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超市里的信徒(1 / 2)

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大家才把蜡烛点上,一齐围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的,不发一语。街道上不时传来汽车轮胎滚过地面的声音。

“我口渴了。”杰克说道,他一脸的倦意,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额头上。听到他这么说,老头阴沉地望了他一眼,没人搭话。最后,姓严的女人站起来,从货架上的一个纸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给,喝吧。”

杰克朝她点头示意。

“等这些人走了以后,我们也赶快逃吧。”黎耀东说。

“逃到哪儿去呢?到处都一样。我敢说,东区如此,A市的其他地方也差不多。”老头说完,大家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肯定会到处跑的,今晚是这个地方,明天是另一个。这几天街上不会太平,既然昨晚他们已经来过,这里应该暂时是安全的。”

听我这么一说,大家似乎觉得有道理。

“可是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命就先没了。”那个女孩又呜咽了起来。

“不管发生什么,主都会在我们身边。”严姐说道,虽然这句话放在这样的情景里毫无根据,但三姐妹和那个老头却眼睛一亮,齐刷刷地点头附和。

我忽然很想离开这里。跟他们关在这样一个小房间里,听着类似这样对白,让我浑身都不适。这些人要么意志薄弱,要么就神经兮兮的。

这种议论纷纷,时而揣测、时而叹息,时而祈祷的对话持续了一整天。我们吃着储藏室里的干粮,看着对方的脸,或者是斑驳的四壁。直到晚上九点,我和杰克出去查看了一下。

如我们所想的一样,那群人去了其他的地方,也许是城市的西边,也许是市中心。

后来,我们几位男士轮流站岗。

期间,我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一起出去,他告诉我自己的名字叫谢博凡。

谢博凡和我年龄相当,也是27岁。他是理工系毕业的,之前在政府部门上班。

谢博凡说,他也是后来才遇到超市里这群人的。

“我是莫名其妙被卷进来的。”我们走进十四街的一条巷子里,这里毗邻远洋百货和附近的几家大超市,走过巷子,就能看到宽阔的马路和那个半圆形广场了。

街道上迷蒙着一股难闻的烟味和硫磺气息,仿佛刚刚打过仗一样。有些东西还在燃烧,在那些已无人烟的窗口里冒着火星。

他转头看我有没有跟上,眼镜片被火光照亮,一阵泛白,“我们最好在这里看一眼就回去,街上太暴露了。”

我同意,于是我们在巷子尽头停下,朝那些支离破碎的临街商铺望了一眼。街道闪着一层微光,照亮了一片狼藉的景象。

原本宽敞整洁的马路现在堆满了一些黑漆漆的杂物:烧焦的金属,破烂的木头,亮晶晶的玻璃渣,还有各式各样的商店货品。它们全都躺在地上,悲戚地注视着天空。

除此之外,街上还有另一些东西——他们趴在橱窗里,躺在地上,横陈于每一个火光能照得见的地方。

是那些死人。

这些死去的人和那些忽明忽暗的光线,共同组成了一幅让人毛骨悚然的静态图画。并且,他们在微弱的火光里若隐若现,好像随时都可能死而复生。

“天哪。”谢博凡在我身旁喃喃道。我们虽曾预见过会看到什么,但真的看到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

“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死人。”他又说道。

我忽然觉得很不舒服,我想,这副场景会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了——当我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这幅画面就会像闹鬼一样纠缠着我。

“他们大概已经撤退了。”我说。

“你觉得还有幸存者吗?”他出神地说,凝视着路肩上的一片血泊,血迹已经干了,但仍旧有些触目惊心。

“应该有吧,和我们一样。”我催促着他。如果没人管,他可能就这么魔怔下去,所以我拉了拉他的手臂。于是我们又掉头往回走。

回程的路上,我们走在烟气弥漫的街道,看着那些烧得焦黑的建筑和损害的公共设施,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担忧着将来该怎么办。

“那些治安小组都解散了吗?你之前说你在政府工作,是公务员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不是公务员,嗯……非要说的话,有点类似于搞科研。”他犹豫了一番之后说道。

我察觉他不想告诉我,于是我转移了话题:“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谢博凡告诉我,那天他正好在休假,完全没有注意到天变黑了。因为他赶了两天两夜的研究报告,早已昼夜不分。当他注意到的时候,是家里忽然停电了,随后街上响起了喧哗声。

我们故意绕了一个大路,似乎都有默契不要那么快回到超市里。我隐隐有一种感觉,就是谢博凡也跟我们一样,不喜欢那群人,尤其是姓严的那个女人。

“我必须到单位一趟,联系几个人,把我的报告交了。”

“什么报告那么重要?”

