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水球(一)(1 / 2)

杰克把车子开上了市政厅的台阶上,这是一条半圆形的石头台阶,我们的车子停靠在半中央,正对着敞开的大门。台阶以下已经快被淹没了,几分钟前还经过的一亩花坛如今全泡在了水里。

城市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像中世纪的某场灾难,曾经被人画上过教堂穹顶和教科书中——到处都弥漫着星火和尘埃,飓风毫无章法地践踏着支离破碎的建筑物。洪水源源不绝地从我们经过的那条街区里蔓延过来。

远处那道水墙还在发出整耳欲聋的轰鸣。

我知道还有很多活着的人正在黑漆漆的建筑内尖叫,不过他们的恐惧无法穿透这些翻腾的水花和撕裂的空气,也无法到达任何地方。

我们在阶梯上等着,谢博凡在几分钟前走进了大厅。他像鬼影般快速地打开了市政厅摇摇欲坠的落地门,一溜烟钻进了黑暗里。他说的那份报告在三楼的一间办公室。

我们等了几分钟,但感觉起来像有半个小时,而苍穹不断传来让人胆战心惊的巨响。云层仿佛正在激烈的碰撞。

我抬头望了一眼,发现在电光四射的天幕里,那些银色的脉络更加明显了——黑色的云朵被分成了无数个小方格,就像那天看到的一样。

“你相信这就是末日吗?”杰克阴凉地问道,声音却很镇定。

“看起来真像如此。”

这时候,谢博凡终于从楼梯上跑了下来。他两步并作三步地往下跳,腋下夹着一个牛皮纸袋,有一次还险些跌倒。他也注意到了那些铺散在天幕中的银色电光。

谢博凡拉开车门,一股潮水跟着他涌了进来,车厢里顿时充满了海洋的味道。

大家屏住呼吸,汽车沿着上涨的水平面开始行驶。

密集的雨水敲打在挡风玻璃上,水声与电流声相互混合。所有的场景,气味和声音都已不再熟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望向窗外,看见整个城市一片昏黑,但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漆黑不见五指。

银色的、锐利的电光像图腾一样爬满了天际,城市在这样的光亮中呈现出恐怖的、畸形的模样。所有的建筑物都阴沉沉的,像怪物一样耸立着脊背和边角。电视塔和远山看起来朦胧而又古怪。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张曝光的底片似的。在这幅光怪陆离的画面里,很远的地方有一群人在划着小舟,还有一些人站在房顶或露台上。他们看起来像蚂蚁一样小,又像鬼影一样不真实。

一阵凄厉的警报声忽然轰鸣作响,声音像利箭般划破了湿润的空气。但声音很快便终止了,犹如断了线的风筝,被吸进了云层深处。在那儿,气流旋转着,厚密的云朵朝两旁分离,仿佛有一双巨手在缓慢地推开它们。

黑云从东边直到西边,逐渐遮盖了A市。

随后,毫无预兆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黑洞,洪水从里面倾泻而出。

“天啊!”杰克惊呼道。

一时间,海浪的喧哗声此起彼伏。我们的车子在水泊中轻轻摇晃,就像被一只大手推动着。

“很快这里就会变作一片汪洋。”谢博凡冷淡地说道,恢复了平静。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紧拽着的文件放在了膝盖上。

我们行驶在滂沱的大雨里,水流在顺着车窗玻璃往下淌,纹路歪歪扭扭,城市模糊的轮廓也出现在其中,但很快就被新的白浪所吞没。

天空在此时又有了颜色。

是一种不断冲击着视野的惨白。

伴随着银色的浪花。

杰克大声喊了句什么,我们的车子打滑了。

如果杰克不及时闪避开来,那座阿波罗的铜像恐怕已经砸到了我们。

它被一股巨浪推动着,整个颠覆了起来。阿波罗的手指到最后一刻都还直指着天际,讽刺又带有暗示性地指示着我们的命运。

车子在四面八方的阻力中艰难前行,到处都是水,目及之处全是白浪。地面被震荡出了凹陷,我能感觉到,因为车子在开到某些地方时忽然沉了下去,接着又颠簸了上来。

杰克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握得指关节都泛白了。

我们好不容易上了高速,这里几乎没什么阻碍物,虽然公路积水严重,不过并没泛滥成灾。

车速很快,四周水流飞溅。

当城市的图景快要在身后消失时,我转过头,最后望了一眼A市。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出现了无数道裂口,其他完好无损的地方也正在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

