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番外一 重生3(1 / 2)

番外二

当初广陵被大军包围那一日,郭嘉并未饮酒,他静坐在阑边,看了一夜落雪。

那是他短暂的一生里为数不多的沉默。

也许上天自有冥冥注定,他一双人世间的朽目,又怎么能真正预知一切呢。

这几年绣衣楼的岁月啊,是广陵王、曹操、贾诩…说不清到底是谁,在各种付出了鲜血和战火的巧合里,才给了自己活命的机会。

可惜的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个匹夫称王、宗室没落的混乱年代,他见到过高台繁华、铺张满目,也见到过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哪处有盛景,哪处便有枯容,真正应验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样讽刺的乱世呢。

可惜他是见不到了。

这个可笑又令人留恋的人间啊,他即将丧命于此,只愿那唯一浴血奋战的英雄,以她纤细又坚韧的灵魂,在无数的阻碍和牺牲里,挥剑杀出重围,还人间太平,还天下盛世。

“快走罢,广陵王。”

他拎着一壶酒,冷漠的眼睛里忽然绽开了一点笑意,在高台上开怀的大声道。

“我的心头肉啊,来年记得叫阿和来看看我,多烧点纸钱呀,去了阴曹地府,喝花酒可没人为我赎身啦…”

“郭奉孝!别说傻话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殿下心里清楚,曹操不能见到我的脸…”

他快速低语着,像情人一样轻轻的撩了撩广陵王的发丝,然后伸手从广陵王的怀里拿出了一张早早准备好的火折子。

“殿下真是心狠,当年烧了你广陵,今日便要奉孝火债火偿么…哈哈哈……”

他捏着那张火折子,拎着那壶烈酒,像往常每次逛歌楼一样,脚步轻飘飘的,笑眯眯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念起什么来,仰头大口灌酒,好像并不惧怕即将来临的死亡。

那个如同纨绔子弟,整日流连酒楼的郭嘉,真正诀别时,却大声地念起了项羽的意气之言:“长锋所指,四方臣服…哈哈哈…”,他一步一步的,将那壶烈酒悉数倒在自己身上,笑着哑声喃喃,声音渐低,再听不见他的话语。

火光乍起,燎上那绯红色的衣角,淹没周边的木制器具,最后将那张戏谑的笑脸吞没。

广陵王夺门离开的时候,身后火海已经看不见那个天才一般的人物,她满面血汗混合,抬起一只阴冷痛苦的眼睛,咬牙发誓一定要杀了曹操。

这个世道,死了太多不该死的人了。

郭嘉那句没念完的话,在耳边不断回响,那是一个谋士对主公最理想的祝愿,也是她穷尽一生,也要步及的最高境地。

——“捭阖天下,无人可挡。”

那一日,曹操在楼中找到了数具未曾来得及撤离而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冷笑广陵王绣衣楼的死士真是宁死不屈,没再怀疑,愤愤离开。

而曾经郭嘉的假死,也成了再也无人能够发现的秘密,因为这一回,人世间真的再无郭奉孝此人了。

即将葬身火海的时候,郭嘉手脚无力地坐在墙角,脑海中本应是一些遗憾,却不受控制地浮现了贾诩那张扭曲的矫情面孔。

那居然是他早已遗忘的一些片段。

郭嘉恍惚间记起辟雍学宫求学的那段日子,他勾着学长的肩膀笑意张扬地往前走,贾诩则端着袖袍板着小脸跟在后边。

那会自己总嘲文和是个古板的书呆子。

贾诩总是不给他好脸色,他也习以为常。

曾经他以为是自己讨嫌,不好好学还比小瘸子功课做得好,招了小瘸子的羡慕嫉妒,于是常常打趣文和心胸狭隘。

其实不是。

尊师重道、知礼守礼的贾文和,往往是带着不解但欣赏的眼光去看那两个走在一起的学长的。

他不解的是郭嘉生活形式的随意放荡,欣赏的是他天才般的见解和成大事的眼界。

那是贾诩生命中第一次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也是第一次萌生要和郭嘉并肩而立的想法。

郭嘉还记得有天爬墙喝酒回学宫的时候,看见贾诩一个人站在学宫的高台上,素白的衣袍随风飘动,乌发垂落,静静的看着远方。

那张精致的面孔上,是他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柔软神情。

或许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贾诩当时的所感所想,终于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了。

他在看远方的落日余晖,在看自己的命运到底会走向何方。

那时的小瘸子一定满怀憧憬吧。

只是命运弄人。

当年那样恪守礼节、不苟言笑的小古板,端的是雅正雍容的气节,生的是冷若冰霜的美人面,本该一生走的直、行得正,成为流芳百世的儒学大家。

现在却因为这个世道沦落到这样阴狠毒辣、生不如死的地步。

天若有情,又何至于此。

郭嘉这时候有些怕死了,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努力回想那些珍贵的回忆,好像这样就能延长一些自己和贾诩的命运勾连。

他从来不懂贾诩的那种复杂恨意,直到现在他快死了,才明白了他们之间那些感情其实是他极为想要又随意丢弃的。

可他即便再亏欠贾诩,也没有命来补偿了。

下辈子吧,他想。

番外重生篇

郭嘉醒来的时候,身体还在生理性的颤抖,烈火吞噬皮肤和骨肉的钝痛烧灼感好像刻在了灵魂上,让细皮嫩肉的书生痛不欲生。

于是他又把眼睛闭上,心道哪个不长眼的把自己从火海里拖出来,让他这样吃苦头还不如一刀了结他。

“阿孝……阿孝?阿孝!郭奉孝!”

