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末日(一)(2 / 2)

因为没有手电筒,于是我和杰克便在楼梯间跌跌撞撞的行进。我们的脚尖摸索着,唯恐踩滑一跤就跌落下去。他的声音一直在我下方,抱怨着黑暗和看似永无止境的阶梯。

“我们走得太慢了,这样走两个小时都出不去。”

“你想死的话就走快点吧。”我试图与他汇合,即使他的声音近在眼前,但我的两手却完全触摸不到他的身体。

“我好歹刚刚救了你一命。”

他话音刚落,楼梯间突然爆发了一连串嘈杂的响声。

楼梯拐角处有一道模糊的光线。一群人正从那里蜂拥而出,光线来自他们身后敞开的门扉。这些人都是大楼里的住户,此刻大家都一窝蜂地涌进了走道里。我和杰克都被突然其来的噪响给吓了一跳,当即呆立在原地。我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在黑暗中看见晃动的脚跟在拐角处一闪而过。洪亮的喊叫与喧哗像一股潮水迅速穿透了幽寂的空间。

“大家不要慌,扶着墙走!”有个中年男人正试图压过周围的声音喊道。然而,一个女人跌倒的惨叫声立即淹没了他的呼喊。紧接着楼梯间不断传来倒地的哀嚎声,他们彼此重叠的身体躺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哀痛的惊叫在其中此起彼伏。

我背后的墙壁持续传来震动的回响。这些人也跟我们一样想从公寓里逃出去。但黑暗、混乱和恐惧让秩序一下子瓦解了。大家都在尖叫中没命地往下走,踩踏的轰响像一排浪,在一阵无法遏制的慌乱中朝下打去。

就在我愣住时候,黑暗中有一只手拽住了我。

“肖淞文,跟着我。”

是杰克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们干嘛非要走出去,出去了就能躲过世界末日吗?说不定外面更糟糕。”

“我想去找杨佑希,只要确定她没事就放心了。”我们稍微走快了一些,有一两个人从我们身边飞跑下去,一袋软乎乎的东西撞上了我的大腿。他们的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我没听错吧?你让我冒着生命危险出去就是为了找你的前女友?!”

杰克的气息喷到了我脸上,那是一股香烟和啤酒混杂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你不明白,我联系不上她。”

“她有男朋友了,用得着你管吗?”

我刚想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纵使已经有一个人替代了我的位置,为她担惊受怕的责任也从我身上卸下了。即使非要承担,大概也会很寂寞、很勉强。但这是一种累积起来的习惯。我还无法接受现实把我们彻底地一分为二,从今以后再无交集。

我这么做其实大部分还是为了自己——纯粹是为了让习惯能得以施展。

“真是鬼迷心窍!”杰克怒骂一声。

我们沿着出口的绿色通道标识大步往前,连跑带跳。终于拐入了楼层的尽头。

我们停在一楼的电梯口。杰克在我前面双臂一挥,喘了口气。

让人感到不安的是,公寓外面仍旧漆黑一片,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隐藏在前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阵夹杂着浓烈海盐气息的风刮了过来,这阵湿冷的风瞬间裹挟了一切。

街道很暗,但隐约还有一些斑驳的亮光。它们来自汽车灯和一些手电筒光照,但还有一部分来自天空的颜色——从黝黯中透出来的微茫光线,诡谲地在云层间闪烁着。我看到杰克的皮夹克被风吹得鼓鼓的,他火焰一般的头发此刻翻腾了起来,看起来像在熊熊燃烧。

“这是什么味道?”他在停顿许久后问我。

“海洋。”我不暇思索地回答他。

我们拐过一处小区,平时总是紧闭的深色铁门此时大敞着,若有似无的光线从四周聚集过来,照亮了马路中间一片衰败、狼藉的景象。

无数辆汽车停在道路中央,司机和乘客明显从里面逃了出来,车里空空如也,车门敞开着。还有一些车辆发生了交通事故,车身严重变形。远处还有银光闪闪的玻璃渣和凝固的深色血迹。

几个人惊叫连连地从我们面前跑过,其中一个男人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书包,在跑动的过程中一步三回头,眼睛还时不时地瞅瞅天上。另有一位体型硕大的阿姨,跑步时整个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晃荡——她的手里、腰间和背部都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他们两个都跑得很吃力,在经过我和杰克面前时,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小区里的其他住户此时也纷纷从楼道里跑了出来,他们从我们身后绕开,有一些奔向了前面的街道,还有一些则朝相反的方向走。

街上每个人不是在疾行,就是在奔跑,没有一个人停下来。仿佛大家已经得到了指引,各自都有要去的地方。这一点让我迷惑不解。

“天哪,你快看......”杰克仰头惊呼,他的头发还在飞旋的风里燃烧。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上,发现天幕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冰蓝色闪电,它们像游鱼一般穿梭在翻滚的云层中间。一道道皲裂的银色线条规整地把苍穹切割成了无数个小方块。乌云像是有生命般地在律动,使得天空酷似一片涨潮的汪洋。