那些诡异的裂口涌出的,不止有奔腾的洪水,还有其他的东西。

A市在一阵又一阵巨大而沉闷的撞击声中缓慢摇摆。

这是一条盘山公路,所幸头顶的天空暂时还没有裂开的口子,道路只是泛着清亮的水光。熄灭的街灯单调地闪过车窗,把我们一路带向牛头山深处。

山的颜色很深,巍峨耸立。我们一路出奇地顺畅,仿佛有一股莫名的牵引力在把我们引向高处。

我不知道这种引力从何而来,但当我们越往山里靠近,那种感觉就越强烈。

此时,城市里的轰鸣声被厚密的大山截断了,听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鼓风机所发出的噪音,持续不断,却模糊遥远。

山间地貌奇特,在我们左右两边呈现出奇特的形状——那些伫立在最外边的树遮天蔽日,浓密的枝叶被狂风吹得簌簌抖动,发出吓人的、哗啦啦的声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我很少来这里,据说它历史悠久。牛头山既是A市的至高点,也是露营和徒步圣地。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里有一个政府的办公点,不过倒是有很多人来这里看夜景、观摩一些奇特的天文现象,譬如流星雨和月食。

“在前面那个拐弯处停一下。”谢博凡用手指着灰暗的路面。

汽车子在一根路灯前停住,我注意到左手边有一条通往山坡的小路,这条路很不起眼,入口处被阴影掩盖着。

“就在那儿,顺着它往上走。”

“你确定?这里看起来不像是一条路啊。”杰克有些迟疑。此刻车厢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雨刮器机械的响声。

再次确认后,车子拐了一个弯,慢慢朝那条黑漆漆的山路开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刚刚离开那根灯柱,一束橙黄色的光就打在了我们面前。

街灯突然亮了。

“有电了?!”我和杰克不约而同地惊呼道。

“只有这里才有,因为这片区域属于研究所的范围。”谢博凡解释道。

“你们这个研究所叫什么名字?”我问他。当车子开进那条山间小路时,我感到进山时的那股牵引力又重新出现了。

谢博凡停顿了一下,仿佛到了这一刻都还不确定要不要告诉我们似的。

但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察觉到——自从我们来到牛头山以后,虽然天际仍旧泛着恐怖的灰白色,但围绕山顶的这片区域却有其他的颜色混入,这让我重拾了对时间的概念。

汽车开得很快,道路虽然狭长,但很平稳。我们驶过了一个巨大的空地,空地边是树林,这片树林给人感觉莫名不安,它幽怨地围绕着那片空地,就像一堵圆形的墙。

听说这里以前经常举办嘉年华会,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属于A市的另一段历史。

我们缓慢地从空地边经过,来到了一个灌木丛生的树林旁边,汽车在这里开不动了。

“107仓库。”谢博凡平静地说,指了指车子前方那团深色的灌木丛。它就像一个堡垒般耸立在我们眼前。

“我不明白。”杰克摇摇头。

“它不是真正的灌木丛,开过去。”谢博凡命令道。

等车子开到那座黑黝黝的堡垒前,他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我们看着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芜杂的草丛间。这个时候,我和杰克坐在车上端详起这座堡垒。它完全是泥土与杂交灌木的混合体,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其他的玄机。然而,等谢博凡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那座堡垒却开始向两旁移动起来,土地发出机械的响声,仿佛地底有一个滑轮似的。纠缠的藤蔓在上面分崩离析,逐渐从中间拉扯出了一条通道,就在堡垒的正中央,泥土纷纷扬扬从上面洒落,掉在洞口周围。

