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超市里的信徒(2 / 2)

我又试着移动,但肌肉却像绷紧的弦一样,努力了半天,只能僵硬地挪动。

“发生什么事了?”他用痛苦的声音问道,我感觉他也像我一样横躺在地面上,全身被麻绳捆着。

“我们被发现了。”

“啊?”

就在这时,一道门被晃晃悠悠地推开了,阴凉而带有咸味的空气飘了进来。

一双褐色平底鞋出现在门口。

那双脚迈着缓慢而冰冷的步伐朝我们走了过来,“看来你们都醒了。”那个声音平淡地说道。

她的脸埋在阴影里,超市明亮的光线均匀地铺散在她身后。灯已经全部打开,然而色调过于惨白,把周遭渲染得阴郁不详。

她微微咳嗽一声,仿佛在笑。

“你们很快就能得永生。”她朝黑暗中某个无形的东西说道。

“快松开我!妈的!”

是杰克的声音。声音来自对面的角落。

“把他们带出去。”严姐头也不回地命令道,眼睛依然没看我们,而是望着眼前那片空洞的阴影。

我感到后背被人用力提起,接着拖到了储藏室外面。

老头挨个把我们拖到了收银柜台后面,他拖着我们的时候,脸上呲牙咧嘴,模样恶心至极。三姐妹则站在柜台外面,脸上的表情像石像一样。她们什么也话也没说,甚至不做眼神交流,只是机械地,像着魔了一般茫然地监视着我们的行为,确保我们乖乖地待在地上。

她们,还有老头跟严姐,慢慢聚拢在我们周围。脸上挂着一副相似的、空洞的表情。

这幅表情我曾经见过,除了空虚的热望以外,他们眼里没有看到任何具体的事物。

“你们的好运现已结束,现在应召受到惩罚。”

严姐的声音透过阴凉的空气传来。

此时,碎烂的玻璃窗外正灌进来大股大股咸湿的风,仿佛大海就近在咫尺一般。

我的膝盖磕在地上,牛仔裤也磨破了,地上到处都散落着亮晶晶的玻璃渣。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散乱的血迹,被拖得长长的,张牙舞爪地向冰柜那边爬去。

冰柜的门已经从上面卸下来了,里面有两个白晃晃的人影,仔细一看,是两具赤裸的尸体。是小黎和他的女朋友。

尸体跪坐在冰柜里,身体歪斜,浑身湿漉漉的,像穿了一件血衣。

这两个冰柜就像小小的棺材,把他们囚禁在了里面。冰柜通了电,所以从柜子顶上投下来的光线就集中在尸体身上,他们眼睛像要瞪出来了一样。

我听见谢博凡在我旁边无声地抽噎了一下,他的肩膀则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你们想逃走。”严姐忽然俯下身,温热的鼻息喷到了我脸上——茫然、狠毒,和忧郁的表情依次从那张宽大的脸上一一浮现。

“但你们想错了。我们谁也逃不了,末日已经到了。”

她渐渐直起身来,五个人僵硬地站在一起,白炽灯透出来的光线冰冷、又毫无感情地漂浮在他们四周。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是这幅场景,不是他们的行为,也不是当前的气氛。

是夜晚的形态。

今夜有些不同寻常。

一阵阵有节奏的风在拍打着超市卷帘门,就像浪花撞击着海边的礁石。

空气被压缩了——它比以往更加稠密、更加深邃。

我心中泛起了深沉的恐惧——有关梦境中无尽的黑夜以及黑夜的底部。

老头踢了我一脚,因为我刚才骂了他一句脏话。

我的下巴磕着地面,地上流淌着白炽灯惨白的光线。即使透过扑鼻而来的海盐气息,我仍能捕捉到那滞留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

悄悄地从那两个冰柜里传来。

“我们生来就是有罪的,现在必须赎罪。你们现在离去,就能见到主,再请求他原谅。”

有什么东西正在窗外缓慢而剧烈的生长,越来越明显了。

谢博凡被老头反手提起来,老头的脸铁青,沉得像锅底。我听见谢博凡嘶哑的喘息,三姐妹递过来一柄厨房用的水果刀,刀刃很长,在光线中散发出清冷的光。

“没关系,我们每个人都要走的。”三姐妹其中一个对挣扎的谢博凡说道。

老头把他拉向自己,谢博凡又踢又拽,但老头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降灾的七天使已经到来。谎言和逃避不能帮助我们获得永生,我们要赎罪!号角已经吹响!第一声号角:火与血从天而降!”

