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末日(二)(1 / 2)

10

我在圣诞假期里的一天去了长岛,去探望住在那里的亲戚。我的舅舅在纽约东区开了一间中餐馆,在那一带混得小有名气。我们家里几乎有一半人都在店里打工,做成了实实在在的家族企业。后来舅舅又租下了临街的商铺,开了第二家连锁店,几年之间,他的餐馆从长岛一直开到了曼哈顿。

其他还在纽约的亲戚,都不希望我荒废学业。我能明白他们的用意,在当年火热的移民潮里,以优异的成绩被保送出国,是一件为家里争光的事。但我们家却不属于这种情况,当别人都怀着忐忑不安又无比激动的心情踏上纽约这片土地时,我的舅舅和他的表叔却挤在狭小的渡轮底舱里等待偷渡上岸。他们怀揣的理想并不是出人头地、为国争光,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在这里生活下来。他们选择了一条不光彩的捷径,因此只能埋下头来辛苦劳作,在那一带的华人聚集地里洗碗打杂,同时提防身份不被暴露。多年以后等他们拿到绿卡,才把舅妈和表妹接过来。

下午我一直在舅舅的餐厅里帮忙,帮他们把当天到的冷冻食品从货车里搬进来。

晚上是营业高峰期,店里的喧哗声环绕在以红色为主色的墙壁上,使这一切看起来仿佛沸腾了一般。

“把桌布铺上,不是那张!橘色的那个,对。”舅妈的声音越过我的肩膀,向舅舅传过去。

我刚刚本来心不在焉,但现在突然想起了一桩往事,是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个东西。

时隔久远,如果不是舅妈突然说到了那个词:橘色。我恐怕再也不会想起它来——但它依然完整地存留在记忆的宝库里,只要细心检索就能找到,并且惊觉,它居然没有被岁月侵蚀一分一毫,仍旧那么地完整、详实。

我想我们大部分人的记忆都是如此,只要发生过的事,就不会忘。就算忘了,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而已。

那个明亮的下午,我刚好放学回家。客厅有很多人,也许是某次节日聚会。

我在客厅外连接着阳台的地方玩耍。想不起来自己在玩什么,也许什么也没干,就只是这么站着出神。周围就像此刻这样喧嚷,充斥着大人们的说话声。阳台外面的风不时灌进来,与客厅热闹、煦暖的空气产生着奇妙的交互作用。我记得我站在那里,忽然觉察有人在看我,于是我转头望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苍凉的景象,由于楼层较高,所以看到的大部分都是天空的剪影,零星伴随着一些高耸建筑物水泥色的外墙。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然而也不阴郁,是那种淡泊如水,让人觉得冷酷的铅灰色。我知道外面的气温已经接近零度,因为玻璃窗上已经起了一层霜,但并没有厚重到使世界朦胧的地步。

然而,在这幅灰白、冷峻的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橘色的东西。它伏在窗角,形态模糊,却给人以强烈的存在感。因为那种注视,让人觉得它仿佛是具象的,它就像两只手紧紧地钳住了你的身体,让你无法动弹。

我吃了一惊,更加仔细地看那个东西——视野像正在聚焦的单反相机那样越来越清晰,直到我看清楚那是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头。

可是头怎么会悬在半空呢?这里是七楼啊!

那个东西纹丝不动,它的眼睛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而我的回望似乎惊扰了它,使得水面上起了波纹。我觉得它肯定知道了我在看它,因为那颗头稍微动了动,细微地几乎察觉不出。

那颗头的形状是不规则的,上面长有很多起伏的尖角。皮肤呈现出锯齿状,皱皱巴巴的。它的嘴,如果是嘴的话——要不是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像老太太枯槁的嘴唇那样皱缩成了一个小圆孔。

我僵立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位恐怖的不速之客似乎并没有因为我发现了他而感到半点的羞怯或窘迫——他仍旧用那种慑人心魄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我被完全曝露在阳台悄怆的风里,感到浑身上下像冰块一样凉。虽然客厅里的燥热空气就在一线之外,但我觉得好像永远也够不着了,空气之间的交互作用已经被这个橘色的东西给切断了,而大人们的说话声也变成了若有似无的背景音乐。