持续性的耳鸣像呼啸的风声尖锐作响,以至于那声呼唤他名字的动静响了好久,才在耳膜稍作消停的舒缓里从神经末端闯进他的大脑。

“阿孝!我就知道你又躲在这里偷偷睡觉!”

直到一只手带着陌生又熟悉的温度触上他的肩膀,郭嘉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是处于死里逃生的境地,他猝然睁开了眼,径直对上了一双温柔又略带愠怒的眼睛。

“学长!?”

……

“?阿孝?这么激动做甚?都说了不要逃老师的课了,每次都躲在杂物阁里打盹,受凉了怎么办?”

荀彧有些担忧地看着神色大变面容扭曲的郭嘉,看样子似乎还想伸出手探一探他额间的温度。

“这…这?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郭嘉眼前恍惚,他看着学长年轻的俊逸面庞,狐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庄周梦蝶、蓝玉生烟了,难道人死了就会看到幻境?

“莫不是真的睡糊涂了?阿孝,今天是土耀日(周六),明日便是修沐了,你是一天都等不得,小测都不参加就逃课…不是我说你…”

荀彧见他迷迷糊糊的,便又开始苦口婆心地说教起来,云云要尊师重教之类,念的郭嘉直头疼。

然而这头疼中又带着巨大的不可置信的喜悦和震撼——或许是上天垂怜,又或许是做梦,他真的有了再次见到故人的机会。

荀彧见自己的好友又开始走神,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手要把郭嘉拽起来,试图把他拉回去补测小测。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郭嘉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抵抗推拒,他异常顺从地被拽了起来,甚至好说话一样对他笑了笑。

这下荀彧也犹疑了起来,这孩子不会真的睡傻了吧?杂物阁里灰尘多,或许是被呛蒙了脑袋?

这时郭嘉好像反应过来了一样,突然松开了荀彧拉着他的手,小声嘀咕了一句“学长急什么呀,小测又不会逃跑…”,然后垂着脑袋拍拍蹭脏了的衣袍,有些不情愿地主动往外面走去。

荀彧急忙跟上去,盯着郭嘉,一边跟着他走,以防这倒霉孩子又半路逃跑。

郭嘉在前面走,荀彧跟在他后面看不见他的神情,所以他也并不知道,他那始终不省心的学弟壳子里早就换了一个历经风雪的灵魂,那几度死亡又得以回眸的魂魄俯瞰着自己尚且青涩的身躯,不知作何感想,却实在是百味杂陈。

如果一切都没开始,他还会重蹈覆辙吗。

郭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他乖乖被学长拖着去做了小测,挨了夫子的骂,像个窝囊的小鹌鹑,受了气还委屈地笑。

学长惊奇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打转,若是换了之前,郭嘉早就不服气地回怼老师自己小测不测都是第一,还要捣蛋一样地大笑着跑出去,捉鸟翻墙找姑娘喝酒。

可是阿孝并没有,他挨训的时候甚至静静地盯着夫子,不说话还好像一副很认真听进去的样子。

事实上,郭嘉没管学长那些稀奇又欣慰的想法,他盯着夫子,好像看见了那日乱兵闯入学宫,白发苍苍威严如松的夫子手操戒尺狠狠震在堂前,呵斥那些莽夫,最后被乱刀刺死的模样。

那一刻他心下全是茫然和暴怒,就看见贾诩满面暴虐地冲上去要和人家刀剑相向,学长护着他们,往死里拉着他们逃跑。

他们甚至没有回头的路,天下大乱,辟雍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最后连为死去的师长和同学敛尸都做不到。

那是往日里小古板最敬重的夫子。

而眼前夫子正吹胡子瞪眼训他,死者凄厉的情形和当下的安好交叠重合,郭嘉突然低低地笑起来,又挨了几句骂,说他没个正经。

临走的时候他向夫子微微行礼,那老夫子没好气的挥挥手让他快走。

“阿孝,之后可不能逃课了,夫子的课,阿和生病了都想来听呢,要不是我拦着,他发着烧就要下床…你们俩真是…好啦,你可要好好做功课,回头整理给阿和一份罢,你俩闹了这么久也该和好了。”

荀彧见他总算靠谱了一些,便张口叮嘱他,顺便把自己先前给贾诩理好的课业也给了郭嘉,让郭嘉在贾诩病好之后给他。

郭嘉颇有些哭笑不得,当年他和小古板闹不愉快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学长总是为了调解他们的关系而头疼不已,甚至偷偷用双方的名义给他们俩送东西来缓和矛盾。

