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花(1)2(2 / 2)

“阿初醒了?”无释见她二人终于嘀咕完,放下书卷。

初心在内心强自振作一番,正要起身向无释行礼,无释却径自走了过来,坐在榻沿上。同时,轻轻挥一个手势示意团圆退下。

团圆一见无释近前,失了色瑟缩着,一颗心惶恐奔走,头一回觉得自己这副庞大亲切的身躯无处安放。见他示意如蒙大赦,屏着呼吸朝初心匆匆看了一眼,连忙跳出书阁去。

无释对着初心焕然一笑,若冬日间初初含雪的花萼,明明是寒澈,却别有一种清雅韵致。

初心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颇好。

揉揉她的额,“睡得好不好?”从茶案走到榻前,他仿佛行了千山万水,听到自己的声音心中又是一动。撇不下的惟她一桩,这便是百转千回吗?自初心离开这里,他们照面并不少,交集却不多。归去来兮院在天宫之外,她即便来了天宫,也是去父帝的繁英殿候旨。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难以相见,即是此间况味。

初心清了清嗓子,这才与无释对视。多年来头一回又在无花宫里,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初心首先敏锐的想起该如何自称。

无释记得,有一次他们在繁英殿的殿外相遇,她曾自称“属下”。

见她一脸倦容,又强睁着睡眼。无释蓦地心痛,轻轻却不容抗拒的一伸手,随即带她翩然入怀。他若有似无的拥她,却将她牢牢困于自己身形之中。初心的下颌触抵他的肩,冰凉的发丝无声披泻,半覆在他一侧炙热的胸前。他缓缓拍她的背:“靠在我肩上再睡会儿。”

初心向后轻轻一挣,二人旋即分开。无释是天帝与治和天后意凌云的独子,他的一切可不是她这散仙家的孤女所能贪恋。保持一段距离后,初心单手一抚他肩上被她下颌触抵的锦衣。无释想,那处并无褶皱,却难以抚平。她蜻蜓点水的手势似一触生香,旋即消散,徒留怅惘在他胸中暗涌。

初心感觉清醒许多。环顾周围,这里与从前无甚差别,仍是书墙、茶香、秋千索。她从前被选为无释的伴读,在无花宫度过多年。无释读书、烹茶、修习书道,她常在一旁,对这间书阁十分熟悉。

‘荏染’,原是这座殿宇的名字。无释出生前,天帝寄望荏染柔木,君子树之。其后,被无释更名为‘无花’。所谓无花,并非真得没有花木,而是无香。她那时病了一百多年,头发衣衫散发的总是灵药的清苦气味。病愈之后灵力与修为远远弱于同龄仙者,记忆亦是,天宫里走过数回的路仍会迷路。有一回她被困昼寂林,直至第二日被无释寻到才得以脱身。

仙侍送来盥洗的水、织巾、衣裙等,便敛首退了下去。无花宫虽煊赫,无释却好清静,宫中仙侍稀少且只负责些杂事,除她之外只有近卫后炽是他亲近之人。无释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方鲛绡蘸了水,递给她,半真半假的问:“见过阿初眼泪的人是不是就能娶她?”

她在梦里哭过?她竟不自知。初心心中一慌,下意识接过,在脸上匆匆一拭。

“梦见了什么,这般感伤?”无释问,他的眸光若晴日消融冰雪,明然孤洁,无拘无缚。

明明是一场美不胜收的梦境,为何她醒来总是满心的悲伤?是想念爹爹了吗?初心淡淡道:“梦过便想不起来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她一张素脸微仰,肌若玉雪,眉长入鬓。无释想,愿此眉兮如此月,千里万里光不灭,即是此情此景吧。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初心一张天赋明媚的面容多了几分孤意,他无法理清它的出处。若非那人早已不在世间,他很难不怀疑皆是为了那人的缘故。“去换衣裙吧,”初心摔落时衣裙被西天门的植被划破,她如今常是一袭银色长袍简素到极致。他垂眸道:“每每男装,不可思议。”

男装?初心:——

换好衣裙,初心走出更衣处,低头瞧瞧自己这一身,心中不得不承认它实在好看。这一袭丁香衣清隽利落,没有多余赘饰,只在衣襟、袖口、以及腰带上压了暗云色的如意云纹。云纹的曲线有刻意的粗犷,更是反衬出丁香色格外的柔媚与幽渺,一如湖上淡淡的烟云。

她一抬眸,恰巧落入无释的眼神之中。他的眼底有种山的空蒙,氤氲的笼罩着她。

这幽幽淡淡的颜色,很多年前无释曾见过一回。

晨曦中的台阶上两个少年人几乎并头坐在一起,一人一块儿不知在吃些什么,空气里似乎有些紫苏的香气。其中一位就穿着这样颜色的衣裙。两人又不知说起了什么,一起咕咕叽叽笑起来。想到此,无释的手不觉握紧,手中那柄玉质梳篦传来梳齿轻微而细密的刺痛。

他向初心轻轻招手,示意她过来。初心一边坐过去,一边想:她自己略一拾掇便好,何必如此周折。衣裙也好发式也罢,不过是锦衣夜行。终年险山怒水东奔西走,如此装束只能赴宴,虽是好看,于她却是用不上。

无释抬手抽出初心发间的木簪,丢在案上。她如今总是将长发高高拢后,简单束起,而后绾一支木簪,十分省时省力。

初心一手支颐,闲来无事,将一面铜镜翻了背面来看。

这面铜镜是无释束发的用物,纹饰起起伏伏,煞是好看。年岁久了,原先的富丽堂皇沉了下来,更多了几分古雅。只是,其纹饰虽难以辨认,却不知为何,初心总固执的以为这是一面鸾鸟金背镜,鸾鸟回首,尾羽高扬舒展,姿态高贵闲雅。

她持在手中,心下疑惑,总觉得这久远的物事缄默如一个尘封多年的故事。

琐窗深静。无释坐于她身后,那一经被拨散的发如乱云出峡,桌案一角的灯火流淌在她的发间月映星流。他将发丝笼在掌心静默了片刻,继而用那柄梳篦轻轻梳理,她的发丝在他掌中发出窣窣窸窸的声音。最后,他将她的乌发虚虚绾了一段,扫一眼古瓶的插花,撷了小小一朵杏黄色不知名的花簪在她的发间。

他在镜中以一眼阅她。

初心有一张素冷却极明媚的冰雪之颜,眸光若泉,教人一不设防便会跌了进去。她稍一顾盼,那抹杏黄就随在乌发间流转,一身的丁香映在白皙的肤上又淡成了粉。

晚起梳头,江山谁与争明媚。他想,终有一日,会是他日日可见的场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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