现在的思绪一样。

“现在几点?”肯特忽然发问,在场的人里,只有他从始至终保持着处变不惊的姿态。

“差一刻钟七点。”山田看了看手表后告诉他。

“在天亮以前,我们都呆在这里吧。”

“天亮?我以为天不会再亮起来了。”杰克诧异地看向他。

“当然不会是特别晴朗的一天,不过我保证天会亮起来的。”他用确凿无疑的口吻说道。

“在天亮之前我会解答你们的所有疑问,而明天你们将更加清晰地了解这个世界的现状。”

当中尉在讲述他的计划时,我的眼睛忍不住朝窗外观察。天色正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就像他承诺的一样。世界有了一丝光明,不过并不明显。就像深海里的一束微光,使暗沉的海水有了一点形态,不过那依旧是一种令人恐怖的颜色。

“记得我跟你们讲过殖民星球吧。”他声音低沉,把我的思绪拖入了那个血腥的故事里去,有关那只美人鱼的。

“现在我们遭遇的正是这种情况。在很久以前,我们就相信有另一个星球的存在,这个星球的生物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穿越时空。这是我们在几个世纪的不断实验中发现的,它们的体内有某种可以扭曲时空的物质,当然也有其他的纽带,来帮助它们完成这些时空旅行。地球上各个时代几乎都有过它们的足迹。有时候它们以生命体的形式出现,有时候我们发现的只是些尸体。这些生物是最初的先驱者,它们来到地球,是为了了解它的生存环境。”

“它们最终目的是占领地球?”我眨了眨眼,看到浑浊的水中漂浮着一圈类似电缆的东西。

“它们是‘鱼’,我记得谢博凡提起过。”

肯特看了看谢博凡,又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

“我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做到的?”我又看了一眼窗外,发现电缆不见了,不过水中稍微明亮了起来,能够看清水流的波动——那是深海的颜色,深海的感觉。

“它们发现了某种渠道。”谢博凡说道,“是极光把它们带来这里的。”

“我记得。那天晚上有过很壮美的极光,世界各地都看到了。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不对?然后,第二天世界就一片漆黑了......”杰克如梦初醒地回忆道,两眼显现出茫然的神态。

“极光打通了时间隧道,就是这么一回事。”谭立刚一言蔽之。“这个星球的生物每次到来,地球上都会出现奇特的天文现象。它们掌握了时空穿梭的秘密。”

“我的妈呀,我简直不敢相信!外星人?”杰克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惊叫道,“老实说,我现在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兴奋了。”他双手合十,抵着下巴,翘起椅子原地晃动起来。

肯特默默地看着他。

“它们是很危险的生物。”谢博凡双手趴在桌上,严肃地说。杰克把翘起的椅子放下来,地板发出“咚”的一声,“那好,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也用同样严肃的目光盯着谢博凡,“它们是智慧生物吗?我的意思是,它们要比我们还聪明吗?”

“当然。”

“比我们聪明?真的?聪明多少?”杰克急切地追问。

“不是所有的‘鱼’都是高级生物,像我们那天在超市里看到的那种,就只具有单纯的捕食性。”

“你意思是还有其他物种?”

“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但具体有多少我也答不上来。”他语调平静,眼神却流露出恐惧。

大家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窗外是奇妙的墨蓝色,水流起着一层漩涡。不断有漂浮物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有的撞上玻璃又弹开,有的直接从它旁边飘过。周围没有一点声响,我估计这些玻璃墙的制作材料一定很高级。

水色昏沉,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看世界的时候,仿佛在透过一层肮脏的纱幔——我能看到牛头山的轮廓,但它们就像乐高玩具或者其他的小模型一样,看起来渺小而不够真实。水里混有太多杂物,它们像闹鬼似的不断出现又消失,让人觉得惶惶不安。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一张脸出现在了玻璃墙上。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她的身体呈现出透明的白,裙摆像撕碎的破布一样挂在身上。她的脸靠向玻璃,仿佛想要倾听里面的动静似的。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根本看不出是睁开还是闭上的,头发里隐约可见断裂的树枝。当她撞上玻璃墙时,发出了沉闷的‘砰’的一声,那是因为全身浮肿的关系。

我猛地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向我。

此时,我再向窗外看去,但她像其他东西一样,消失在了暗沉的水色里。

“怎么了?”

“呃……没有,我以为我见到了人。”

所有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重新坐下时,无意间迎上了杰西卡的目光,她的脸色很难看。她刚才也看到了。

“所以,你们有什么计划吗?”我看向肯特。

“如你们所知,‘水球’只有A市和冰岛才有,但冰岛那边掌握了比我们更先进的科技,‘水球’最初的建造方案也是冰岛那边提供的。”

“这么说,冰岛那边一定有幸存者?”

“是的。但现在通讯受阻,具体的情况我们还不了解。”

“我们能从那边得到什么?”

“更好的资源。现在的人手不多,但我们会尽力,尽力依赖现在的人手,建立起更完善的生存空间……包括空气的补给、植物和蔬菜的培育等等。总之,我们将学会如何在水下生存。”

“然后呢?”

