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篇2(1 / 2)

那日贾诩没有再问广陵王要任何密报,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出言讽刺点什么。

几不可闻的眼泪好像不存在过。

广陵王也没有继续招呼他喝茶下棋,好像了然一样,把人留在原地就离开了。

贾诩只是理了理弄乱的衣衫,一步一步走出去,然后停在了大门口。

站在一侧的侍从和车夫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垂着头等主子的指示。

贾诩没说话。

一向阴沉的小瘸子,全然不顾街边来往行人的视线,穿着华服,顶着华冠,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在绣衣楼的门口站了一刻钟。

一刻钟之后,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甩了下衣袖,拿着拐杖就上了马车,然后很快就走了。

举动古怪,却让人有种别扭又害怕的感觉。

好像在赌气警告,又好像,有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若不去追,怕是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拿着茶杯的广陵王信步走到窗前,顺着郭嘉的视线往下看了一眼,贾诩已经走远了。

“这下好啦,小瘸子真生气啦…”

郭嘉捏着烟斗的指尖顿了一下,随即在窗棂上轻轻一敲,那窗就合了下来,视线骤暗。

“都走到这一步了,他若不怨我,天理难容。”

神色淡漠的王听了这话,未做评价,她只是有些担忧蹙眉,盯着合上的窗户,觉得这一次贾诩可能会干出不顾一切的事情来。

……

然而一个月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平静地简直让郭嘉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假死回楼后,就再也没出过绣衣楼,没了身处敌营的日日防备和警惕,反倒修身养性起来,喝酒都点到为止了。

只是,他睡不好。

梦魇中一会是曹操在大火中冷酷无情的“杀”,一会又是贾诩盯着他流眼泪的可怕场景,他甚至还梦到了壶关那个脆弱的自己。

每次一身冷汗醒过来,他便自嘲不如死了好,免得在梦里被贾诩哭的生不如死。

近来广陵王日理万机,没空来找他唠嗑喝酒,他百无聊赖,便在廊下打趣给他收拾屋子的小侍女:“姑娘芳龄几许呀?生的这般好看?是江南人吧,江南的姑娘都好看…”

“回大人的话,奴婢刚刚及笄,是武郡人,不是江南人。”小侍女低着头不好意思看这位传说中的大人。

“还是小姑娘呢…武郡啊…那可是好地方,我有个朋友就是武郡人…”

郭嘉笑着继续搭话,他这人惯于和女孩子聊天,说话都不过脑子,就能把姑娘们逗的开怀大笑。

只是这一次他刚说完“我有个朋友”,就后知后觉地愣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有个朋友是武郡人。

贾文和,就是那个“朋友”。

更令人茫然的是,他现在都不知道,他们还算不算做“朋友”。

小侍女似乎以为神秘莫测的谋士大人就是这样性情古怪,前一秒还笑嘻嘻地孟浪,后一秒就故作沉思,于是理完东西就走了,直接把发着愣的郭嘉丢在原地。

自幼招小姑娘喜欢的郭奉孝,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被这样无视。

他回过神,一时间苦笑。

“贾文和啊贾文和,你这小瘸子怎么这么招人疼啊……”

此时此刻,论是谁在这里,听到这一番言论,都能大为惶恐,魂飞魄散,简直要怀疑自己听到的“贾文和”是不是那个阴狠毒辣,罔顾人命的贾诩。

很何况,这还是从他憎恶的郭奉孝嘴里说出来的话。

“罢了,无聊至极。”

郭嘉没再管脑中所想,逃一样回了内室。

……

这样的平和日子在三天后骤然打破。

贾诩被曹操打入了大牢。

事出紧急,曹操竟不顾情面,用了最为直接的办法来撬开贾诩的嘴——严刑逼供。

眼光毒辣的主公意识到自己最为信任的谋士或许与外人勾结,一时震怒,拔剑就刺,一剑就扎在了贾诩的肩膀上。

当场见了血。

贾诩好像根本不怕死,他一张脸因为失血惨白,还能顶着主公的怒火出言不逊:“主公心里想什么贾某可不知,若是郭奉孝他在世,想必也用不着我了!”

“放肆!”

曹操暴喝下面目狰狞,剑尖拔出带出一道血箭,他又一剑横在贾诩脖子上,厉声道:

“奉孝临终时将大业托付你我,如今你就这样背信弃义,勾结外敌,要做那恬不知耻的走狗吗!”