不过,现在的贾诩,那可比前世针锋相对的模样要可爱多了。

他都要迫不及待见到他的阿和了。

郭嘉摸摸自己那张青春气息昂扬的脸,甩了甩学宫统一颁发的那身雪白衣袍,突如其来的,露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堪称鬼迷心窍的笑来。

……

然而,一个月过去,逐渐熟悉自己年轻了十几岁的身体的郭奉孝并没有去探望贾诩。

他从刚开始几天日日去听课小测,到后来又开始嬉皮笑脸的插科打诨,爬墙逃学,适应地很快。

荀彧看见他就头疼,总要逮着他去补课,然后试图说服他去看望贾诩。

郭嘉总是支支吾吾想要糊弄过去,荀彧有点不高兴地说他:

“阿孝,你这样太任性了。君子言而有信,阿和虽然是严肃了一点,但也是你的学弟,你若是不喜他,也不能因为他生病就幸灾乐祸,答应我的事情也不去做,此非礼也。”

“我没有……学长…哎呀,等小古板病好了,我就去看望他嘛…现在去,万一病气传给我了,我这么柔弱也倒下了怎么办…我还要出去听戏呢…”

郭嘉打着哈哈绕着柱子和学长求饶,荀彧拿他没办法,只好又苦口婆心说了他几句,让他乖乖回去上课。

等学长离开,郭嘉那上窜下跳的滑稽模样终于安分下来,他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课业——那厚厚一叠满是漂亮工整的字迹,是郭嘉挑着灯熬夜给贾诩整理的笔记,生怕这个年岁尚小的小古板看不懂,还特意用朱砂标了重点,作了注解。

他哪里是不想见贾诩,只是他不敢罢了。

明明那日他拿着一朵晨露浸染的娇艳花朵正要踏进贾诩家门,却在门口小厮眉开眼笑的唤他“公子”的时候胆怯了。

任何重生的人都会下定决心咬牙改变已经注定的命运,作为一个俗人,郭嘉也不能幸免。

可是他就算有了全知视角,也不能笃定自己能成为那一瞬颠覆世界的蝴蝶振翅。

不是他赌不起,是因为他不想再失去了,曾经见到过悲惨人间的人啊,只会越来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再也不愿意奋力一搏。

尤其是,在贾诩失去家人、恩师,瘸了一条腿,然后变得疯疯癫癫,最后还偏执地为自己吃了那么多苦之后。

或许他们不再成为彼此的挚友和仇敌,贾诩就能真正得到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郭嘉在这一个月里思考了很多,他有时觉得自己死不足惜,一场大火算是当年火烧广陵的报应,但却不是对贾诩的交代。

小古板这一生,太苦了。

若是一生做一个和夫子一样的老古板,也不失为一条更好的归宿。

他攥紧了手里的课业,隐忍似的摩挲手指,紧绷的脖颈缓缓垂下来,末了,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

两日后

“哎哎哎哎哎!老师!夫子!有话好好说呀!我可没有占人姑娘便宜!啊啊啊!别追了别追了!我真没有!”

郭嘉捂着脑袋四处逃窜,身后的夫子提着宽大的衣摆,气不打一处来,拿着戒尺气喘吁吁地追打,口里大骂:“好你个郭奉孝!居然逃老夫的课出去厮混!轻薄人家小姑娘!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

郭嘉逃着逃着跑到回廊尽头,眼看就要没路了,身后夫子气势汹汹,他一时闭眼直叫完蛋,突然一旁室内窗户打开,隔空伸出一只手来,伴着一声低低的“跳!”,他来不及反应,就下意识拽住了那只手,像是跟随一阵春风,跳进了那扇窗里。

入目是满面雪色略带青涩的美人面孔,身后的窗被合上,传来夫子疑惑的声音“死小子去哪了……”

那熟悉的隔了两世的阴阳怪气的音调随着少年清清冷冷的声音猝不及防闯入了他耳中。

“郭奉孝,许久未见,看来是好不快活?”

郭嘉愣在原地,他看着那张多年不见的,已经褪回少年模样的漂亮面庞,意识到此人是贾诩。

——那一瞬间,郭嘉那颗死了多年没了波澜的7心,骤然强烈地跳动起来。

明明念了这么多天,心里脑袋里总是思虑着怎么面对人,但是到了真正遇上的那一天,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些演练了很多遍不露破绽的少年语气艰涩地难以出口,他定定地看着贾诩,从透着病气的苍白眉眼,到被宽大衣领拢紧的的纤细脖颈,再到浑身透着青涩气息的薄薄脊背……这是18岁的贾诩,他告诉自己,思维却克制不住地飘忽和激动,这是贾诩啊,是在学宫生病修养一月,不曾见过的贾诩;是并未瘸腿疯魔,可以重新来过的阿和。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感到自己重生的真实感,一切都是那样真切而透着欢快,他在自己最好的年岁,可以用光明正大的理由站在小古板身边,以最不着调的戏谑口吻,帮他的阿和改变以后所有的痛苦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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