“光做到这些就需要很长时间。”他惊讶地瞪了我一眼,“这就跟宇航员在外星球探索生存空间一样,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而且将是很艰难的一段路。”

“那,它们怎么办?”我示意了一眼窗外,感到整个房间无遮无拦,完全被暴露在外。

“这个房间,这个水球。”他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四周,语气刻板地说道:“是用尖端科技打造的,它不会受到一般冲击力的影响。我们呆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他重新看向窗外,言犹未尽,但不准备多作解释了。

“外面的东西能看到我们吗?”杰克突然提问。

“你说呢?”肯特摆了摆手,打断了我们的提问。

“我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在研究这些生物的过程中,我们收获了很多。实际上,这些‘鱼’的身上携带有感染力超强的病毒,我们的实验主要是开发抗病毒血清,只是目前尚未成功。”他开始绕着房间踱步,不知道是由于现在的处境还是有其他的顾虑,从他低垂的目光中,我看出他有些不耐烦了。

“你们的研究成果就仅限于了解它们?这有什么用呢?”

“我们了解了它们的致命弱点,这还不够吗?”他的音调开始上扬,但表情还是一成不变。

特瑞和山田不约而同地抬起目光,仿佛这个时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你以为这些生物能够白白抢占我们的星球吗?我们会让它们付出代价的,如果我们没办法在地球上继续生存下去,它们也休想!”谭立刚言辞激昂地说道。

“你们到底发现了什么啊?”

肯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惊诧不已。据他所说,107仓库在抗病毒血清的研发过程中屡遭失败,后来他们及时更换了研究方向。利用目前所掌握的信息,最后发现,这些外星生物体内有一种转化酶,它与地球上的某种元素水火不容。

“那是一个超级克星,是能够毁灭它们的终极武器。”肯特说道,“可惜我们没有掌握提取技术,但冰岛那边已经有了进展。”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冷峻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来判断,除了肯特和谢博凡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元素是什么。

我忽然想起谢博凡拼了命也要去市政厅拿的那份报告,也许就跟这个有关。

“你不是说跟冰岛那边暂时失联了吗?”杰克问他。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讲的计划了。”肯特看了看谭立刚,后者正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我忽然觉得房间明亮了许多,不是那种很清晰的光亮,而是一层浓烈的色彩,覆盖了整个空间——一种极具穿透力的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视网膜里。

“我们要去冰岛,拿回提取物。”他干脆地说道,“虽然他们把提取物研制了出来,但没有仪器可以操作。”

“怎么拿啊?我不是要吐槽你们,除非你们研制了什么水下飞机,不然我们到不了那儿吧?那可是冰岛。”杰克的手指在他们眼前晃了晃,旋即指向了窗外。此刻,水流的痕迹已经很明显了,倒不是因为那些漂浮物,而是一种静止感,它把一切都凝固在了其中。那种一片混沌的模样,似乎重现了世界在开辟之初的状态。

“不一定是水下飞机,也可以是别的东西。”谭立刚回答道,他脸上的肌肉在蓝色的光影下紧绷着。

“我负责的项目,除了建设这一块,还有水下运输系统的研发。”他一边看着我,一边留神周围的动静,两只手像随时要准备搏斗的拳击手一样紧握着。“我们具备能够在水下行驶的交通工具,情况就是这么简单,只不过它还没有试运行,还留下了很多待完善的工作。”他说话的时候,肯特一直专注地看着他,他关注着每一个人。很明显,这是一种掌控全局的感觉。

“没有仪器和水下运输设施,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其实冰岛那边也在等待我们。”

等待天亮的过程是一种煎熬,在谭立刚介绍“水球”的构造,还有去冰岛的计划时,外面的世界正被一点一点地染上色彩,现在它像是一幅水墨画,万物都呈现出被晕染过的痕迹,透露出一抹随意与漫不经心。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在下意识地观察窗外的动静,留心光影的每一次移转,并在一些东西靠近玻璃的时候露出胆战心惊的神色。最后谭立刚索性不讲了,肯特提议带我们参观一下这个地方,于是我们又离开了玻璃房间,乘坐来时的电梯去往了其他楼层。

这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建筑,谭立刚给我们看了这里的立体三维图,这时候我们已经逛了接近一个小时,从球体的主干部分一直走到了附属建筑当中。左右两旁的附属建筑同样也是球体。它们一共有三个。只不过主球体要更大一些。“球”与“球”之间有两条圆形通道相互连接着,就像一般的双子大厦那样。另外,整栋建筑有70%是玻璃做的,但据谭立刚介绍,它们不仅坚不可摧,而且有很强的抗震力。

我们回到了来时的大厅,站在那辆磁悬浮列车旁边。

“还有一个地方我必须给你们介绍。”肯特说着带我们走进电梯。

“希望是自助餐厅。”杰克翻了个白眼,一脸疲倦的模样。

但肯特带我们去往的,其实是地下一层。门打开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个大坑,就像建筑工地挖出来的地基,里面停放着大大小小的车辆和车厢,大约有50辆左右,多数是椭圆形或扁平的,底部没有轮胎。