谢博凡小跑着回到了车里,“快,赶快进去吧。”他指着那个洞口。

“这是什么地方啊?军方基地?”杰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谢博凡耸耸肩,“你可以这么说。总之这里是不准外人进来的,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

“你们的研究所就叫107仓库?”我问他。这个名字实在太荒谬了。

“它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科学研究所,取这个名字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杰克打开前灯,两束明亮的光像箭一样地刺进了黑暗里。

他发动汽车,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抖动了一下,随即慢慢驶进了堡垒中央。

我们从那条隧道里穿过,像穿越一个阴湿的梦境。

隧道很狭窄,仅容一台车辆通过。随着汽车驶过坑坑洼洼的地面,不断有东西砸到车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从声音上来判断,这里简直称不上是隧道,就是一个洞而已,上下间距很低。车灯投射出的两道光如梦似幻,只能大概指示出口的方向。

车子的前灯逐渐融入了一片黯淡的颜色里。洞口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冰凉的寒意突然从我脚底窜上来,我低下头,发现鞋已经湿透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们三个人都像从海里劫后余生的人,浑身都是水。

就在我准备把鞋子脱了,把水倒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睛从车窗前一闪而过,但在这一闪而过的瞬间,我看见车窗外有一团橘色的东西。

由于速度太快,我没有看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我肯定自己没有眼花。

那团橘色的东西从窗外一闪即逝,近的好像贴在玻璃上一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车子带我们进入了有光的世界里。

天空是温婉惬意的焦黄色,仿佛一个空气微醺的秋日黄昏。

又有了对时间的概念。

我们三个朝山坡上的研究基地开去,坡上很陡,上面光秃秃的,长着一些颜色泛黄的杂草。我回头去看,发现那条隧道早已隐入了灌木林当中。

我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土地上,这里大约有10公顷的土地被人开发过了,四周绵延着一些楔形的山脉,显现出原始的荒芜感。

远处有一栋深色的砖砌建筑,像一栋哥特式的博物馆,它的背后就是礁石密布的海滩。

我惊奇的发现,这里没有被古怪的云层所包围,只有一团卷积云横亘在头顶上,因而才出现了这种如秋日黄昏般的色泽。

当我们的车开上平地的时候,路肩上的一处灯忽然亮了,在碎石铺就的车道上留下了一片弧形的光晕。

那栋现代化的建筑已经近在咫尺。

杰克把车停在斜坡下,我们朝那栋建筑走去。

谢博凡在门口附近一个反射着绿光的仪器前停下。他在上面刷了一下脸,于是巨大厚重的钢化玻璃门就滑开了。

世界消失在了我们身后。

107仓库的负责人原本是中方的军事指挥官,但两个月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意外。在进行一次危险的生物实验时,两名高管不幸丧命。于是,一个名叫肯特的俄罗斯人忽然空降到了这里,在指导工作的同时,也对这场事故进行调查。

“为什么让一个外国人来管理研究所?”

我们走进了一个铺有闪亮白瓷砖的大厅。四周阒寂无声,大厅两侧的回廊蜿蜒着拐入了看不见的阴影里。整个大厅看起来非常空旷,很像那种刚装修完不久的图书馆,非常细微的声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因为情况特殊,只能他来处理。”

