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夜无星(1 / 2)

房间空无一人。

这间屋子本该一片漆黑,此刻却被一阵颤动的光线映照着。落地窗外,正是火光四起的城市,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以为是深夜里的烟火吧。

“她不在啊。”杰克跟着走进了房间。“应该是早就逃出去了吧。”

我回过头,瞥见了空荡荡的床头柜,那儿以前放着一个相框,相片是我们毕业时在图书馆对面照的,那儿有一座女神雕像。雕像是黑色的,双手往上举起来,双腿上放着圣经,倡导着“上帝是指引明灯”的箴言。杨佑希说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见面的地方,我坚持告诉她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那片密林里,但她说那晚自己很醉,第二天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既然她不在,我们也赶快走啊,别愣在这里。”杰克简短有力地催促道。

我最后看了一眼杨佑希雾蒙蒙的房间,星星之火反射在玻璃窗上,天空仍旧一片黑暗。

客厅里的烟气浓重了起来,我脚步沉重地走到门口,杰克从洗手间里打湿了两条毛巾,他递给我一条,在那一刻,我短暂地灵魂出窍,忽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哪儿。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地跟着他走。

在快要走到那扇摇摇晃晃的门边时,我停下来,看见鞋柜上的钥匙盘底下压着一样东西。

是一封折叠起来的宣传册。我把它抽出来,看见封面上印着wedding的字样,内页写了几段介绍EastonBay的文字,下面还附有一张图片,图片中是一栋靠海的白色建筑。我的拇指划过开满山间的夹竹桃,初夏的野花在沿着海湾一路盛开,那种潮湿、温润的馨香仿佛又被鼻翼触碰到了,它让我既深有感触又憎恨无比。

“罗德岛?”杰克把那个宣传册从我手里夺过来,“TheChanleratCliffWalk(尚勒崖城酒店),这不是以前你们度假的地方吗?”

“她没有逃,只是上个礼拜回纽约了。”我漫不经心地说道,眼睛扫过宣传册上一行用蓝色签字笔标注的日期:6月12日。

“你瞧,我在A市呆过那么多年,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可爱的非洲菊。”杨佑希站在一级石阶上,背对着山脚下银色的海湾。山坡上是成簇成簇热烈绽放的非洲菊,从一块楔形的土地上被分割成了两半,她就站在花海中央,蓝色的连衣裙随着初夏的微风轻轻舞动着。

阳光很明媚,又有些晃眼,我眯着眼睛,低头注视她。她又跑下了两级台阶。

这是我第二次离她这么近,如此单独。我们在湖畔的那一晚之后还见过几次,分别是在校园,还有杰克那一帮人的聚会里。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情况打断,使我们有空闲的机会说话,她几乎时时刻刻给人以冷漠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然而自从那一晚过后,我很难不对她抱着一种好奇又着迷的心态,并十分渴望能再见到她。这种想法令我很不安,我想起杰克那晚曾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暗示和叮咛,告诉我不要趟这个浑水。他也看出来了。

但我感到最糟糕的状况正在发生。

那一年的暑假过得异常地快,并且充斥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转折与变化。

我们的剧团在每个月末会有一次演出,虽然成员不多,但大家都尽量把它做到很专业,但照杰克的说法,我们只是找个借口聚在一起,让人家看起来好像有正经事做。

其实我们做的,仅仅是享受排练之后的那段时光——在学校附近的酒吧彻夜欢歌、通宵玩乐。

整个夏天,我都呆在纽约,混迹在灯红酒绿和欢声笑语的气氛中,我们还时常驾车去波士顿,因为杰克的外公住在那里,同行的还有拉什、扎克和他的女朋友凯蒂。自从新年那一晚之后,我很少再见到乔什与莫里斯,他们只是偶尔出席我们在酒吧的聚会。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深入。

“你在想什么,我都看得出来。”有一次大概凌晨两三点,我们从波士顿的一间小酒馆出来,外面是一条空气冷冽的小巷子,我们晃晃悠悠地朝大路走去,走到巷子中间的时候,他忽然停下对我说。