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警报声,或许有什么东西烧着了,迎面刮来的风里有一股呛人的味道。

紧接着一群人朝我和杰克跑了过来。

“喂!发生什么事了?”杰克拉住了其中一位行人,用有点笨拙的中文问道。他说“生”这个字的时候卷舌太厉害,听起来很不自然。那个行人似乎被这个突然的举动吓到了,当即愣在原地。他是一个瘦弱的年轻人,脸上布满了星罗棋布的痘印。也许是出来得太匆忙,他的脚上还穿着棉布拖鞋,不过有一只已经跑没了。

他没有理会杰克,只是眼睛径直朝向我:“南湖公寓着火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甩开手继续往前跑,那只光着的脚与穿鞋的脚搭配得十分协调,毕竟逃命更重要。

我的心沉了一下,脑袋像是有电流在通过。

杰克转过头来看着我。

“杨住在那里,对吧?”

圣诞舞会的那天晚上又下了一场雪,新雪像橡皮擦那样遮盖了原先散落在地上的污渍和碎屑。那是之前的准备工作中留下来的。我在温暖的主楼大厅里一张皮革沙发旁伫立着,玻璃窗就在我面前,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学校正门外的远景。外面的世界虽然灰凉,却被那层洁白的新雪映衬得分外柔和。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能在此刻重头来过似的。而夜晚的降临更增添了它的神秘感,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悄然出轨,游离在漫天飘零的雪花之中。在这种情景下,它可以肆意地进出每一个遗落的时空。

落地窗反射出了圣诞树高大的影像,它在我的右手边。琳琅满目的彩灯与挂饰在墨绿色的枝叶间闪烁着,与头顶上的一串条形灯泡交相辉映。它们全都是浅蓝色的,排成了一条酷似银河般蜿蜒的光带。

就在我望着窗玻璃的反光出神时,忽然感到背后有人走了过来。因为圣诞树被一个敦实的阴影覆盖了,那个人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看见了杰克。

“你好啊。”他手里拿着一杯蛋奶酒,身上穿的套头毛衣也是淡黄色的,头发因为刚抹了发胶而被服帖地拢在脑后。

“先说明,我可对你不感兴趣。”他颇为得意地说道。

“噢,是吗?你这样说真让我伤心。”

他仰头大笑了起来,身体也跟着摇摆了起来。我觉得这幅姿态充满了童真,他的笑也十分具有感染力,你能从里面听出一种自然流露的感情,没有掺杂任何刻意或恭维的成分。他是在通过这种笑声传递友好的讯息,而不是单纯地被什么事逗乐了。

他把头低下,从牛仔裤的后袋里摸出一张卡片。

“这是我们的剧团。每周五晚上七点,我们会排演一出戏剧,不是齐格菲歌舞团那种剧,就是一般的短剧而已。”他说完冲我眨了眨眼。

“好,有空我会去看看的。”我接过了他的名片,很惊讶现在还要有人在给自己的社团做宣传。

“如果你还没参加其他别的什么社团的话,可以考虑加入我们,要是唱歌不行,总可以做点其他的。”

我不想太扫兴,所以只是敷衍了一下他。或许他也是那种积极的社团分子,跟拉什一样。

“我会考虑看看的。”

他眉毛一扬,却没再说什么。

这时,学校的管乐队开始在会堂的舞台上奏响今夜的第一首歌。灯光爬满了周围的墙壁,像是起了泡沫。

“舞会开始了。”他用一只手举起乘蛋奶的酒杯。“跟我来,我有几个朋友要介绍你认识一下。”

还来不及回答,他就先我一步踏入了拥挤的人流中。我只好跟着他,在一对对翩翩起舞的人群里侧身移动。

我们越往舞台中心靠近,铜号和大提琴震颤出的沉闷音阶就越发空灵起来。它用一股沉静的力量包裹了整个喧嚷的大厅,持续不断地用一种舒缓的节奏敲打着温浊的空气和闪跳的光影。杰克油光程亮的红发在色彩斑斓的人群中间起起伏伏。

最后,他在舞台一侧停下,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

我与两个痴缠在一起的情侣擦身而过(男的对着女的耳朵低语了几句,那个女的立即伏在男人肩头狂笑了起来),她的动作太大,我只好避开她的身体,歪斜着朝杰克靠了过来。

“这是扎克、莫里斯和乔什。这是肖淞文。”杰克介绍到。

扎克首先伸出手,跟我握了握。“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虽然不高,但身材看起来却很匀称。黑色的卷发像被刻意抓扯过似的,怒气冲冲地在头上支了起来。他有些腼腆地冲我笑了笑,红润的嘴唇歪向一边。