恐惧令我的心脏狂跳不已。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一直站在阳台上,直到被它的目光所融化时,那个橘色的东西忽然做了一个动作——它伸出了一只手,把它贴在起霜的玻璃上——那只手是蹼状的,像鸭子的脚掌一样,只不过还要更大而已。

我猜那个东西肯定是湿漉漉、软绵绵的,因为它紧紧地贴合在了玻璃上,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就在这时,一股燥热的空气从我背后冲挤过来。我倒吸一口凉气,感到双腿又能走动了。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大叫,相反地,我像个机器人那样僵硬地向后退,直到与大人们的聒噪声彻底融为一体。

我又回到了被亲人们包围着的客厅里,然后,像寻求庇护那样迅速地躲进了爸爸怀里,坐到了他的腿上。

这时,我斜眼偷看窗外,发现那颗头还在那儿,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目光紧跟着我。它的眼睛像潭水一样深,里面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舒服。

我奇怪客厅里那么多人,竟然只有我发现了它。

这是一种被偷窥的感觉,而那种窥视所引起的强烈情感把我震慑住了。我发现自己无法思考,也无法做出反应,就连其他别的情绪也消失了。它像一根鳗鱼似的游进了我的心里,在里面随意走动,绕过所有看似狭小的孔隙,散播它尖锐的、带有进攻性的思想。

一股浓烈的咖啡气味飘了过来。

表妹飞快地从我背后绕过,坐到了对面。她的身上系着黑色的围裙。

“你在想啥呢?”

她在我桌子面前放了一杯咖啡。

“没什么。”

表妹在店里的帮工已经结束了,她恳求让我陪她走一路,回长岛的家。

“要走现在就走吧,今天实在太冷了。”

她二话不说,飞奔进了经理室。等她换好衣服,我们就走出餐厅。

街道上有对流的风,空气冷冽,路肩上堆着一层新雪。

我和表妹沉默地并肩行走,穿过一栋栋以灰色和深咖啡色为主的建筑群。一种有颜色的液体此刻入了空气,把街道笼罩在了湿漉漉的阴影里,而整个城市就像它的钢筋水泥外观一样,看起来阴沉而又冰冷。

我们没有坐船,因为湖面上结了一层冰,于是我们沿布鲁克林大桥走了一段路,在路边搭了一辆出租车。

天气从阴郁转为了苍灰,当汽车驶过西海岸边境,路边出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餐馆,它的左边衔接着一号公路。

这家店最开始是一家普通的快餐店,供应汉堡套餐、热狗和味道不怎么样的牛排,吸引附近那些建筑工人和偶尔来度假的游客。去海岸就要经过这片山脚,再往后开就是住宅区和私人领地。

有段时间,似乎为了要在这一带独树旗帜,那家店开始主推螃蟹:蟹肉饼、蟹肉汤、烤螃蟹和海鲜杂烩。还在店门口的指示牌上放了一个大大的灯箱广告——上面挂着一只穿厨师服的螃蟹,它的眼睛是蓝色的,晚上会在幽寂的公路边一闪一闪的,似乎在朝路过的旅客传递某种不怀好意的暗示。

螃蟹最后并没有吸引到预期的客流,于是他们又继续做起了老本行,默默地把螃蟹从菜单上撤下,重新供应起了汉堡套餐、热狗和味道不怎么样的牛排。

但那个被高举在路边,像午夜狂魔一样眨着眼睛的螃蟹,似乎悲哀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宿命,就连灯光也比以往黯淡了不少。没过多久,它就坏掉了。在电压下只能勉强保持一部分的身体运作——那双蓝色的螃蟹眼只有一边还在亮,长期鬼鬼祟祟而又心怀叵测地窥视着阴沉沉的街道。而街道本身则被卷集在阴湿的晚风里,从陌生的豁口一直流向黑洞洞的未来。

车子开上陡峭的山脊,匀速沿海岸线驶去。我们经过了一片蓊郁的原始森林,然后慢慢朝开阔的更高处攀援而上。天空也由此变得开阔起来,与海湾连成一线。

最后,舅舅家的房子从一片草莓地里隐现出来。我们爬上一截斜坡,来到了正门。房子是那种两层的独立建筑,有花园和草坪,还有一条很长的门廊。

下午实在百无聊赖,肚子也空空如也,于是我们就在门廊外烤肉,把冰箱里放了很久的冷冻火鸡也用上了。

我们坐在柳条编织的长椅上,面对着苍茫的大海。海湾那儿刮来了一阵风。

此刻,黝黯的天空中似乎蓄积着风暴,与同样色调的海水遥相辉映。

才下午四点,但看上去就像晚上七八点了一样。

“我有时候挺佩服你的。”表妹突然冷不丁地说道。

“为什么?”