“是啊,那又怎样。”我们喝了大概有两瓶伏特加,在这之前又喝了许多啤酒,此时都有些晕头转向。刚才的对话无意间引申到了杨佑希那里,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但记得杰克整晚都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打量我。

“听着,我也不太喜欢乔什。但不是因为他经常在国际商法的课堂上放屁。”他看着我弯下腰来哈哈大笑,憋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真的,我坐他后面。”他最后忍不住,也跟着我一起笑了起来。

我仰起头,看见漫天的星光像打翻的牛奶一样散落在天际。靠近小巷右手边的那一圈还奇怪地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我不太喜欢他,是因为像大多数惹人反感的事物一样,他身上也具备了那些东西。”

我们靠在巷子冰冷的墙壁上,感到酒后的世界正在变得易于触碰与深奥莫测起来。

杰克的声音带着那种诚恳和关切的语气,让我一瞬间有了被理解与重视的感觉。“我知道你喜欢杨,”他忽然说道。我看他两手交叉,安静地站在我面前,星光斑驳的印痕洒落在他身上。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他其实并没喝醉。

“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不能劝你不去追求你心里想要的东西,虽然我不确定这对你来说是不是最好的。”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让我觉得格外亲切。

“但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开心。哎……说实话,杨或许对你也有那个意思。”

“我不想做得太明显,但这件事好像也不受我控制了。”我内心忽然升起了一阵愉悦感。

他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我,突然做了一个嘟嘴的动作。我和他都爆发出了一阵光效,然后摇摇晃晃地又靠回了墙上。

我们头顶的星光奇妙地聚合在了一起,密密麻麻地装点了整个夜空,使它看上去就像缀满了钻石的黑色袍子。如果不是深夜醉酒,我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留意这幅景象吧。

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朋友陪你一起感受着,用同样无比涣散又无比清晰的目光审视这个世界。这让那种愉悦感久久地萦回,深入了我的骨髓。

她喉咙里滚动出的笑声震颤在温润的夏日微风中,让色彩缤纷的田岗充满了柔和的善意。海湾在晴朗的天气下呈现出了它最完美的姿态,碧波如洗,一望无际。

我们顺着脚下的大理石台阶一直走到海边,穿过色彩夺目的非洲菊花海,在悬崖边的这条小路上慢慢踱步,欣赏海湾附近的庄园美景。

“你觉得他们会怀疑我们吗?忽然说不看电影,然后到这里来。”杨佑希问我。

“我们又没干什么。”我顿了顿,有些虚伪地告诉她,自己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

一股混合着热气的海风吹了过来,把我们脚下的灌木吹得簌簌作响,她随手撩了撩头发,目光直视着我:“那么,是谁每次在学校里碰见我都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矢口否认,她又笑了起来,好像刚刚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我意识到她早已经知道了,于是又紧张地把话题岔了过去,“今天下午真热啊,简直叫人受不了。”我望了望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它正在把下午最后的余晕集中挥洒在细浪翻滚的海岸上。

“是啊,夏天这么快就到了。”杨佑希若有所思地看着悬崖下细软的沙滩,蓝色的纱裙被风拖动,在草丛间纷飞,她侧着耳朵,故作惊讶地叫道:“听,有蟋蟀的声音。”

“哪儿有啊?”

“有啊,就在你脚下。”

正当我俯身往下看的时候,她却突然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惊恐万状地在斜坡边沿打了个趔趄,杨佑希在我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她的手其实一直没有松开我的肩膀。这个玩笑无意间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此刻,我们只是站在世界一角的两个人,在罗德岛的一处悬崖峭壁间。海湾就在我们脚下平静地伸展,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那一刻,我从未感到如此地单独,又如此地满足。

她呼出一口气,双手叉腰。“哇,这比我想象的还要累啊。”

杨佑希站在砂石铺就的小路上,从两个礁石之间转过头来。

海水起了赤潮,在我们脚边翻滚着红色的波浪。

她的脸在静态的景物中缓慢地变化,从热烈变得沉静,从成熟变得充满了孩子气,最后又从那样的稚气中超脱出来,变得固执而又傲慢。

“你看,这里的海水有赤潮。”我提醒她,尽量不被她脸上的神情所吸引。

我们已经从庄园小路上下来,到了海湾,游泳和晒太阳的人已经稀稀落落地走光了,偌大的海峡一时间变得一望无际而又干净明朗。

“我看到了,真漂亮。”她由衷地夸赞道,踮着脚尖走进了那排缓缓推动的波浪里,全然不顾裙摆已经湿透了。

从大海的那一头刮来了一阵风,吹得我们身上的衣服呼呼作响,杨佑希把吹乱的头发拨到耳边,“喂,你不过来吗?”