它们看起来崭新如初,有些可能还没建造完工,空气中弥漫着钢铁和淡淡的混凝土味道。肯特领着我们往坑缘走,我们沿着挑高的水泥平台亦步亦趋。一道光线正透过弧形玻璃窗渗透进来,把这片奇异的空间打亮——银色的车厢反射出冰冷的光,使它们看上去就像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使命而集结在这里。

“这些就是谭立刚介绍的水下运输工具——“银子弹”,我们去冰岛时就会用到它们。”肯特用眼睛示意了一下这个大坑,他一只手揣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缓慢地捋着自己的银发。

看着这些造型奇特的设备,会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但如果这时候再看窗外,它们就显得合乎情理,甚至不值一提了。肯特把手放下,稳稳地握住了栏杆。而其他人也仿佛受到了召唤一样,纷纷转过身——伴随着开阔的视野,巨大的玻璃窗呈现出了世界清晰的模样。

我听到一声惊讶的喘息,也许是杰西卡发出的,声音还未完全释放就戛然而止。我想,如果我还能发声的话,听起来一定很古怪。我第一次感到世界如此万籁俱寂,不是听不到声音,而是耳朵被什么堵住了。一如在水下那般。

周围泛着一层黯淡的光,色调介乎灰色与深蓝之间。我感觉离地好几十英尺,鸟瞰着下面的世界。窗外是一片破碎、凋零的景象。它从刚才的混沌里抽离出来,现在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

我能看见牛头山的轮廓,它黢黑蜿蜒的背脊像被一只巨大的脚掌踩踏过似的,到处都有坑洞,到处都是一片狼藉,仿佛刚才有数十个龙卷风同时驾临一样。

我屏住呼吸,看到更远处的城市,如果还有一点踪迹可循的话,那里仅剩一些残破不全的黑色建筑。近处的树林,它们大多是一些高耸入天的百年古木,还保持着完好的姿态,如今正在不知名的作用力下微微颤抖,枝叶往上翻飞,对准天空轻柔地曼舞。我抬起头,看见灰霾似的苍穹静止不动,一些光影闪烁在其间,像纷飞的叶片。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我们根本不在地球上的错觉,这种感官前所未有。

但我们还在这个熟悉的世界里,在某个土地拱起的山脊上。光线之所以没有穿透下来,是因为我们在水下。

肯特转过脸来,我与他目光相遇,他的眼睛似乎也在这么告诉我。令人诧异的是,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惊恐的模样,反而写满了厌倦。

如今A市显得陌生而又疏离。

因为我们在A市的最高点,所以能够俯瞰整个市区的景象。它们还在,但又不在。一些建筑仍然保持完好,另外一些则像被砍成两截的木桩那样四处散落。阴影覆盖了一切,使事物呈现出哀悼般的黑色。世界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火,被焚烧得一片漆黑,而我们却困在了幽蓝的最深处——水下。

谢博凡惊叫了一声,他险些跌下深坑,但最后一刻谭立刚拉住了他。他恢复了平衡,表情失魂落魄。也许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里,旁人在外面打探水球中的我们,也会觉得仿佛见到了几个面目狰狞的鬼。

外面确实还有其他的东西,因为光影忽然消失了。色调愈发深沉起来,一个庞大的阴影掠过我们头顶。它的形状扁圆,背部和腰部都有鱼鳍,体型刚好遮盖了水球。在经过我们头顶时,我看见它的肚子上面有着弯弯曲曲的暗黄色纹理。

一阵悠长的惊叫响彻天际,使得我们脚下的地板微微颤动起来。那个声音无法描摹,我从来没有听过,也想象不出,但它使我全身冷汗直冒。

这里的水流可以传声,而且出人意料的清晰。

我发现所有人都忍不住身体前倾,杰克手扶栏杆,仿佛就要贴到玻璃上似的。他茫然地回头看我,嘴巴呈现出大大的O型。

那个庞然大物游走后,光线又倾洒了下来,苍灰色的世界在我眼中从此变得不一样了。

现在是早上五点。

之后的半小时里,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我想这并不是因为大家还想看更多的东西,而是他们根本无法动弹。

至少我是如此。在看到刚才那个庞然大物后,我全身像注射了麻醉剂一样,脑袋昏沉沉的,双手紧紧握住栏杆,脑袋在疯狂检索一些信息。

“刚才你们看到的,就是那个星球的生物。”肯特淡淡地说道。

“你们早就知道这些了?”杰克问他。

没有人回答,我看见谭立刚愣愣地盯着窗外,眼圈通红。

特瑞走过来想搀扶杰西卡,后者吓了一跳。她用一种短暂的、迷惑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后回过神来,挽住他的胳膊,缓慢地朝门口走去。

大家都开始陆陆续续地移动脚步。肯特让我们上去休息一下。

“我没料到天亮以后会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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