他停下来,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眼。

“等到事情走到了那一步,我再告诉你吧。”他表情凝重地扫视着大街。一股冷风吹过来,把街上的烟气吹散了,却带来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你是怎么和他们走到一起的?”周围很安静,我只好低语,虽然不是讲什么秘密的话,但周围的环境却使人不自觉地变得神秘兮兮起来。

“我想搞一辆汽车,我工作的单位在A市的郊区,牛头山那里。”

我知道牛头山,那儿是A市居民平时远足的地方,有原始森林和广阔的田野,以前那儿常举办嘉年华会,不过是上世纪的事情了。小时候我还在山上看过月食。不过他说的那个单位我好像还从来没注意过,除非是藏在深山老林或者洞穴地下。有一瞬间我怀疑他是不是在骗我,不过他的表情始终严肃。

“但是交通是什么样的你也知道,车子根本开不出城。后来我遇到了暴动,有人打架。街上每天都有这些戏码。”他木然地凝视着远处,好像那场骚乱就发生在那儿。“有一次特别严重,马路上简直没有一个正常人。你从他们的眼睛里就看得出来,大家面对面走过的时候,都一脸的戒备和敌意。

“那天我从市政厅走过来,街上刚好有人斗殴,我不想被牵连进去,就躲到了附近一家7-11里。你也看到了,与其经常跑出来找物资,不如暂时呆在这里比较保险。”

这时候,天空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咆哮,我们都齐刷刷地仰头注视。

黝黯的天幕中似乎有一片乌云在滚动,但又看不清楚。

“你认为......”我刚要开口,他却打断了我。“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说吧。”他把视线从天空中移开,快步走下了路肩。

“我们该回去了,不然他们还以为我们遇到了什么意外。”他的背影在马路上看起来形单影只的,像一个孤独的游魂。我走上前去,把心里最想问的那个问题讲了出来:“我们该提防那个严姐吗?”

他楞了一下,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我,我以为他没听到我的话。但他慢慢转回身,面色凝重地说:“还应该害怕。就像怕那些街上的人一样。”

第二天我们也在轮流守夜当中度过了,女人们睡在储藏室里,男人则睡在外面的通道间。晚饭我们吃了一点袋装面包和巧克力豆。

经过上次街上的对话,我和谢博凡之间的距离走得近了一些,杰克也是。

今晚我们三人值班,坐在角度倾斜的货架上,凝视着窗外黑压压的建筑物,讲起自己曾经的生活,就像在回忆上辈子的事。

后来,时间仿佛永无终结似的,黑夜在我们脚下无尽绵长。回头看一眼时钟,早上六点半,这时我才想起——这个世界已经不会再有光明到来。我们在这里谈天说地,意识中却还在期盼着初升的朝阳。

对末日的恐慌,其实就是每天失去一点点,直到最后你惊愕地发现,能够失去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黑色。

它一直不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却是一切颜色的总和。各种颜色经过综合之后,都会变成黑色。

所以,就像一切总会走到尽头。无论世间的事物曾经多么光鲜明亮,最终总会遁入黑暗。

但我害怕黑暗,恐惧的程度,就像一个开始记事,只对世界有朦胧认知的小孩那样。

在这间超市经历,曾唤醒了我一个恐怖的记忆。

那是童年的某段时光——我每晚入睡时,都担心被一个声音唤醒。

那个声音现在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房间吊灯的浅影。外面有一辆卡车驶过来,车灯一晃而过,在墙壁上留下了一道稍纵即逝的锋芒。我翻了一个身,感到睡意全无。

那个声音呼唤我下床,打开卧室的门,径直朝外走去。

拖鞋在我脚下传来啪嗒啪嗒的响声。除了窗外的树枝在持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外,房子里很安静,甚至有些死寂。

但我的手刚碰到厕所的门把,就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进来了,融入了这片黑暗里,扰乱了此刻的宁静。

这种感觉就像电流一样通过了我的全身,从头顶直到脚底。

我快速地转过身,看见客厅里坐着一个人。

我没看到他的眼睛,却感觉他的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客厅里很阴暗,而他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我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的头上有很多凸起的尖角,皮肤像蜥蜴一样起着褶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张开,中间相连着一层薄膜,像鸭子的脚。