她看我一直站在较远的地方,于是鼓动我下来。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鞋子里进沙子。”

她的背影融进了温润的夕阳余晖下。

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海浪有节奏的拍击声和我们彼此之间均匀的呼吸。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某些深沉的情感将要涌动出来,那些想说的话,以前不能说,现在也可以说了。

我想杨佑希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她忽然开口说道:“有时候我看着大海,会有种重新开始的感觉。”她仍旧站在赤红的海水里,裙裾随着晚风轻轻地舞动,不停拍打着她的小腿,“好像它能令所有的一切重新洗牌。”

我以为她在沉思她与乔什的事,于是那些积压在心底里的疑问一下子就要倾泻出来。然而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我像一个哑巴似的无力地动了动嘴唇,因为她接下来说的话又让我不那么确定了。

“所以当我看着大海,就什么也不怕啦。即使以前做错了什么事,有过怎样懦弱的时刻......因为到最后,一切总能重新开始。”

她安静地注视着遥远的海平面,眼神迷离而又深远,接着,她用平和的语调继续说道:“这个说法可能有点老套,说大海能够包容一切。不过它看上去确实像是另一个世界,与我们生活的地方毫不相干。

“我发现一直以来我要的仅仅是平静而已,就像这片大海。你带给了我这种感觉呢,淞文。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她转过身,看着我,天空已经变成了宝蓝色,与她身上的连衣裙一模一样。早起的星星升上天空,把苍穹的一角装饰得十分闪耀。

“我喜欢大海的宁静、它的暴烈、它的席卷一切。”她撇了撇嘴,好像要为了刚才的话做一个总结。“一个人无论怎么假装,在大海面前也要坦诚。”

“所以,告白的时候也最好是在海边吧。”

“是啊。”

“我喜欢你。”

“我知道。”

她脸上闪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然而这里面还有一种暧昧的认可和显而易见的心满意足。

我双脚踏进赤潮里,温热的潮水瞬间浸透了皮肤。我拉住她的手腕,她顺应地靠前一步。我低下头,把脸贴在了她脸上。

后来我才知道,杨佑希的心就像那片大海一样,深不见底,是再多爱意也无法填满的。

但我没有后悔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因为在那一刻,只有在那一刻,我才能告诉她。

我听见杰克的声音在我后面,气喘吁吁、断断续续。深浓的烟雾已经让人有了窒息般的恐惧感。

我们从杨佑希的楼层里下来,沿着来时的应急通道往回走,但一路上浓烟滚滚,让人辨不清方向。

远处有什么东西爆炸了,让我们所在的位置晃动不已。

“快...这里。”杰克抓住我的手臂,试图把我往左边领。我猜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是凭着感觉在徒劳地摸索。

恐惧没有形态,却像炸弹一样在我心底里炸开——我们彻底迷路了,但此刻谁也说不出话来,因为每一次的呼吸都是一种煎熬。

周围不停传来哔哔啵啵的声音,我也搞不清那是什么。缺氧和恐慌已经令人精疲力尽、头晕眼花。火势蔓延的速度很快,即使周围看不到任何的火光,但黑烟已经四处弥漫,遮盖了视野。

这种黑暗与窒息的感觉让我想到了大海。奇怪的是,那天和杨佑希在一起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我的耳朵好像听到了音乐声,从某个深远的角落里传来——一首很好听的爵士乐或者蓝调。于是一阵绝望的心情从我内心深处弥漫,如同坠落、如同窒息。