“舅舅病了有多久?三年?”

她有时候会突然关切我的情绪。这些问题并没有触碰我的神经,但她的眼神总是流露出同情。所以我每次都敷衍她。

“差不多吧。”

“家里有人生病,是一种什么滋味?”

“你干嘛问这些?”

“我想我迟早有一天也会经历的。”她眼睛看向远处喑哑的海平面,那儿的云层镶着一圈金边,空气里正涌动着一股潮湿的寒意。

“你现在还不用考虑这些。”

“我其实想说,如果别人处在你的位置,不见得能做得这么好。”她着急忙慌地向我表达出理解。

是吗?我心想,你没有看到我故意关上房门,忽视他痛苦的哀嚎。那时候,一周有好几次,他在下午服用了药物以后,都会陷入昏睡的状态,但到了深夜,凌晨一两点,又会忽然醒过来,仿佛他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妖魔,正在抢占着他的意识。于是他只好愤怒地哀嚎,企图赶走它,瘦弱的身躯在床上烦躁地痉挛。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我也能听到他发出的阵阵怪声,像一个破烂的手风琴,被一个搞恶作剧的人拉扯着,发出断断续续的、令人恐惧的噪音。

有时候,那阵声音会戛然而止,我从床上滑下来,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房间,透过房门的缝隙,发现他也在注视着我。他躺在床上满头大汗,眼睛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们都不说话。然后我会重新回到房间,关上门,在被窝里捂住耳朵,等待那阵怪声再次响起。

吃过晚饭后,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道粉色的罅隙。一道晚霞从云层中倾泻出来,因为意想不到,所以十分惊艳。

“快看!”表妹用手指着那道玫瑰色的云彩。“今晚有极光,你知道吧。我们可以一直坐在这里等极光出现,这里的位置不要太好啊!”

“起码凌晨去了。你等得了那么久吗?”

我从来没见过极光,但既然可以见到,当然不能错过。中学的时候,我订过一段时间的摄影杂志,就是为了观赏那些日常难以捕捉的天文景象。

我们后来又喝了一点酒,但再也吃不动了。就在天色熹微,夜幕降临的时候,表妹提议我们顺着山下的小路散会儿步。

“学校怎么样?”我们绕过一片野生草莓地时,她问我。我们已经走下了房前的小径,来到了与海湾交接的岔路口。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与蔚蓝的大西洋平行了,感觉似乎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

“今天你妈还跟我说,让我抓住光阴呢。她是担心我毕业找不到工作吗?”

“就算抓得再牢,光阴也一样要溜走。”她的身影在飘忽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夜色像雾气一般弥漫了过来。

我忽然觉得我在同一个不真实的人对话,也许是表妹的另一重身份,她的潜意识,抑或是隐藏在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个她,而不是刚才的那个人。

你在国外寂寞吗?我忽然想问,却没说出口,害怕升华此刻已然变得玄妙起来的氛围。、

“我有时候想,要是我们能回到小时候就好了。”那个像薄如蝉翼的人影淡然地说道。

“你真是幼稚,还没长大啊。”我笑起来。

她的脸悬在地平线上,切合着晚霞里最后一丝深蓝的光线,说道:“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啊。”

她话语中透露出的厌世感令我大为吃惊。

于是我试着跟她打趣:“你是因为还没男朋友,等你恋爱了,这个世界就花花绿绿起来了。”

“那可说不定。”

我们踏上细软的沙滩,此刻伴随着夜晚的盛大降临,周围的视野变得开阔了起来。海水延绵起伏地在我们身体左侧波动,而大海则像一只正在苏醒的巨兽,整个模糊不清的海面看起来就像是兽瘠,有着温度和细软的触感。

我察觉到了她的言下之意。于是说:“不是每段恋爱都是痛苦的,也不是每段婚姻都注定不幸福。你小小年纪的,不要那么悲观。”

“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她走在我前面,裙裾边缘传来细琐的摩擦声。

“什么?”