即使光线黯淡,但我还是看得出,他的皮肤是橘色的。

小时候,我们曾见过一次。我还暗自给了它起了一个绰号:橘子脸。

我站在昏暗的客厅甬道,与他默默地对峙了几分钟。虽然谁也没说话,不过我能感觉出,他在叫我过去。

我像催眠似的迈开步伐,却感觉不到双脚的移动。

我离它越来越近,直至走到它面前。

我看见他的手上握着一堆牌。

他用那双潭水般深邃的瞳孔凝望我,皱缩的嘴唇微微翕张。

抽乌龟吗?

他没发出任何声音,我却从头脑里听到了。同时,尽管他面无表情,我却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他很高兴,甚至有点兴奋。

我们打起了牌。

很快,我手里的牌打到只剩最后一张。

抽到乌龟你就要跟我交换。他说。

我不敢碰他手上的两张牌。他用蹼状的手指在上面拨弄了一阵,面无表情。

但我感觉他在冷笑,神情阴郁而又诡秘。

抽到乌龟你就要跟我交换。他又一次说道。手指飞快地把牌聚拢又分开。

这时,我看见我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朝那两张牌伸过去。

我惊讶地想把手收回来。

那是一个圈套,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两张牌都是乌龟!

但我的手还是一刻不停地朝那儿伸过去,他的笑声牵引着我,声音变得越来越大。

就在世界开始天旋地转的时候,我终于从惊吓中醒来。

我的面前有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

是严姐。

她刚刚一直在注视我。

刚才的梦境像烟雾一样消散了。我的意识又重新回到了这个超市里。

发现我醒来后,她没有立即将目光移开。我想起那天晚上谢博凡对我说的话:还应该害怕。

她的眼神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我想到了聊斋志异里那只假寐的狼。

“怎么了?”我点不高兴地问她。

“没什么,我看你好像做了噩梦。”她把目光收回,重新蹲坐在地,并莫名其妙地冲我笑了笑,“愿主与你同在。”

又过了几天,街上异常平静。那群人没再出现。不过偶尔,在守夜的晚上,城市某个地方仍会传来几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响动。

我们坐在超市门口,像警觉的兔子那样竖起耳朵,但之后听到的,不过是些模模糊糊的骚乱,像信号不佳的电台频率,并不能帮我们判断出发生了什么。

街上偶尔还会出现几个探头探脑的人影,像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悄无声息。由于不知道到底是人还是鬼,所以我们也不愿上前探寻。

那些人影飞快地隐入了夜色中。

这是我们唯一捕捉到的,有关人类的最后影像。剩下的时间里,就我们十个人,每天生活在一起,吃喝拉撒,轮班守夜。

经历了那晚的事件以后,大家的情绪都很消沉,并且敏感。三姐妹总是急于想了解这个城市正在发生什么,她们是唯一在乎的人。其他的人,要么是一副屈从命运的样子,要么就自暴自弃。

过了不久,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不同寻常的现象。从我们融入他们的生活开始,一切就变得危机重重,但这并非末日造成的。

我发现自己必须努力遵循一些规则,履行特定的义务才不至于破坏那种表面上的秩序,而这种秩序是严姐建立起来的。她把我们每个人都牵制在这种规则下,好让某种意识缓慢地渗透进我们的脑海。这种意识,是对臆想中某样事物的畏惧,例如对神灵或者魔鬼。

现在我才慢慢体会到谢博凡跟我说的,为什么要像害怕街上的人那样害怕严姐。不只是那天我意外地撞见了她的眼神——当我做了与橘子脸打牌的那个梦以后,她就时常默默注视我。而是她的眼神背后看不出有任何的思想活动,如同疯子的眼睛,带着一种抑制的狂热。

她安排了所有一切,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食物应该如何分配。

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聚集在储藏室里,大家围坐下来,严姐手里拿着那些配给好的食物,让那个女孩分给大家。当需要发放没有包装的食物时,她就会用到计量器,把食物放在上面认真地端详和研究,在确保绝对公平之后再送到每个人手上。