我感到脚踝一阵刺痛,一个糟糕的预感浮上心头——我已经彻底丧失了行动力,再过不久,就会因为吸入大量的毒气而窒息昏迷。

我把手中的毛巾翻转了一面,尝试吸一口气,却立刻干呕起来。透过泪眼迷蒙的视野,我看到楼道氤氲在一股热气中,黑烟在顺着楼梯往上爬。我看不清周围的状况,所以就四处摸索,寻找杰克的踪影。在爆炸发生的时候,我们一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直接摔到了下面的那一层楼道里。

我摸索了一阵,然而四周空空如也。我绝望地猜想,或许他昏迷在了某个地方,也许掉到了离我很远的位置。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不可能再找到他了。如今,除非有消防人员赶到,否则我们只能等死。

即使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里,我的耳边竟然还萦绕着那首缱绻、柔和的爵士乐。

钢琴的尾音在我脑袋后面轻轻地震荡,大提琴弹奏出一串舒缓情绪的旋律。我的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条萤火虫一样的光带,连接着餐厅的横梁,一直蜿蜒到我们脚下。杨佑希的脸如梦似幻,在我面前言笑晏晏。

然后,模糊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接着场景变黄,变得更加灿烈。她的形态被扭曲着,逐渐被一种温暖的色调取而代之。

橘色。

她的脸消失不见了。

橘子脸坐到了我的对面。它用我第一次见到它时的那种神情看着我:冷漠、专注,若有所思。

它的头顶凹凸不平,长有锐利的尖角,我望进它那深如潭水的眼眸,立即被他强大而剧烈的情绪震慑住了。

我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惧,比此刻身处于着火的建筑中还要可怕。

那张脸把我从眩晕中惊醒,我的眼前又出现了滚滚的黑烟。

我抱着无法站立的打算想要爬下这段楼梯,但令人意外的是,我的双脚又能行走了,脚踝的位置只是轻微地扭伤了一下,并没有肿起来。

我用脚尖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楼梯的边沿,浓烟袭上了我的脸颊,让我瞬间头晕目眩。

于是我又停了下来,弯腰重重咳嗽,喉咙里像是有几百条虫子在爬。

我靠着墙壁滑下来,绝望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我的视线逐渐下滑,脑袋里充斥着沉闷的回响,这让我无法正常思考。手脚已经使不上力了,这种感觉很像宿醉,我心不在焉地想着,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就在这时,我脑中的回响变成了真实的声音。我听见周围传来一阵婆娑。接着那卷翻滚的浓烟逐渐分离开,成了一扇打开的门。一双脚从外面跨了进来,是一双沾满尘土的马丁靴。

一张脸出现在了视线当中。他仔细地打量我,我认出了那个眼神。

他伸出手来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一股力量拉扯我身体前倾。他把我的手绕过自己的脖颈,扶着我开始往下走。

我看见自己走下了那道曾经离自己很近,却触不可及的楼梯。辛辣刺鼻的烟雾再一次令我涕泗横流,但我总算能走了,尽管十分吃力。

我感到自己依凭着这股力量来到了外面。

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闻起来带着一丝咸味。

杰克把我放在地上,仔细地打量我。我从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他的脸,上面全是粉尘和黑色的污渍。然而这幅模样又特别搞笑,于是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从我干涩的喉咙里冒出来的却是一阵如同砂砾般的刺耳声音。

“你脑袋里有很多烟吧?”

于是我笑得更厉害了。

我的肺部疼痛不已,脑袋也像是有钢钉在扎,但所幸平安无事。我没有让我最好的朋友赔上性命,这让我的内心获得了极大的解脱和安慰。然而我仍然觉得悲伤,于是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

视野前方,苍穹一片黢黑,是那种神秘兮兮的黑暗,是我仅在梦中和刚刚在楼道里见过的那种颜色。

轰隆的爆炸声在四周响起,那些喷火的建筑烧得更猛了,它们像一个个巨大的风箱在卯足了劲地歌唱——在绝望、混乱的城市上空奏响着巨大、空洞的哀音。

黑暗整整笼罩了地球五天。

我们在A市成了流浪者,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漫游,没任何有前途和希望。因为大家都知道,世界不会再有光明到来。