“第二声号角,燃烧的大山滚滚落入海中,海水即成血水......”

此刻的空气忽然具备了形态,翻动着,携带一股躁动不安的力量。我奇怪其他的人为什么没听见。

我开始越来越紧张。严姐继续着她的布告。

“第三声号角,那有名的星辰燃烧着落入江河及水源上。随之,江河中的水味变苦,一如那星辰一样。又有许多人死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交融在彼时变化的氛围里。

这个时候,我看见杰克的眼睛。他看着我,目光坚定而沉稳,仿佛他早就看穿了一切,并知道了要怎么做。

我用眼神回应了他。

“第四声号角。”她鼻子朝着天空,好像闻到了什么气味一样。

她以缓慢的语气大声说道,“日、月、星辰将有三分之一被击打暗淡,白昼不再明亮,暗夜无光。一只鹰在空中飞翔叫喊:天使要吹其余的号;你们这些住在地上的人,祸哉!祸哉!”

她把鼻子从对天空的注视中转移下来,但头还是高高仰望着,“第五声号角,一颗星从天而降,打开了无底坑,一阵阵浓烟从坑中冒出,遮天蔽日;一群群蝗虫随着浓烟涌出,要用它们蝎子尾巴上的毒钩伤害他们,让这些人忍受蝎螫的痛苦,却求死不得。”

窗外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但屋子里的人皆不为所动。

我看见杰克不安地抖动了一下身体。打碎的玻璃窗正刮来一股一股潮湿的夜风,混合着一种神隐的魔力,喑哑地袭来。窗外的世界依旧没有色彩和光亮,不过,有其他东西潜伏在里面,现在越来越拥挤,且越来越躁动,好像马上就要喷涌出来。

此时,三姐妹附和着连姐的布告,齐声高喊:“第六声号角吹响。三分之一的民众死在四位使者手上,他们来自伯拉达河。

剩下的三分之二,见状却仍不思悔改,仍旧崇拜魔鬼、崇拜偶像。”

那柄水果刀被高高举起,对准谢博凡挺直的胸膛,老头站在背后,像一尊阴沉的石像,两手钳制着他。

“第七声号角,从天上传来布告:世上的国成为我主和主基督的国!”

谢博凡恐惧地尖叫了一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混杂在其中,叫喊着让他们住手。

街上传来了卡车滚过地面的轰隆声。紧接着,一个声音在空气中炸响,引来一阵类似水波一样的撕裂震荡。

这时候所有人才齐齐转过身来,望向超市外面。

无数量汽车正横冲直撞地涌上街头,密密麻麻的人影夹杂在期间。他们手里握着枪支和刀具,有些拿着燃烧的火把,嘴里叫嚣着。扩音喇叭里传来激烈的呼喊声:“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不久前还暗藏汹涌的街道,现在却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大多数是可怕的枪响。远观整个城市,忽然之间竟然灯火通明。流弹划过天空,拖着长长的、冒烟的尾巴,硫磺的气味夹杂在阴湿的风里,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里面深重的海盐味。

走上街头的人群互相呼喊,互相谩骂,发出狐狸一样尖细、癫狂的嗓音。两股人流在互相追赶,不时有悲哀的惨叫响彻街道,阴森地攀上厚密的云层,在那里戛然而止。

我听见老头倒吸了一口凉气,严姐立刻注意到了,“不要停,完成我们的祭祀。只有完成了上帝才会宽恕我们!”她急切地说道。

于是,所有人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老头又像之前那样挺胸抬头,三姐妹们目光锐利地看着颤抖不已的谢博凡。严姐走过来,把一卷灰扑扑的麻绳交到她们手上,然后自己举起那把水果刀,稳稳地举过头顶,停顿了几秒之后,用力地刺了下去。