我们走进一架电梯。里面大得出奇,是那种医用电梯。

一股淡淡的药水味弥散在电梯间里。

电梯以极快的速度上到了10楼,107仓库的最顶层。门打开后,一条晦暗的过道出现在眼前。

“这里很有学院气质啊。”杰克边走边说。“很像我们的大学,是不?”他冲我眨了眨眼。

“就像你们看到的,每层楼都有很多的房间。我们的科研人员只有二十几名,还处于扩招状态。这里还有一些士兵和警卫。”谢博凡边走边向我们解释道。

吸顶灯清冷的光线飘浮在四周。这条走道又长又安静,只有我们几个人的鞋子在地上回荡出寂寞的声响。

“我们有很多事都没来得及做,现在看来已经晚了。”他突然表现得心烦意乱起来,领着我们拐过一道弯。

现在我们来到了一个起居室一样的地方,四面都是落地玻璃,中间有一排楼梯通往高处,那里有一个平台。上面没有灯,看起来很阴暗。

“我们现在是要找这里的人商量对策吗?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有办法拯救世界?”

他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杰克,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好像没听懂他的话。

“这不是什么设想,也不是一个可能性。你待会儿就明白了,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他把手里一直抓着的文件夹在我们眼前晃了晃。“这不是一件失败了还可以重新来过的事情。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刚一踏上台阶,我整个人就开始晕眩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世界突然天翻地覆,让我一时间陷入了魔怔里。在一片混沌的、旋转着的思维与色彩中,我发现自己被一种毫无来由的紧张给笼罩了。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走上台阶,一直走到刚才看到的那个平台中央。平台之上还有一段阶梯,这里很窄,光线更暗了。

“你还好吗?”杰克问我,“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没事。”

我拍拍他的肩膀,推着他进了一条走廊。走廊很短,径直通向一个紧闭的房门。那个房间的门上没有编码,看上去干干净净的。

谢博凡把文件夹放到胸前,加快了脚步。我们紧跟后面。

忽然之间,我想到了那种感觉的确切形容——噩梦成真!

谢博凡谨慎地敲了敲门,把拳头放下,我们三个站在门边静默地等待。

过了片刻,门里传来一个声音:请进。

不得不说,光是从门外看,绝对无法猜到这个房间的内部构造。我以为它只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可门一打开,里面的一切却令人叹为观止。

首先,整个房间看上去至少有300多平方米,屋顶为挑高设计,就像教堂的拱顶一样,显得气度非凡。地上铺有一层暗红色的地毯,但踩上去却不没有丝毫厚重感。

房间左边靠墙的地方有一个圆桌,桌子上铺着中式的红色桌布。它的出现很突兀,也跟这个房间的整体感觉不搭。房间的远处隐约可见一个深色的沙发,还有一个茶色的玻璃茶几,在它们背后是一排高及天花板的书架。

房间的右边没有墙,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块没有任何缝隙的落地玻璃窗,就像海洋馆里的那种。幽暗的光线正从窗外均匀地铺洒进来,这种昏暝的光线既不像阴天的色彩,也不是黑夜的。

说话的人就站在书架旁,他的左手边,也就是房间的正中央,横陈着一个巨大的办公桌,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座阴暗的孤岛。

他站在那里看了我们一会儿,由于距离太远,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一种直觉告诉我,他正在微笑。

那个人有很强的存在感,在这么大的房间里,即使站在一个不起眼的阴暗角落,也能让人立刻注意到他。

他一语不发,身形肃穆,活像一尊雕像。

就在我以为他等着我们过去时,他突然向我们走来,经过落地窗前那片混杂的色彩,速度快得惊人,但看起来又是那么自如。还没等我们来得及先开口,他就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

“辛苦了。”他用一双犀利的灰色眸子挨个打量我们,银白的头发像被风吹动的麦浪一样呈现出翻滚的线条。

“我知道你们过来这一路很不容易。”他的话语像子弹一样精准、掷地有声。虽然是外国人,但说起中文来却发音标准、吐字清晰。

“这是肯特中尉,来自俄罗斯的745部队,也是我们最先建立合作的研究机构。”谢博凡介绍道。

“我们是在路上遇到的”。

肯特看了看我,“真了不起。我本来很担心,你知道我们不能出去找你。还好你及时回来了。你们一路辛苦了。这肯定是不平凡的一路。”

停顿一下,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对我说道:“你们一定看到外面发生什么了。”

谢博凡长叹一口气,“还好文件没丢。这都要感谢肖淞文帮忙。”

“但我们也差点死了,为了这个破文件。”杰克交叉双手。他不耐烦地扫视着这个房间,又看了一眼肯特。

我发现肯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种饶有兴致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他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与杰克握了握。随后,他转而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问道:“那么你呢?你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有什么看法?”