时间一下子失去了意义,因为没有了白昼,我们再也感受不到那么确切的变化。曾经习以为常的事物和概念正在人们心中瓦解。我怕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就会让人崩溃。

城市上空每天都氤氲着绝望的呼喊和焦急的聒噪。流言是必需品,好用来平衡人们心中越来越深沉的恐慌。

没人敢说出口,不过我猜很多人心里都清楚——世界即将毁灭。然而最后是以怎样的方式,谁也不知道。

街道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在没有秩序的管理下,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很多商店被人洗劫一空,大家都知道,没有光明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生产力。他们要囤积食物,像真正的世界末日那样为自身作最周全的考虑。

蜡烛成为了一件比黄金还要值钱的东西,由于受到莫名磁场的影响,电力被彻底中断了。奇怪的是,就连汽车引擎也无法发动。只有少数的备用电池还能正常工作,但毕竟也维持不了多久。

有时候,我在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的睡眠中醒来,看见窗外的街上路过一群人,手上拿着白色的蜡烛,神色凄怆地走过去,还以为看见了鬼。

我们很少上街,因为到处都看得见血腥和暴力。

要知道,受伤也是一件麻烦事,因为一切公共设施都关闭了,没有任何医疗服务。

我和杰克颠倒了生物钟。我们决定白天睡觉,晚上活动,好避开活跃在街头的人群。

如今,黑暗使人类成为了最可怕的生物。

在没有秩序的监管下,每个人都能为了一己私利而做出一些卑鄙、残忍的事来,这让我们必须时刻提防。

在什么都看不到的世界里,声音和气味变得异常敏锐。哪里响起了爆炸或尖叫声,感官都会把它们放大几十倍。偶尔,在那些浅浅的睡眠里,我听到窗外传来一连串的哭泣与呐喊声,醒来时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天空有时候也会起一些微妙的变化。因为要汲取一些街道上的光线,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阳台。这让我有很多机会可以观察它。

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比如每天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天空的颜色会变浅,从黑色转为深蓝,不过如果不是仔细观察,很难发现其中的变化。这时,那些晃动交错的电流就会重新出现,并且像针线一样游离穿梭于厚密的云层当中。

通常在这样的时刻,那些庞大的生物会从其中隐现。你能在天空浅色的背景下看见它们黢黑的轮廓,有一些像足球场那么大,有一些则像小型的潜水艇。它们总是伴随着云层猛烈地晃动,似乎只是为了转一个身,接着又若无其事地朝其他方向移动。因为有云层遮盖,所以这一系列的动作不太容易被肉眼捕捉到。

但天空的的确确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在它深邃幽暗的表面下,并非波澜不惊、一望无际。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大概有一周,情况又有了新变化。

我们和往常一样,凌晨的时候才出来活动,到附近的超市和商场搜罗一点食物和生活用品。对于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我们抱着一种既无悲观亦无希望的态度,随时准备好了要去死。

天色已经接连三天像锅底一样黑,我再也看不见那些闪电的金边和游动的生物了。

如果天空中曾经还有些许稀薄的光影的话,现在也已经消失殆尽了,就像一颗终于寿终正寝的灯泡。

我和杰克在这样的夜晚行走在街道上,感觉就像走在异次元里一样不真实。城市里残留的备用电池已经越来越少。人们开始故意制造混乱,企图为自己暗淡、叵测的命运寻找到最后一丝微光。

我们从公寓朝附近的商店街走,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开扎堆的人群。这些成群结伍的人是最危险的,如果一两个人单独行动的话,很可能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横遭非命。如今有了黑暗的庇护,人们对自己的行为少了很多约束,更加放肆大胆地烧杀掳掠。我想大家其实都很恐慌。虽然政府组织了临时的治安团队,但这样的情况依旧没有得到改善。

那些巡逻的车子每天会出来三次,分别在早中晚的时候,他们做的,无非就是放个大喇叭在车顶,向人们汇报今天了解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新情况,散播已经毫无作用的希望与承诺。和A市一样,全球各地都没有了白昼,情况稍微好点的是内陆城市,但最混乱的也是内陆城市,因为交通和人口的关系。我说稍微好点,是因为沿海的地方还遇到了比黑暗更加可怕的东西。