16

刀刃在我眼前晃了一眼,飞出了连姐的手心。她的大腿被我的身体撞击后,整个人因作用力而甩开,缓缓地向后倒去。但她固执地迈开两腿,又稳在了原地。

两记连续的枪声突然响彻整个超市,三姐妹中有人当场倒下,鲜血顿时喷泻而出。

另外两姐妹立刻尖叫起来。

接着,几个人踏着沉重的步子,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他们轻松地越过眼前的障碍物,跨过倒塌的货架,来到我们站立的通道前。

“整个街区就你们这儿亮着灯,跟他妈过节了一样。”一个穿黑皮衣的男人笑呵呵地说道。

他留着像胡子渣一样硬挺的平头,五官十分粗犷,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

“你们这些烂人!”

枪声又响起了,这一次平地惊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说话小心点,现在可不是逞能的时候。”一个男人从中间蹿出来,他的脸上有一大片深色的胎记,上面还长满了白色的,像胡渣一样的毛,看起来怪恶心的。他傲慢地扫视了一眼众人,还在冒烟的手枪有节奏地拍打着大腿外侧。

他粗鲁地踢了踢脚下的两具尸体,踏着染血的步子,慢慢地向严姐走去。

令人吃惊的是,严姐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既无恐惧,亦不为所动。

随着那个人的步伐越来越近,老头忽然大吼了一声,从旁边冲出来,扑向了他。

那个人显然没有预料到,一下子就被老头扑倒了。超市里起了一阵激烈的骚动,其他人立刻拿起手中的武器,齐齐瞄准老头的身体。

几声连续而沉闷的枪声炸响在了空气里。我看到谢博凡想要尖叫,却被一阵抽噎梗在了喉头,于是发出来的是类似干呕的声音。

老头的身体在我们面前瞬间被血染红了。

这时候再看看严姐,她仍用那种阴冷的神情直视他们。

那个脸上有胎记的人半带好奇地向她走去,手里握着反射着银光的短柄手枪。手枪擦着他的裤腿,有节奏地前后摆动。

“你们全都受召受到惩罚。”她伸出手,把超市里的人都指了一遍,“你们所有人。”

接着,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抹热切的、有点神经质的笑容。

那个人以飞快的速度抬起手,朝她的胸口开了一枪。

严姐颤抖了一下,接着像触电般轰然倒下。

“这老娘们儿真让人不爽!”开枪的人咒骂道。

她倒在了收银台旁,慢慢滑下来跌坐在那儿。那抹无法解读的笑容依旧阴凉地残留在她的嘴角。

“我的天啊!”一个人惊叫道。

这时,他们所有人都发现了冰柜里的尸体。

“这是谁弄的?他们弄的吗?”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走过来。“是这些人弄的吗?”他又问坐在地上的我们。

我朝他耸耸肩。

“老大,他们怎么办?”

那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们一眼。“也送他们上西天吧。”

其他人走了过来,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外套,靴子上反射着白炽灯冷漠的光线。

街上涌来一阵掺杂着硫磺味的暖风,然后,一股气流又追了上来,产生了与之相反的温度。

渗人的寒意。

紧接着,他们所有人都把枪举了起来。

玻璃上传来持续不断的拍打声,窸窸窣窣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下...下雨了?”一个不确定的声音从我们中间升起。这个声音没有得到解答,因为没人敢于猜测我们眼前出现的景象。

落地窗已经残破不全,大大小小的窟窿四散在周围,然而,在有镜面的部分,玻璃已被潮气笼罩,上面氤氲着水汽。密集的雨点正敲打在上面,它使窗外乱哄哄的景象模糊成了一个个斑驳的色块。