对于这种神经质的行为,我和杰克还有谢博凡私底下议论过。不过照谢博凡的说法,其他人不像我们,似乎并无怨言。

“他们都是一个教会的,全都被洗脑了。”他把食指放在太阳穴边划了一个圈。

“这简直就像荒岛求生的纪录片。”杰克说道,厌恶地看了一眼坐在储藏室里的人。储藏室的门虚掩着,老头的侧影在里面晃动。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大家听从严姐的安排坐下来集体祷告,我和杰克还有谢博凡值着今晚的第一轮班。

“老头嘛,是她的死忠粉。大家都看得出来。”杰克低声说道,我和谢博凡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但其他人干嘛也要听那她的。”杰克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们已经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现在这里很安静,接连数日都是如此,就连防暴警车也没来过,仔细想一想,似乎有些阒寂过头了。

“他们不得不听严姐的话。”谢博凡盯着脚下的路面,地上湿漉漉的,走起路来有些打滑。

“你那天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忽然问他,我其实老早就想问了,但苦于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杰克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看看他。“什么话啊?”

谢博凡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犹疑地盯着地面,他的眉头皱了皱,当我以为他准备要说的时候,他脸上紧绷起来的肌肉又松弛下来。“没什么,总之你现在也感觉到她是个厉害角色了吧。只要不跟她起正面冲突就行。”

“不管你们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个老阿姨。”杰克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们一眼,我们沿着那条路肩开始往回走。

“她可不是一般的阿姨。”谢博凡抬起头,样子看起来有点咄咄逼人。

“总之,还是不要跟她起冲突比较好。等时机成熟了,我们找辆车一起离开吧。”他用手扶正了眼镜,转身向超市走去,留下我和杰克站在潮湿阴冷的街上。

街角吹来了一阵寒意十足的风,让我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冷战。

“还是一样的气味,只不过更冷了一些。”杰克愣愣地注视着街道的尽头,我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感觉像是在凝望一条永无止境的阴暗的隧道——隧道则通往另一个不可捉摸的空间。

“我好想吃口热的!”杰克痛苦地喊道,脸上是一副想入非非的表情。

“这些暴徒是蝗虫啊。”我放下冷冻箱的盖子,这家超市已经没有食物了,只有过期的冻肉,因为停电的缘故而变质发臭。除了这家超市以外,其余的已经在过去三天被我们搜索遍了。能吃的早就被带走了,剩下的都是一些无法烹饪和保鲜的冷冻食品。

但这几天的工作也并非劳而无获,我们好歹收获了一些能够入口的东西。比如番茄酱和鲜奶油。

“这样下去可不行。”严姐说,“我们不能光吃这些甜酱酱。”于是我们又被安排去更远一点的超市寻找食物。

“我看再过几天连甜酱酱也吃不到了。只能喝酱油,吃花椒面。”杰克模仿着严姐的语气。

“甜酱酱。”他嗲声嗲气地重复道。

我忍住笑意问他,“你中文说得这么好,你妈知道吗?”

一般来说,超市的监控录像会在35天以后自动销毁。所以,我们那天下午发现的那卷录像带,一定是冥冥中安排好的。

录像带是杰克在收银台下发现的。

我们两个在超市,其他人还没回来。

今天早些时候,我和谢博凡在又一轮的搜索后终于找到了食物,在下东街靠近弧形广场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供应外贸商品的杂货店,因为大部分是啤酒和干果,所以那些人恐怕没有仔细搜索过。但在商店背后的储藏室里有好几箱德国香肠,大概是为了配合十月份的啤酒节准备的。我们分了好几拨才把那儿的香肠搬了一大半,后来严姐说,多一点人去能搬得快一点。要争分夺秒。

他们去了半小时,留下杰克和我在空荡荡的超市里。

“您需要什么先生?哦,香烟啊。这里没有。”杰克站在收银台后面,眼睛望着天花板,“嗯,面包和袋装薯片?也没有!”

“味精和伏特加倒多得是,你想要多少?”他把目光转向我,嘴角咧开了一抹笑。

“我真服了你了,还笑得出来。”

“当然。”他神情得意地回答,但片刻之后,他严肃地看着我,“你是怎么想的?我们还要继续跟他们呆在一起吗?”