“关于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啊。我已经经历过了,所以我知道。”她现在转过身来,倒退着跟我说话,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身后。“你以为你还有漫长的人生,你以为自己还会见识很多的风景,见到很多的人,拥有数不清的快乐,但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你是从哪部电视剧里看到的?”

我朝她翻了一个白眼,但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此刻,浓郁的夜色爬上表妹的脸,连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

刚回到屋里,我就接到了杰克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欢快响亮的声音。

“嗨,肖!”

那头燃烧的红头发立即映入了我的眼帘。

“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是你的室友拉什告诉我的,他刚刚跟我们在一起。”

我隐隐察觉出他要说什么,但我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出门,还要叫上一辆车辗转去纽约市。也许又是一场无聊的派对,或者凑人数的社团活动。

“听着,我们待会儿要去洛克菲勒中心,今晚那儿有场演出。你想和我们一起去吗?”

“谁的演唱会?”我继续往楼梯上走,心里其实已经想好了拒绝的借口。

“Jay-Z你喜欢吗?”

“不怎么喜欢,不过谢谢你的邀请,但我现在人在长岛,我和我表妹......”

“太好了,把你表妹也叫上吧。”他用他独有的亢奋音调打断了我,“一点都不麻烦,你在西部吧?我们正在布鲁克林,开车过来很快的。”

“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好了,告诉我你的地址吧。”

他的热情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并非咄咄逼人,却让人无法抗拒。我想是他那种毫不犹豫的讲话风格,在你感到摇摆不定的时候,就见缝插针地把他的想法灌输进来,促使你马上做出决定。

我告诉了他地址,他说了句好,就迅速挂断了电话。

我愣了一两秒,不敢相信自己竟违背意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和他们出去。我走上阳台,问表妹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她拒绝了,说晚上邀请了几个朋友过来看电影。

“看来你要错过极光了。”

她脸上露出不明就里的微笑:“真可惜,我本来安排了一个不错的女孩儿给你认识。你如果回来得早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要是我没走的话,也许一切都不同了。

后来,我叫了一辆车载我下山,因为怕杰克找不到,所以就叫他们在山脚下那家二十四小时的餐厅门口等我。

当车刚拐进连接着公路的分叉口时,我就看到了他们。这个时间的交通很顺畅,只有零散的车辆从这里经过,不慌不忙地开往长岛几处度假胜地。

我透过大螃蟹闪烁、暗淡的光照,看到他们把车泊在门口,那是一辆锈红色的老款道奇车。一个人影从里面走出来,并朝我挥了挥手。

阒寂的洲际公路上响起了粗噶的脚步声,两边是墨迹一样晕散开来的黑夜。

等到他走近的时候,我才看清楚他的脸。

“哈喽~”杰克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他魁梧的身体从阴影中跳脱出来,餐厅的光线隐约地覆盖在他的红发上。热情的微笑从他脸上荡漾开,刚才不安的情绪在片刻消隐了。

“你好。”我也报以微笑。

我们一起朝道奇车走去,交谈中,他告诉我自己是第一次来这个区,一直很想去海湾那边度假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听说长岛海峡那一头有很不错的景色。”他用手指着墨迹一样的黑夜,冲着看不见的远方感叹着,“要在那边买一栋独立别墅养老该多棒啊。”

“我在里士满有个亲戚,不过关系不是太好,所以只是小的时候去过一两次。有一回我们去了霍夫曼岛,告诉你吧,那儿有比我们学校强一百倍的湖畔公园。我把这辈子能见到的野生驼鹿都见完了......”他片刻不停地侃谈着,我留神注意他高低起伏的腔调,这种腔调能瞬间勾起一个人下沉的思绪,即使对话内容并不怎么有趣,但你会被这种热烈的情绪感染,继而也变得愉悦起来。

我想这肯定就是我刚才没办法拒绝他的原因。

“我们学校有湖畔吗?”

即使在模糊不清的黑暗中我也能看到他骤然瞪大的双眼。“你不知道?”