超市里没人说话,此刻的寂静与外面模糊的喧嚣比起来,似乎更加波涛汹涌。有几个人走到了窗边,心神恍惚地触摸着眼前朦胧的玻璃窗。雨水越积越多,逐渐汇聚成了一股股细流,弯弯曲曲地,像水蛇一样滑落了下来。

“下雨了!”那个梳背头的男人激动地叫道,从我们中间跑开,冲到了玻璃窗。几个人也惊叫着跟了过去,他们短暂地在窗边停留了一会儿,热切地踮起脚尖,眼睛像猎鹰一样犀利地注视着水汪汪的街道。

此刻,街上的炮火声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又一阵悠长的惊叹,从四面八方涌来。

谢博凡忽然怪叫了一声,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只有我和杰克注意到了。那些人争先恐后地一跃而出,甚至都不愿从大门口走出去。他们随手拿起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打碎了玻璃,直奔街头。

窗外暴雨如注,雨丝像银线一样掉落下来,卷曲成地上的水花。近处的一块排水管正在如饥似渴地迎接着它们,等待落在地底深处,一同幻化成黑色的梦境。

甚至连超市里也流淌着雨水,雨势正逐渐瓢泼。

17

顷刻之间,外面传来了一声轰隆巨响,爆裂的水声犹如几十道瀑布在同时奏鸣。

我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聋了。

我依稀看到一条分叉的水柱从街上喷过,大量水流涌进超市,四处水花飞溅。

等到我反应过来时,我们三人的下半身已经泡在了水里。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杰克大吼,他斜靠在一个栽倒的货架上,打湿的头发有一半泡在水里。

“发生了……真的发生了。”谢博凡哆哆嗦嗦地低语道,他的眼睛茫然地看看窗外,又看看我们。

“什么啊?”杰克不耐烦地问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那个脸上长着胎记的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但目光涣散,嘴巴像有什么话说似的微微开启。

深浓的血水从他的肚皮上喷涌而出,混合着周围的水流,印染了一大片。

他的肚子上插着一块剖面尖锐的木头,很有可能是被水流冲进来的碎片。

杰克冲神情恍惚的谢博凡喊话。

“喂!不要发呆了。快过去,那个人身上有车钥匙。门口停的那辆黑色路虎就是他们的。”

谢博凡还跌坐在原地,一双出神的眼睛呆呆望着窗外的世界。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外面瞟了一眼——漆黑的街道上此刻大雨倾盆,更准确点来说,是水流如注。昏黑的水流像绑着麻花的粗辫子从天空倾泻而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雨是这样下的。近处还有一个持续不断的轰隆声,就像瀑布的轰鸣。一大强大的水浪不断从那个方向滚动过来,吞噬着这个混乱的街道。

街上有人喊叫,喇叭在奏响。不过一切声音在这种水流的冲刷下都被淡化了,形成了如同氤氲一样不真实的叹息。

我大叫了一声谢博凡的名字。他从臆想中回过神来,整个人抖动了起来。

“那把水果刀在你身后”,我提醒他,用眼神示意。

他回头看了看那把淹没在水中的刀子,就是严姐想要杀死他的那把。

谢博凡用屁股慢慢朝那边挪过去。

我看着越来越深的水流,又看了看窗外停着的路虎。此刻车胎已经被淹没了,就像这条街道一样,很快就会被吞噬。

谢博凡抓到了那把刀。

“快,帮我解开。”杰克像蚯蚓似的爬了过去。两个人互相背对着,谢博凡用那把刀蹭着杰克手里的绳索。

他们弄了好一会儿,杰克时不时地冲他大吼,“老兄,看准一点,割刀手了!”

“你别晃!”

等我们全都松绑后,我走到那个男人面前。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瞳孔已经涣散。

我的手掠过插在他肚子上的木片,往另一边摸去。就在这时,他歪斜的头慢慢直立了起来,那双原本晦暗的瞳孔也散放出了光彩。

他在观察我,观察我在做什么。

同时,一丝莫名的笑意从他的嘴角处咧开。

“抽到乌龟,我们就交换。”

我大叫一声,跌坐进了水里,手里的钥匙也跟着飞了出去。

我霎时认出了那道目光。

“怎么啦?”杰克冲了进来。他的脚划动着水波,使周围的水面翻腾了起来。

我看了看杰克,他茫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具尸体。“你叫啥?”