“必须走啊。”我不假思索地说道,脑中浮现出严姐古怪的眼神。“我和谢博凡正在商量一个计划,先储备好我们三个人的物资,然后找一辆可以开车的车。”

“不错。”他爽快地说道,想拍我一下,但他脚尖向前,踢到了收银台下一卷盘绕的电线。

阴暗的角落立即传来了细微的电路声,紧接着,他的脸被荧光照亮了。

收银台下方的闭路电视竟被无意打开了,狭小的过道一时间被黯淡的灯光包围着。

“哟,我差点忘了这里还有备用电池。”他有些惊奇地看着那几个屏幕,好像头一次看电视似的。

“这是多久的?”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手指四下拨弄。我绕过收银台,走到他旁边。画面中出现了超市几个不同的方位,杰克翻阅着录像的日期。

“瞧!你入镜了。”杰克说道,手指着其中一个屏幕。屏幕中是我们在过道间谈话的样子,严姐在中间,众人站在她旁边。

杰克继续拉动着横条。画面快速地转换着,那些超市里的人来来回回,像鬼影似的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杰克的手指一松,镜头定格在了一副奇怪的画面上。

小黎和老头在镜头捕捉不到的货架间俯下身,只露出后背,像是在挪动某样东西。严姐站在过道的另一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三姐妹、谢博凡,还有那个女孩都没出现在这个场景里。

“他们在干嘛?”我听见杰克在问。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画面中的老头和男孩终于直起身来,过道间赫然出现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他们两个一首一尾地抬着尸体往通道的另一边移动,严姐站在那儿等待着。即使镜头无法详实地捕捉,我也能感受到她冷漠、犀利的注视。当男孩绕过严姐,准备转弯的时候,尸体的手臂忽然垂落,因为弧度过大,几乎像是活了过来。但连姐眼睛眨也不眨,她抓起那只手,将它放回了原处。

这是一具男性的尸体,看上去刚死不久,暗沉的血液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所到之处被弄得一片狼藉。

他们把尸体抬到了冰柜旁。

这个位置是个盲点,我们看不到。

“耶稣啊。”我听见杰克在我耳边低声惊叹。

那几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冰柜前,严姐站在最前面。冰柜的反光映照出她的表情,那个表情我十分熟悉。她透过冷冰冰的玻璃盖,看着那具被放好的尸体,眼神透露出狂热。

14

我和杰克马上向冰柜走去,但还没走近,严姐他们就回来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好像在研读我们脸上的每一个毛孔。越过她的肩膀,我发现谢博凡也在,他就站在她身后,怀里抱着同样的箱子。

“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啊。”杰克漫不经心地说道。

刚才从监控录像里看到的一切让我心有余悸。

她杀了人。

为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都没说话。这时我才惊觉,录像还开着。

我赶紧示意杰克,他马上圆瞪双目,一脚将电线扯断了。

严姐仍然用那种阴凉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等待着一个尖锐的问题被提出来,由我们或者是她。

但她的视线终于从我们脸上移开。

后来,众人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超市里。那天晚上,大家的晚饭吃了德国香肠。之后,我们就像往常一样轮班巡逻。

我忍不住发现,当晚谢博凡的举止十分怪异。他始终闷闷不乐,脸色阴沉。当我们三人走上街头时,他也只自顾自地一个人走在前面。

后来,我们值了当晚的第二轮班,时间已至午夜。

阴凉的街道上正刮着凄厉的风,空气里仍旧满是海盐的味道。他的脚步声回响在空寂的马路上,铿锵有力。市政厅阴暗地耸立在街道一边,像一座冷酷的堡垒。我们谁也没说话,各怀心事地漫步向前。

当市政厅逐渐在我们身后被黑暗吞没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想要一问究竟。

但他抢先一步说道:

“不要再呆下去了,赶紧走吧。”

从四面八方刮来的风正一下子聚集到我们周围,好像彼此约定好了似的,让原本疑云重重的气氛显得更加危机四伏了。

“这是什么意思?”杰克冲上去拉住了他。

“你说话啊。”杰克不耐烦地催促道。“你一定知道什么吧。”

谢博凡的脸上接连浮现出犹疑、恐惧,又极不情愿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你不是早也打算离开这里吗?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好处。”

“我们已经看过那卷录像带了。”我冷不丁地说道,他瞪着一双张皇的眼睛,转过脸来看着我。

“你已经看过那卷录影带了?”他疑惑地重复道,脸上还是一副谨慎而惊恐的表情。

“超市里的监控录像啊。”我与他四目相对。“我看到他们杀人了。”

他听到杀人两个字,整个人脸色发青。

“好吧,既然要一起走,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他颤抖着叹了口气,然后把一段恐怖又离奇的故事,透过眼前的黑暗,一股脑地道诉了出来。

“大概一个月前,我们就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刺破了黑暗的空气。

“我不是什么公务员。我的工作,介乎于政府与非政府之间。你们也许听说过A市的科研基地,它在牛头山靠近公路交汇处的地方。我回国以后,被点名分配到了那里。

“它是国防部的分支机构,主要从事生物科学研究。但实际上是军方的超自然研究项目。”

他顿了顿,好像在透过稠密的夜色判断我脸上的表情。但我的意识里还漂浮在超自然研究这几个字眼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是说像神盾局那样的机构?”