在有一天的巡逻里,那些招摇过市的白色面包车播放了一则最新消息,引起了驻足人群的一阵骚动。

据说,在太平洋和大西洋沿岸,已经发生了至少五十次以上的海啸——大海忽然像一个发疯的怪兽一样从世界的各个角落一跃而起。践踏、吞噬了附近的大量城镇,造成了数以万计的人员伤亡。所以,他们把空气里弥漫的海盐味归咎于这一点,因为大海每天都在上演怪异反常的现象。有时候,海面会刮来一阵阵黢黑的飓风,有时则是连续几天翻滚着汹涌的波涛。还有的时候,整个海洋都会呈现出一种阴郁而不祥的潮红色。

但科学家仍以太阳磁暴来解释现在发生的一切。

大家半信半疑地把各种言论消化、解构,怀着各自对命运的衰败预感加工成自己的理解。于是,流言每天都在上演,并且越来越真实。唯一不变的,是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它就像空气里的海盐味一样沁入了每个人的肺腑。

我们穿过东大街,一路朝向中央花园的方向走。临近的很多商店要么被人强行霸占,要么就已经被抢掠一空。街道笼罩在一片焦黑和深浓的烟气当中。泊在路口的汽车大部分都被炸毁了,只剩下瘦骨嶙峋的支架,在苍凉的街道上被周围的微光映射得影影栋栋。

我们从两棵看不清品种的大树之间穿过去,来到了一片宽阔的人行道上。这里曾经是A市有名的步行街,四周有大量奢侈品店和高端西餐厅。再往下走一点,穿过第二个街区,就是百货公司与连锁超市的聚集地。我们猜测,那里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抢劫一空。

周围不断有匆忙的脚步声,那些看不清面孔的人影有时会从较远的地方跑过来,有时则会忽然空降在我们身旁。我和杰克随身带着折叠刀之类的防御武器,每次那些人影靠过来,都会让我们肾上腺素上升。

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被明显划分成了两类,一类是至始至终都躁动不安的:他们的想法总是先人一步,不断发现更值得聚敛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不断迁徙自己的根据地,好像最好最安全的地点永远都在下一个。另外一类人则按兵不动,甚至显得过于懒散。他们坚信政府会给出积极的应对与救援措施,所以就这样等待下去。

我因为自身心事重重,所以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缺少了共情力。对我来说,杨佑希离开的那天已经在我心底里产生了强烈的震动,致使我情绪里某个坚实的东西倒塌了,于是更多的东西纷至沓来,跟着一起支离破碎。早在世界崩塌的前一秒钟,我的世界就已经风雨飘摇,跌入了空茫当中,它比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一切感觉更像末日。

但还好还有杰克在,如果不是总领馆在上个月突然关闭了,他可能已经回到了纽约。有了杰克的陪伴,我或多或少地找回了一点往日生活里的寄托。我无法告诉杰克,他对我来说意义深重。男人之间是不说这些的。但事实上我就是这么想。

在走入中央花园的前庭时,他给我打了个信号,于是我跟着他越过了藩篱,走上了一条水泥砌成的弧形花台。这是通往下个街区的捷径,周围全被绿荫覆盖。花园里现在已经聚集了大波的人流,很难说清他们是什么来头,不过这些人看起来全都神神秘秘的,聚集在盘根错节的大树之间交头接耳。如果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过去,你会说他们要么是在举行什么诡异的宗教仪式,要么就是在密谋一宗可怕的案件。

这些人统统都是男的,在我们经过他们身旁时,其中一个人用低沉的嗓音喊了句什么话,声音暂时压过了那些聒噪的窃窃私语。我从黑漆漆的树叶缝隙间望过去,看见一个人影从高处跳下来,落在人群中央,手里还拼命地挥舞着什么亮晃晃的东西。其他人在听到那句喊话后齐声附和,他们语气中透露出来的恶意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我们绕过这群危险的人,继续朝前走。