尸体并没有抬起头,也根本没有微笑。他的眼睛仍然呆滞地凝望眼前翻腾的红色泡沫。

杰克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起来。我们寻找了一阵,找到了那把弄丢的钥匙,然后一同走了出去。

“走吧,现在就去牛头山!。”谢博凡坚决地说道,他把眼镜拿衣服擦了擦,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他刚要迈开脚,一只手从水中钻了出来,牢牢地抓住了他。

谢博凡像踩到了惊雷似的跳了起来,但那只手仍然紧抓不放,拽着他的裤腿,强壮的指关节根根泛白。

是严姐。

她用狂乱的眼神看着谢博凡,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脑袋一起一落,以胁迫的语调低声喃喃:“这时......天上的殿打开了......有电闪雷鸣......地震......冰雹。”

她突然停下了,我们朝她的目光看过去。

“审判已经降临!审判已经降临!”她忽然冲着打开的玻璃门大声疾呼。

阴沉的街道正暗潮汹涌,那里积水严重,漆黑的波浪一层一层地拍向看不见的路肩。紧接着,在那片翻腾的水流中,有什么东西跃出了水面,冲上了街道,并以急快地速度朝我们冲了过来。

在黑暗中,我们看不清它的形态,只看到那个东西在水面留下了一道如闪电般弯弯曲曲的波纹。它的速度也像闪电般,在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几乎已经游到了我们眼前。

那个东西目测有一头猪那么大,浑身扁圆,还没看到它的身体,却先看到了它的尾巴。

它的尾巴很像一条巨大无比的电鳗,看上去滑溜溜的,尾部还有两个尖锐的倒钩。当它游过来的时候,尾巴就高高地翘起来,好像雷达或者天线一样。

水面在它四周起着曼妙的涟漪。

那个东西像被什么牵引着一样,径直游到了严姐那里。然后,它又以飞快地速度冲出水面,张开嘴巴,露出一排奇形怪状的牙齿,接着一口咬住了严姐的头。

空气中传来脆裂的声响,很像冰块被人徒手掰开了。

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是严姐的脖子被扭断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得以看清楚那个东西的全貌。

我无法准确地描摹它,因为它不在任何人类常识的理解范围内。

它的长相类似无壳的海龟,浑身光溜溜的,呈现出暗沉的墨绿色。身体两边长有宽大的鱼鳍,像蒲扇一样,一边三个。当它游动的时候,那些鱼鳍就以极快地速度上下扇动。

它的脑袋很像乌龟的脑袋,但更加硕大,与身体极不相称。它凶狠地噙着严姐断裂的头颅,两只浑浊的眼珠在浮肿的眼窝里滴溜溜地盯着我们看。

它的嘴巴很像鸟,上面有着尖利的喙。当它含着人头时,嘶哑的声音就从里面冒了出来。

也许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我们当中没人说话,也没人尖叫。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口把严姐的头吞进了肚里。

那个东西在离开前甚至还仔细端详了我们一阵,接着就一转身,利箭般地游向了胎记男。

我感到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快走!”杰克碰了碰我的胳膊,把我和谢博凡从魔怔中惊醒。

我们跌跌撞撞地往外奔去,双脚拨开浑浊的、泛着白沫的水花,现在水位已经及膝了。

当我们走入外面的世界时,巨大的轰鸣声正从四面八方响起。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过,当海啸来临时,如果你是在近处感受,就会觉得好像天崩地裂一样。仿佛数十栋房子在你面前同时倒塌。

现在我知道了。

虽然我站在水里,但地底下好像有一个风口似的,源源不断的气流正从那里钻出来,把我们裹覆其中。一时间,我们几个人就像商场外面的气球人一样,衣服被吹得胀鼓鼓的,头发也根根往上,似乎分秒之间就会被冲向高处。