莫里斯是个表情阴郁的壮汉,留着很长的头发,他用一根皮筋把它松松垮垮地拴在了脑后。“嘿,你好。”他和我握了握手,这时脸上的线条才舒缓了一些。

乔什只是抬了抬手上的红色塑料杯,朝我点了点头。

“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回应道。也许这些人就是他的社团成员,正在可怜巴巴地通过这场舞会寻找新成员,而我就是他们的理想对象:外国人,不合群,看起来急于融入某个圈子。

但我心里又并非这么想,杰克带给我的印象远不止于此。

乔什是个酷似詹姆斯·迪恩的人,有着俊朗的外表和一副桀骜不驯的姿态。他靠在舞台边缘的一排架子上,鼻子挑衅地往外翘着,薄薄的嘴唇展现出冷漠和叛逆的味道。他一只手搭在架子的一端,另一只手微微抬起来端着杯子。这时候,又有一双手伸了过来,它亲热地挽住了詹姆斯·迪恩。

“哦,这是乔什的女朋友,杨。”杰克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不定你们还是同乡呢。”

第7号公路已经被封锁了,说是封锁,其实是出了一起连环车祸。五六辆运送建筑材料的大卡车在公路拐角的地方追尾了,地上隐约可见两条斑驳的印迹——那些突兀的,因为轮胎摩擦而留下的白色线条。

卡车停在了路中间,旁边有两辆车翻转在地,车身如同压缩饼干那样变形了,亮晶晶的玻璃渣横陈在深蓝色的沥青马路上,在暗淡的光线下闪烁出钻石般的光泽。

最前面的那辆卡车陷入了另外一辆车的车身里,好像被一拳打了上去,拳头还停留在对方凹陷的脸颊中。另外还有一个硕大的车头,已经与车身分离开来,歪斜着躺在地上,车窗碎裂出一个大窟窿,从里面能看见一只棕色的靠背座椅,但没有司机和乘客的踪影。

那个车头好像一个忧伤的机器人,因为被打扁了头而坐在地上,无精打采、奄奄一息。苍穹投下的阴冷光晕覆盖在它身上,车前灯眨眼似的一闪一闪。

杰克小跑了几步站在那片闪光的玻璃渣前,他端详了一阵,接着又转过头来。他的脸沉在阴影里,看不见任何五官。他开始说话,但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周围的人声越来越鼎沸。汽车的喇叭声不时奏响,惊叫和呼喊此起彼伏。

在杰克的头顶,苍穹的颜色正变得愈发黝黑。那些波动的电流在其间飞窜。

一声悠长的鸣叫忽然响彻天际。不是人的声音,也不像雷暴。

“大象?”我自言自语。

“不是……好像是鲸鱼。”

我感到杰克靠近了我。但他的脸还是浸没在阴影里。他说:“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我们换一条路走。”

“你还知道其他的路吗?”

“应该有的。”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

“你知道的,我必须找到她。”

“找到了又怎样,我们又能去哪儿呢?我们现在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烦躁地将两手插在裤腰带上。在他背后有一簇正在奔腾的火焰,火源来自一栋9层高的办公建筑,那里好像是出入境管理处。

这些火光成了整个城市唯一的光亮来源,它们势头正旺,几乎照亮了半边天。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此刻所有的人都能清楚地看见天上的东西。

那些游动着的东西。

杰克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的头慢慢往上仰——我看见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只努力把头发向后拢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僵硬地抓扯着头发。

在苍黑幽蓝的天幕上,一只庞大的生物出现在了云层中——它的身体呈椭圆形,有着硕大的头颅和纤细的身体。它的尾部在拐弯的时候灵活地前后晃动,随着它快速地潜移,怪异的声音不时从天上滚落下来,像惊雷、也像一面震荡的大鼓。

那只鱼一样的生物潜游在厚密的云层里,因为光线的原因而无法显现,只留下了一个庞大的剪影,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

它的声音洪亮、邃远,带着让人惊惧的威慑力。我想,这种陌生异体所发出的声音,难免会让人联想到一种神秘、伟岸和触不可及的形象——譬如上帝和神灵。

短短两三秒钟,下面的人群就爆发出了一阵排山倒海的尖叫。他们绝望地惊呼,此前短暂的沉默似乎酝积了无穷无尽的爆发力,此刻正一股脑地要宣泄出来。声音甚至淹没了那条鱼所发出的巨大响动。

但只一会儿工夫,大鱼就游走了,消失在了电光四射的乌云当中,在光线无法照射到的地方继续潜游。

“那是什么?!”杰克终于转过头来,拼命睁大的双眼使他的脸看上去异常恐怖。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眼睛还是无法从天上移开。那条鱼一样的东西已经游走了,但它的影像还残留在那片被火光映衬着的苍穹中,就像闪电在消逝后留在人眼中的锯齿形光斑一样,仍在视觉上给人造成冲击。

世界的的确确正在遭受一场灾祸,也许远比想象中的末日还要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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