他似乎早已料到我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你们没听错,真的有这样的机构。”

“但我们做的是纯科学的研究,只不过不是针对人类,而是有关变异物种的。这些研究最后都会被加密封档,我们不会做一些实际的运用,只是不断积累,发明出许多的配方和病毒血清。”他顿了顿,目光焦灼。

“我在这里工作了四年。直到有一天,一个秘密项目被制定了出来,我被挑选并参与了进去。当时我并不这个项目是什么,只是听说一个震惊科学界的秘密被挖掘了出来。关于这一点,他们与国外几个大的研究机构都互相通信,达成了一致。而这个项目刻不容缓,必须马上执行。”

“这个项目,跟我们现在遇到的事情有关?”

“没错。”

“他们监测到,地球近十年来都有频繁的太阳磁暴,这个本来没什么奇怪的,然而它们每次带来的影响却并不寻常。根据以往的卷宗档案,这十年间出现过无数与之相关联的超自然案件。但它们统统因为缺乏科学解释而不了了之。我们对这些案件进行了逐一的研究与排查。”

他的声音很轻,我不得不追寻着它,像拉着一根随时可能脱线的风筝。那个声音继续讲述着它不可思议的经历。

“在有些案例中,有人忽然撞见了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睡觉的时候发生空间转移;或者说看见了某个怪物;周围有人凭空消失等等。最典型、最容易被记得的,大概就是A市的人口失踪案了吧。A市在上个世纪不断发生类似的事。通常是一大批人同时失踪,并且有一定的时间规律可循——通常是在月食的晚上。

“这能说明什么呢?”

“这些现象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一些通道被打开了。它们要么通过月食,要么通过极光。”

就在谢博凡话音刚落之际,城市远处传来了爆炸声,声音之大,使我们脚下的街道都在微微震颤。

“我们出来很久了。”杰克提醒道。

“严姐呢?”我又问他,“严姐的事你还没说清楚。她是不是杀了人?”

“那个人,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第六天来的。”他的语气忽然变得疲倦而紧张,“我们一起呆了一个礼拜。后来,严姐认为他对我们是种威胁,因为那个人总是跟她作对。有一次,她说上帝要泄愤,而为了让世界重新光明起来,必须死一些人。”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杰克问出了我心底里的疑问。

他叹了口气,有点颓丧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独自生存。而且我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必须办。”

“我有一份报告必须送交本部......它可能会帮我们应对下一场的灾难。”

“还有下一场?”杰克难以置信地吼起来。

“那份报告现在在你身上吗?”我问他。

“在我身上太危险。为了安全起见,它暂时放在市政厅里。”

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超市门口。在进去之前,他再一次催促,“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了。”

15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每晚都在街上寻找可以用的车。

最后,终于在一条偏僻小巷发现了一台废弃的马自达。

这辆车的外形虽然破破烂烂,但发动机却完好无损。

找到它的当晚,我们就决定离开——先去市政厅拿报告,再连夜开去牛头山。

然而谢博凡建议第二天再出发,因为时间快到早上了。为了避开街上的人流,最好晚上行动。

我们都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于是又折回了超市。

那天很古怪。严姐白天一直不在,而那对情侣又鬼鬼祟祟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那个老头突然过来告诉我们,他和严姐找到了物资,想让我们过去一起搬。

于是我和谢博凡走进储藏室,在货架后面寻找可以装东西的纸箱。

“正好我们也拿一些走。”我在架子背后偷偷告诉他,谢博凡赶紧点点头。

“你能帮我拿一个手电筒吗?我看上头好像有一个小背包。”

我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转身,但脑袋立即遭到了一个重击。

所有声音顿时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一声哀叹。

我听出来是谢博凡的声音。

“谢博凡......”我试着呼唤他,但觉得头痛欲裂。

那个声音有气无力地与我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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