一阵又一阵庞大的气流在四周盘旋,使得街上的积水细浪翻腾。电线杆被折断了,街灯也被冲毁,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在漆黑的、混杂着浓重海洋气息的天空中漂浮着,被不稳定的气流吹向四面八方。

我听到一些人的尖叫,不过并不确切,因为它们很快被淹没在了风雨中。

水花一阵一阵地拍打过来。在街角转弯的地方,那个十字路口中央,悬空出现了一道瀑布。

即使周围光线很暗,但那阵轰然巨响准确地提示出了它的位置。持续不断的水浪就是从那里涌过来的。我看见谢博凡的脸也看向那边,眼镜的一侧从耳朵上歪斜了。他愣愣地看着那道昏黑的水雾,又抬头看看天空。这时候,一束探照灯从城市的某个角落照亮,刚好打在了那道瀑布上。微弱的光线不足以穿透它,但足以让我看清它的面貌。

那是一堵厚密的水墙,从高处倾泄下来,威力惊人,咚咚地撞击着地面,把周围的建筑物打得残破不全。密集的水雾细雨般打在我们脸上。

水流以极大的冲击力淹没了整条街道。

“靠!那是什么玩意儿?”杰克的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

城市正在发出可怕的崩塌声。

水珠打在身上很疼,又急又密。那道水墙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震荡着周围,我的耳鼓也因此隐隐作痛起来。

我们三个人几乎立刻就被水浪吞没了,我在冰冷的水流里短暂地下沉,身体被浪推动着,眼前一片昏黑。惊慌失措中,我努力划动四肢。一股阴凉的寒意袭遍了我全身。我的鼻腔里、嘴里全是海水的味道。

此时的天空像锅底一样黑,但滚动的云层之间有了金属丝一样微弱的亮光,它们爬满了天际,有点类似树叶上的脉络。

“肖!”杰克在另一边冲我大叫。

等到我反应过来时,那支倒钩已经出现在了我眼前。

一个墨绿色的东西猛地从水里冲了出来,我后退一步,又滑倒在了水里。它跃出水面,扑了个空。

它对准天空怪叫了几声,声音尖利刺耳,有点像婴儿的啼哭,但又十分粗噶。

它的脖子像火鸡一样起着皱褶,眼睑像刚出生的雏鸟那样浮肿着,所以眼睛就只剩下一条横线。

“快过来呀!”杰克在我身后吼道,声音忽然清晰了许多。

他们找到了那辆路虎,我看见杰克在裤子里摸索着车钥匙,同时眼睛不时瞥向我,看我有没有跟来。

我感到背后在翻腾着巨大的水花,那个东西恐怕离我只有一米远,一跃就可以把我扑倒。

钥匙掉进了水里,杰克低声咒骂了几句,低下头,两只手在水里晃动着。

我已经靠近了车尾,这时,谢博凡圆瞪双眼,冲我身后大吼了一声。几乎在同时,杰克从水里直起腰来,把手上的折叠刀扔给了我,我凭着感觉接住了它,转身用力一刺。

尖刀触到了一个平滑且柔软的接触面,然后拉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那个东西惊叫一声,跌入了水中。

“快点!快点!那个东西还没死呢!”谢博凡惊呼,一只手放在车把上。

倒钩果然又出现在了水面上。一跃一跃地翻腾着黢黑的水花。

它径直地撞向了车尾,把后灯给撞碎了。

杰克打开车门,我们不约而同地扑进了进去。

轮胎在水里艰难地后退了一段距离,接着奋力向前。在我们掉头,往市政厅方向开去。那个乌龟一样的怪物还跳上了后车厢,跟了我们一段距离,它在车顶上,把顶盖弄得咚咚作响。我们走了两条街,杰克不得不左右摇晃才把它弄下来。