大街上一丝风都没有,但满满的都是一股逼人的盐水味,仿佛我们就置身在大海中。不仅如此,还处在它的最底部、最深处。

这种气味不是从某个方位传出来的,而是从天而降——是天空的气味。

10

后来我们顺利地到达了十四街,来到了曾经繁华一时的商业中心。这里正对着市政厅,被一个半圆形的石砌广场包围着,广场中间有一个太阳神阿波罗的巨大铜像。阿波罗驾驶着他的马车,车里装着给世人带来光明的太阳。马匹们昂扬地迈开腿脚,阿波罗的手臂则直指天际,看起来就像马上要腾飞起来。

如今这个铜像比往日还要黯淡,它在广场中央尴尬地矗立,阴暗的瞳孔注视着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苍穹。讽刺地契合了世人当下的处境。

如今任何的天文现象都不太可能发生了——不管是下雨、下雪,还是出太阳。天空就像一个黑色的洞,开口已经被彻底封死了。什么也透不进来,什么也望不出去。

就在我们从铜像下面经过时,一记雷鸣般的巨响在我们头顶炸响。我和杰克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但黝黑的苍穹看起来却与往常别无二致:密不透光、纹丝不动。

“我没听错吧,是打雷吗?”杰克问我。

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些许恐惧,我也一样。虽然天空连续几天毫无变化,令人觉得压抑、沮丧,但最令人感到害怕的,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时候我想,要来什么就来吧,不管是大爆炸还是天降陨石,只要不是整天整天一片漆黑就好。

我曾在头脑里设想过上百种可能性,电影里演过的,小说里看过的,无论什么样的结局我都认真地做好了遇见的准备。

但如果什么也不发生,天空就这样一直黑下去,一直到时间的尽头,那该怎么办?我们必须学着在黑暗中生存吗?像行尸走肉一样地继续繁衍后代、缔造文明?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那不是比末日还要糟糕?

世界会因为延续种族而充满血腥味,并以极快的速度堕落下去,这幅场景超越了任何灾难与末日电影能够预想的结果。

我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条街有许多恐惧的双眼,也在透过商店里晦暗的玻璃窗愣愣地注视着黢黑的苍穹。

我们不愿去敲开那些明显已经被人占领的商店,即使不用看,你也能察觉到他们目光中的侵略性。

于是我们谨慎地寻找适合的商店,要的东西不多,仅够一个星期糊口就行了。然而附近的大型超市都被占掠了,小超市的食物也被搬空,只剩下一些没用的小商品还留在歪歪斜斜的货架上。

越是走到后面,境况越是令人沮丧。杰克愤怒地在宽阔的马路上迈开大步,冲那些在窗口窥视的人比手画脚。我怕他引来事端,所以试着安抚他,“你不觉得这些人很卑鄙吗?强行霸占一个地方!我敢肯定,等食物被吃光了以后,他们一定会吃人的。”

我不愿与那些目光对视,倒不是怕惹来什么麻烦,而是我一直都讨厌被窥探的感觉,从那时候起就有了......任何游移在我背后的眼神都让我受不了,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曾经人挤人的街道现在变得异常空旷,荒凉得令人觉得恐怖。我们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来到了另一个时空下的A市——这里人去楼空,只剩下往昔的残景和死亡的气息。到处都是鬼影栋栋的,让人觉得既压抑又梦幻。那些橱窗里的人还在冷漠地注视我们,看起来又像人又像鬼,而那股混合着盐水味的风仍在散播,使得闹鬼的感觉又真实了一点。

“瞧,那儿有一个711!”杰克欢呼道。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那家亮灯的便利店还开着,在这个街道的尽头、靠近转角的地方。

我们急速朝那边奔过去,一边用手臂抵挡越来越迅疾的风——现在它打着卷,像飓风一样横扫着马路上的垃圾与残骸。杰克轻松地超越了我,一步并作两步、甚至连跑带跳地来到了门口。

商店没被破坏,招牌亮着灯,从豁亮的窗口里能看见货架上横陈的商品。但商品的位置被调换了。有人显然做过认真的分类检索,把必需品和其他物品都分隔了开来。最外面是狗粮和电器,中间是些胡乱摆放的小物件,没有看到水和食物。

超市里的白炽灯每一根都亮着,在诺大无人的货架间洒下苍白又冷漠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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