“好像听说过,但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确实,那个地方不太容易找到。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吧。”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黯淡起来:“哎,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我真想再休息几个月,这样就可以去趟泽西城了,我在那儿有个朋友......”,他的声音随着他钻进车厢里就逐渐听不到了,我紧跟其后。

车里混杂着一股香烟和香水的气味,坐进来了以后,才发现里面非常拥挤。后排一共坐了三个人,我在最右边,中间坐着杰克。开车的是莫里斯,我从后面认出了他绑着皮筋的头发。副座上好像是乔什,自从我们上车以后,他始终沉默着。

他们似乎已经喝了一轮酒,言谈间十分亢奋。

在一片充斥着浑浊、断断续续的对话,还有响亮笑声的空气里,我们发动汽车,离开了那家幽暗的汽车餐厅。

或许是车厢里的人都太过亢奋,所以我就对那两个一语不发的人好奇起来。

杨坐在后座的另一头,平静地散发出一种冷漠、孤傲的气质。她似乎正在出神,手肘漫不经心地倚靠着车门,一只食指放在鼻翼下面,眼神专注又迷离地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夜色。

我与每个人都打过招呼以后,她才勉强地从已经放飞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眼睛快速地落在我身上,像飞过湖面的白鹭一样一掠而过,而后几乎是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

那迅速的一瞥能让人短暂地捕捉到她身上的一种独特气质:阴郁、美丽,成熟与稚气相互交融。她的眼神给人一种拒绝打扰的信号,但整体又流露出一抹温柔。

她的侧影很让人很难忘。不仅是因为她棱角分明的五官,而是那上面偶然降落的阴影,使得那张脸看起来迢遥得像一场梦境。

那是一张你只能在梦中见到、被惊艳到,但醒来之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面孔。

车子颠簸着开往纽约市。在经过布鲁克林大桥时,辉煌的城市图景开始像画卷一样展现在我们眼前。纽约在这个时间仿佛苏醒了过来,与白天的冷漠、悄怆截然不同,仿佛沉睡的舞者已经听到了音乐,如痴如醉地准备要翩翩起舞。

车厢里不时传来莫里斯兴奋的大叫。他们在说今晚的派对,谁和谁又勾搭在了一起,今天谁又喝了多少,还有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杰克也与他们交谈着,不时把我也拉进来参与进他们的对话。

在此过程中,唯一不说话的就是杨。乔什只是偶尔对他们的话展开讥嘲似的回应。

车子已经开过了大桥,慢慢地向曼哈顿的中城驶去。不知道是拥挤的车厢,还是他们的聒噪,此刻我突然产生了烦躁感,并且后悔答应杰克过来。今天我本该好好放松一下,晚上喝喝啤酒,等着看极光从黑压压的大西洋上空洒下来。

该死的不果断的性格。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一边想办法怎么找借口提前开溜。

这时候,车子忽然猛烈地颠簸了一下,众人惊叫了一声,接着又变成了大笑。我们已经拐过了48街,进入了第五大道。

对面有一辆车子朝我们开过来,是一辆运动款的黑色捷豹。在我们交会之际,对面车子的挡风镜刚好与一束广告牌上的光线碰撞在了一起,产生了一团耀眼的光斑。我急忙转过脸,感到眼前金星直冒。等到眼睛重新适应了黑暗,我发现车里的人都在一层高涨的气氛中晃动着,仿佛气氛是一种化学物质,感染了每个有呼吸的人。

唯独只有杨与这些起伏的人影脱离了开来。

我奇妙地意识到这一刻被凝固了,仿佛相机在强烈的闪光中捕捉到了某个画面——我看见一道光线拉过她暗淡的脸庞,在上面留下了一条琥珀色的光带。她的双眼就定格在光带中,神情依旧冷漠,仿佛世间所有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是荒诞的,而她对此有着另外一种大胆的、奇特的假设。

11

车子不知不觉开到了洛克菲勒中心门口。

整座城市在慢慢苏醒,街道氤氲着一层浮躁而温湿的热气。我们一行五人朝那片滚动的气流冲挤进去,像冲进某种胶质的屏障里。在进入那片领域时,我能感受到一股生气勃勃的气息。人们在欢庆新的一年,庆祝时代的推进和更迭。他们全都感受到了一股潮流,这股潮流势不可挡、席卷一切,不断地把人推向毁灭和重生,回忆与即将。