虽然没有任何车辆和行人通过,但街上到处都有倒塌的路灯和电线杆,道路中央还漂浮着大量的垃圾和障碍物。在我们前进的途中,源源不断的水浪从后方涌来,像洪水一样吞噬着街头。我不禁回头看,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

透过晦暗的后车窗,我看到了一层暗涌的波涛,像一阵深浓的黑烟滚滚而来,它侵占了整条街道,追赶着我们。在它之上,天空放射着一层蛛网密布的银色电光,像毛细血管一样纤细,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云层在剧烈地滚动着,使天空看上去像有了生命。

水流的震动声源源不绝,那道水墙起码占据了五条街,它从空中某个断口倾泄而出。在那个地方,云层起着黑色的漩涡,飞块地旋转着。

我们的车子在圆形广场被几辆卡车围住了,车上是那些穿黑衣的暴乱分子,他们的脸透过车窗看上去很吓人,让我想起了那张叫呐喊的油画。无声的惊叫从它们的脸上表现出来,定格在梦境一样的街头,使人觉得恐怖又不可思议。

他们发疯一样地扫射四周的车辆,枪声吸进了稠密湿润的空气里,像投入了一块巨大的湿布上,被无情地吸走了。火光在那些小黑管里跳闪,使这一切看起来十分荒谬。

杰克一边骂着脏话,一边猛打方向盘。车子在积水的街道上打着滑,急速而歪斜地朝路肩冲去。

“坐稳了!”他说。车子急刹了一下,猛地后退,又颠簸着开向了右边的街巷。我们冲上了市政厅前的圆形花坛,撵过篱笆和草坪,花盆飞打在车身上,被撞得粉碎。我们躲开了那些尖叫的卡车,他们像无头鸡似的,盲目而绝望地在街道上横冲直撞。

轰鸣声越来越响,昏黑的城市里电光闪烁,模糊的色彩交杂在其中,就像毕加索的画一样。

18

她转过头,侧脸对着我。

“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停顿片刻,终于,她注视着我的双眼。我强忍住情绪,而她破涕为笑。“我下周回纽约。”

我站在玄关口,听着挂钟在墙上尖锐地划动着,声音大得惊人。

“那...就这样吧。”她站在那里,等我最后说点什么,而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感觉正在溺水而亡。

我又忍不住看向墙上的挂钟,它的声音像匕首划过空气一样干脆利落,把我的思绪扎得四分五裂。

她抿了抿嘴唇,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我明白说什么也没用了,那一刻平静得近乎诗意。我吃惊地发现,在说再见这件事情上,其实很具悲剧美感。

结束令发生过的一切变得完美。所以,告别带来的伤害,其实是一种醉人的刺痛。

“再见。”一抹苦涩的微笑慢慢爬上她的脸,像其他曾爬上过她脸上的表情那样迅速、那样云淡风轻。

她看起来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候的样子:美丽、冷漠,充满着距离感。

“再见。”我说,感觉脸上的肌肉和神经在缓慢地崩塌着,那两个字毫无意义,只是这么随口说了出来。

而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世界忽然在我眼前模糊掉了,那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感觉人轻飘飘的,像发高烧一样。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动着,却一下子失去了那股尖锐的力道,并且,也不再具有之前的魔力与意义。

“停车!快停车!”谢博凡的声音穿透了沉闷的空气。他呵斥着杰克,后者不耐烦地反驳道,“你疯了吗?”同时把车子掉了个头,我们往市政厅旁边的林荫大道开去,再往下,是一条三环到郊区的交叉公路。

车子一路颠簸着开到了一半,谢博凡忽然作势要打开车门。杰克一个急刹,锁上了车门,一脸恼怒地看着他。

“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市政厅拿报告。”他坚定地说。

“你知道现在我们是什么处境吗?你知道过去有多危险吗?”杰克拉上了手刹,我感觉我们像是呆在一个涨潮的池塘里。

“你不明白,那份报告很重要!”他再一次固执地要下车,两只手摸索着去按车上的按钮。杰克一把抓住他的手,“比你的命还重要?”

“对!如果我不拿到它,我们就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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