“谢博凡说,这一切都是你们料想的状况。”

他的注视意味深长,让人很不舒服。

“我们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话音刚落之际,原本一直安静的世界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把我们身边的落地窗震得轻微摇撼起来。我们全都转过身去。

然而,昏黑的天幕让窗外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并不能真正看到什么。

“鱼!”谢博凡急切地说道,紧张地看向窗外的世界,“那些鱼已经出现了......”

肯特快步走到落地窗边,端详着窗外那片浓稠的黑暗。

“看到什么?鱼?”杰克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没看到!”

“就是那天在超市里的,水里面的那个怪物。”谢博凡阴沉着脸提醒我们。

“你们管那个叫鱼?”杰克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期待我跟他意见统一。于是我也忍不住了。

“你见过鱼吗?哪儿像鱼?那个玩意儿更像王八吧。”

“我们把那个世界里的东西,都称作鱼。”谢博凡没有理会我的调侃,慢慢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我们一起看到的那个东西,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种类。在天空没有起涡流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过上面流动的阴影。”

他说的是那个像足球场一样大的东西。我曾看到它在皲裂的云层中发出洪钟一样的声音。

“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肯特沉稳的声音回荡在重新安静下来的房间里。他依然背对着我们,眼睛望向窗外,“简而言之,你们看到的、以及经历到的一切,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产物。”

他说话时,尾音像一根发丝般残留在我的听觉当中,让我禁不住回想他话里的意思,那些字面上的意思。我逐字逐句地琢磨,仍旧感到不可思议。

“那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杰克走近那个背影,他的红发在昏暝的光线下闪着奇妙的光泽,有点接近地毯的颜色,然而身体却融入了那片诡异的色块之中。

肯特转过身来。“你们一路辛苦了,先稍作休整,吃点东西吧。”

他没有回答杰克的问题,而是从窗前走开,来到门口,按了门边一个按钮。那个装置很像可视电话。

接着,门打开了,进来了几个穿灰色制服的人。从他们的体型和走路的方式,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是军方的人。他们跟着走到肯特面前,几个人用压低的语速飞快地说了一阵,我看到肯特身体前倾,又向他们细心交代了几句,那几个人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最后,大概过了两分钟,那几个穿制服的人又出去了。

肯特朝我们点点头,示意我们在书架前的沙发上坐下。

“我希望能用一种简单直白的方式告诉你们,因为情况实在太复杂了。现在发生的一切,其实我们很多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他也在我们对面坐下,“这几天你们看到的东西,应该可以让你们坦然接受一些现实,而不会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太疯狂。”他认真地看着我们,表情凝重而迟疑,仿佛在思考怎样才能使人信服。

“我相信谢博凡已经跟你们介绍过这个研究所。这在以前是绝对的禁忌,谁要是吐露出去,可是要遭受处置的。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它的存在就有了公开的必要。在你们已经知道这个组织的背景下,我也不需要再多作解释了。”

“我们研究超自然科学,也做临床生物实验。为什么会有这种神秘的组织?做这种看似荒谬的事情?你们可能觉得是一种用闲钱堆砌起来的构思或资源浪费,因为最后可能什么也证明不了,也利用不上。但这么做的可不只是你我,世界各地都有,甚至有的人早我们几十年就成立了类似的机构。我们研究这些东西,是因为知道它们真的存在。”