然而,整个城市在发烫的过程里消耗了过度的热情。我望向窗外的夜空,想象着在高空俯瞰这个世界的一角,发现它昼夜不明地闪着光,不停地朝漆黑、幽邃的宇宙眨着眼——就像一个正当韶华的女孩,由于不懂如何驾驭自己的美貌而粗俗地展示了自己。

这种撩拨充满了危险性,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会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吸引来什么东西,将会得到何种回应。

我们路过的街道像一幅幅走马灯,充斥着斑斓的色彩和浮躁的音乐,从夜空中洒下的霏霏细雨似乎也无法熄灭这些空虚的热情。

街道在下滑,有节奏地下沉,坠入这片诡异而又让人意乱神迷的世界。

总的来说,演唱会比我想象的要精彩,虽然依旧人声鼎沸,但气氛很好。

午夜刚过,演出就结束了。

等到人潮散去,我们站在道奇车旁,酒劲已经完全挥发了。大家一时相对无言,只能默默吸烟。

仿佛是为了缓解一下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杰克跟我讲起了闹腾730,讲起他们是多爱在那儿喝酒。他用一种热情洋溢的语调告诉我,那儿不仅适合独处又适合一大帮人开派对。

“嘿,我说,我们干嘛不过去?”莫里斯忽然插话道。

于是,鬼使神差的,我们又钻进了车里。

到达目的地后,我们一行人在门口伫立了片刻,因为乔什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站在街边,皱着眉头,神情严肃而犹疑地盯着眼前光影闪烁的街道。

“嗯......”他说,“我知道了,你现在着急吗?好的......我会考虑看看的。”

我们都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所以他的脸不时沉入阴影里,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杰克朝我们挑了挑眉。这时,我注意到杨用一种专注的目光飞快地看了乔什一眼,然后,几乎快得让人吃惊,她脸上又立马恢复了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态。

乔什接完电话,转而走向我们,他先看了看杨,然后对我们说:“我必须先去一个地方,待会儿再来和你们汇合。”他说完就把电话放回口袋,在杨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杨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但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压低声音,与乔什争论,但脸上却看不出有丝毫波澜起伏的情绪。

乔什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他凑近杨的耳边低声快速地说了几句,但还没等他说完,杨就转过身,快步向我们走来:“我们先进去吧,外面太冷了。”她的脸在笑容下显得温婉动人,仿佛她刚刚听说了一件什么好笑的事。

乔什脸色阴郁地向我们摆了摆手,旋即走进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来到闹腾730后,我们发现包厢已经订满了,但莫里斯向其中一位穿黑西服的男人说了几句话,后者就把我们往楼上领。我们穿过一条洒满了LED光圈的T型走廊,往左边一排包厢走去。

我看到每个包厢里都挤满了酩酊大醉的人,他们大声说笑,却互不干扰。侍者把我们领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包厢。

莫里斯坐下,一个侍者端来了一个银质托盘,里面放了三瓶威士忌,他打开其中一支,把琥珀色的液体倒入了一个富有艺术感的长颈瓶里。

此刻,杨坐在远处一个扶手椅上,娴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弯曲着纤细的胳膊,把酒杯端起来打量了一下,接着不无优雅地一饮而尽。她咂了咂嘴,唇角下压,露出了一抹可爱的线条。杰克走过去跟她说了一会儿话,我看见杨的脸上短暂地绽放出了光彩,那是一种让人看了以后能瞬间着迷的姿态,混合着妩媚与纯真的魅力。

接下来的时光由于酒精的作用变得愉悦了起来。每个人都醉醺醺的,场景也在嘈杂的交谈声中交叠变换。有一次,莫里斯大哭着抱紧杰克,杰克显然被他的举动惊扰到了,抡起拳头打中了他的鼻子。于是,接下来的画面处处都有血迹。

还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站起来跳舞,只有莫里斯除外,他受伤以后只是昏昏沉沉地靠在沙发上睡觉,脑袋低垂着,岩石一样的身躯显得阴沉而又悲伤。

杨断断续续地和我说着话,当第二瓶威士忌喝完了以后我们就变得亲近了起来。她询问了我在A市的情况,住在哪儿,在哪儿上的小学,并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叫杨佑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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