房间里忽然出现了很多阴影,在我们面前快速地移动,像马路上一闪而逝的车灯。不过外面没有灯,只有不断下降的黑夜。

肯特坐在我们对面,以低沉的语调继续的故事。关于这个机构的故事,还有他们发现的秘密。

他的脸被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所吞噬,直到最后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殖民星球……

“在1960年代,或许更早一些的时候,俄罗斯的745部队正在做生物卵提取的研究。二战过去后,世界还处于战乱的阴影里,大家觉得害怕,对国家的国防建设也缺乏安全感。巧合的是,那个时期也出现了很多超自然事件,还有各种光怪陆离的天文现象。”

“其中最重大的发现,莫过于外星生物。最开始时是一些残缺的尸体,以动物的模样出现在大山和荒野中,或者被冲到岸边——它们的样子稀奇古怪,超越一般人的眼界。但这并没有引起相关单位的重视,因为当时有研究生化武器的风潮,这些畸形的动物尸体也许正好是科学家的试验品,只是恰好感染了某种病毒而已。”

“要知道,当时的竞争可是非常激烈的,这种见不得光的研究已经在多年的实践下里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早已取得了超乎世人想象的进展。”

“但外来生物的研究不同于一般的生物科学,它对遗传科学来讲意义重大,能够改变人类的命运,甚至创造未来!直到后来,它们开始以生命体的形式出现,这才引起了研究机构的注意。”

“1972年2月,日本长寿村的渔民在岸边打捞上了一只半人半鱼的怪物——它有着银灰色的闪光皮肤,女人的容貌,蛇一样的身体。那些人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美人鱼,于是大喜若狂地上报了政府。然而,当政府组织好了临时小组,连夜赶赴渔民们所在的地方后,却发现村子里静悄悄的,村里的人竟然全都不见了。屋子里到处亮着灯,但就是看不见人影。他们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最后来到海滩,发现所有的渔民站在湿软的细沙中,迎面而来的海风刮起了阵阵刺鼻的血腥味。就着昏沉的夜色,他们点燃火把,发现海滩早已被染成了一片赤红。那些村民全死光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沙滩上,但古怪的还不止这点。这些躺在沙滩上的尸体残缺不全,而且全都没有头。”

“这件事情虽然没有什么后续报道,那条鱼的存在也没有得到确切的证实。但745部队的一位科学家却在多年以后,在国外一场马戏团里重新见到了这个怪物。他后来用高价买下了它,提取了它的生物卵做研究,结果,我们有了惊人的发现。”

“这颗生物卵最终被证实属于外星物种。”

“在那之后,我们又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追踪到它所在的那个星球。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们发现这个生物的血液里竟然有一种能够弯曲时空的物质。笼统一点来讲,就是时空旅行。只不过我们无法确切了解它属于哪个时空,但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想象一个星球的物种不仅能踏足我们的土地,并且还拥有领先于我们的绝对优势。”

“为了更好地研究它,最重要的是防范于未然,我们解构了这个生物的基因组,想要找到时空旅行的秘密。世界上几个最主要的机构都参与了这项研究,但过程却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房间里的灯忽然亮了,光线像一种奇妙的置换物瞬间取代了黑暗。我们几个被眩晕的光芒所包围,这让人非常困惑。如今任何的光亮都令人感到莫名地疏离和不自在。我问他这里为什么有光,他微微一笑,告诉我们,因为这里是107仓库。

“这片土地跟其他的地方不太一样,”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但表情却很从容,仿佛在对着镜子说话一样。”

“整座牛头山都属于107仓库的研究基地,这里有自己的供电。”

他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灰色的羊毛衫,带着一副老式的框架眼镜。

他轻手轻脚地把一个餐盘搁在了圆桌上,接着又把一些瓶瓶罐罐整齐地摆放在上面。做完这些工作以后,他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仿佛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肯特从对面站起身,在那么大的房间里,他几乎只用了四五步就走到了那个人面前。他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谢谢你,博士。”

那个人转过来看他,如梦初醒般地说道:“啊,差不多准备好了。明天就可以......也许没那么快,但我们随时可以进去了。”

肯特向他点点头,向我们介绍起了面前这个人。

“这位是107仓库的宝贵资产,”他说道,坚毅的面庞露出一丝刻板的微笑,“舒杨先生是我们最的主要科研人员之一。”

我们跟舒杨先生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你们可能是最后的幸存者了。”他突然小声地说道,然后将目光转向肯特,“我们需要搜寻幸存者吗?”

肯特摇摇头,“很遗憾,虽然我很想那么做,但我们办不到。就A市来说,已经没必要了。”

他说有事要跟舒杨博士商量,于是让我们先用餐,自己先出去了。

我们几个坐在那个圆木桌前,桌布上雕龙画凤,镶着金边。桌上只有一些罐头和即食食品,谢博凡解释说,这是因为研究所的储备粮食只有这些。

我们几个都没什么胃口,有一会儿只是呆呆地望着桌上那些瓶瓶罐罐。我想,除了已经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以外,我们也在抗拒接受现实——生活不会再回到从前了。

更可怕的是……最后的幸存者?这分明就是在瞎扯淡。

当天晚上,如果还有夜晚这个说法的话,我们举目眺望:天空在这片山岭之上闪着奇异的光,而光线就来自那些旋转的厚密云层。

这时的天空仿佛一锅烧开的水,在沸腾、在翻滚着,极力向要冲破什么。

到处都是流动的线条,就连空气也在微微震颤。远方传来模糊的炸裂声,让这片夜色显得张皇而又危机四伏。

在看不见的远方,天空仍在继续裂口。

我的心也跟着澎湃不已,仿佛也融入了这种紧凑的节奏当中。

饭后,谢博凡跟我们讲述了这个林中基地的简单构造,并带着我们在研究所里逛了一圈。虽然只是外围——整个建筑中有太多的房间,还有很多紧闭的门。

这块山皮经过了精密的测量和部署,地下还埋有高端的仪器,甚至还有神秘的装置可以改变磁场。

“这是我们研究生物卵提取的实验室,”他指着我和杰克旁边的那个过道,那个过道像其他铺着白色瓷砖的地方一样,显得冰冷又神秘。过道静悄悄的,我们每踏出一步,都会产生幽深的回响。

“不过只能在远处看看,一般人是进不去的。”

“你进得去吗?”杰克问他。

“我?呃,我不能。”谢博凡有点尴尬的指了指一条铺洒着银白光线的过道,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里面的房间——房间的门是奇怪的圆形,中间有宽大的双层玻璃,看得出来过道两边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房间。

“这是高辐射、高病毒感染区。研究人员在这里做的,是绝对机密和危险的工作。”

“你们到底在研究什么?”

“能让我们抵御这次危机的事。”

“为什么不去搜救幸存者?”

“我现在说的话,可能你们不会相信。很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过才有说服力,总之,一切等到明天再说吧。”

我们从十楼下来,走进电梯,踱进那片诡谲的灯光下。

“你们用的是镭射灯吗?吓死人了!”杰克大声说道,从踏进这里的那一刻,他就一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这一切。我猜想他一定觉得这里的每样东西都荒谬无比。

“这不是一般的灯,因为经常要携带生物体进来,所以光线是有特殊功用的。”谢博凡说完,我便脑补起了肯特口中的美人鱼故事——他们在世界各地寻找外星生物,这些生物不仅长相奇特,性格残暴,还携带致命的病毒基因。它们或许真的存在,也真的有人在利用它们制造生化武器。但A市居然也会有这么一个隐蔽的组织,这实在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我想出去看看。”杰克忽然说道。电梯停在了四楼楼,这一层是宿舍。据谢博凡介绍,他们一年中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里生活,从事封闭式的研究工作。

电梯门缓缓地从我们面前打开,视野中又出现了悠长的过道。幽怨的灯光飘洒在发亮的地板上,像闪光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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