那几案上,赫然是一封绣衣楼的密信。

……

若不是恰逢此年广陵王和曹操交好,她连夜上门开口求情留人一命,贾诩恐怕命绝当场。

实际上,贾诩根本就没撑过在牢里的第一天,他被蛾使救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就只剩下了一口气。

漂亮的小瘸子脸上已经没了活人的气色,连十指上也都是伤口,一眼就能看出受了非人的折磨。

郭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贾诩的屋子里赶,见到人的时候,嘴唇颤抖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他张着口,满嘴气音,徒劳地伸着手想抓点什么,然而贾诩身上没有一块好的皮肤,似乎再随便碰一碰,一个人就碎掉了。

贾文和当年被荀彧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太疼了。

郭嘉死死盯着那些伤,双目充血,心里绞痛,喘不上气。

曾经,从壶关出逃,投奔袁绍的路上,为了替贾诩引开追兵,他被董卓的手下捉住,一路拖至酒楼里,谎称他郭奉孝喝花酒不给钱,引诱贾诩去赎他,要将两人一网打尽。

那时他被迷药迷晕,醒来时酒楼里已经人去楼空,只有贾诩满面冷汗坐在桌旁,一条腿软绵绵地垂着,神色可怖地盯着他。

他不知道贾诩和董卓的那个手下达成了什么交易,只知道后来乱兵肆虐,董卓手底有一帮亲信背叛了他,而那个领头的人,似乎就是当年那个捉住又放走他们的人。

他问贾诩:“文和,你的腿怎么了……”

贾诩冷笑:“某人喝花酒要我赎身,我没钱,就拿一条腿抵了。”

郭奉孝现在才知道小瘸子疯的彻底,不是真的拿了一条腿换了自己的一条命,而是拿这一条腿报了当年壶关全城百姓的仇,借人之手要人之命。

就像现在,疯子一样拿着自己的命去保住当年广陵陷入火海的秘密。

可是当贾诩真的无所顾忌的时候,他却觉得比自己死了还要难受。

辟雍三贤,名动天下。

时日至此,学长奔赴曹操,自己假死,唯有贾诩,尝遍了痛楚,始终不得安宁。

当年那样恪守礼节、不苟言笑的小古板,端的是雅正雍容的气节,生的是冷若冰霜的美人面,本该一生走的直、行得正,成为流芳百世的儒学大家。

又怎么能因为这个世道沦落到这样阴狠毒辣、生不如死的地步。

眼见着华佗走进屋里来,他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

“救救他…快救他!你要什么都行…”

风流快意、天资过人的郭奉孝,这一生都没有这么卑微狼狈过。

那一刻,他跪在医者的脚下,像个佝偻的乞丐,再不见矜傲的脊骨。

他深深地意识到,他看不见贾诩的未来。

不信鬼神而知天命的天才谋士,头一次祈求着命运之神,能眷顾一下他的小瘸子。

哪怕就这一次。

……

广陵王带着消息回来的时候,华佗已经在贾诩的屋子里呆了一天一夜。

郭嘉在门外台阶上颓然坐着,垂着头,好像丢了魂魄。

“那封密信不是绣衣楼的。”

广陵王神情疲惫,她手里拿着密报的样式递给郭嘉。

“那是袁绍伪造的密信。”

“但是情况紧急,无法和曹操解释了,只能先认下来,把人救回来再议。”

“密信上大体是曹操下一步的走向,未指名送到何处,这种密信向来在黑市被重金拍卖,曹操是绝不信贾诩缺钱干这种事的,他认为是贾诩通过这种渠道联系袁氏。”

“又或者,是联系我们。”

“你别太担心,曹操没下死手,命门要害都没动,只是贾诩身体太弱,皮肉之苦也难以承受,华佗救的了他。”

“不过,等人伤好,事情估计也会水落石出,曹操应该会回来要人,我们得做好准备。”

说到这里,广陵王突然叹了口气,继而盯着郭嘉沉声:

“贾诩断不会让这种错误出现在自己身上,除非他疯了,或者说,”

她顿了一下,看见郭嘉抬起了头。

“他要掩盖更重要的事情。”

“我今日才得知,我们安插在曹营里的眼线有大半都联系不上了,这些人基本都是你之前的手下。”

“他明明可以不管你,却拿这封可笑的密信来掩盖了你假死的消息,把曹操的怀疑全引到自己身上,然后等事情查清再全部栽赃到袁绍头上。”

“这种不要命的赌法,简直……”

广陵王扭头好似不忍再做点评,把那些情报一股脑扔给郭嘉,疾步走出了屋子。

“郭奉孝,这回真是你欠了他。”

……

大火和废墟,断臂和血肉。

学长筋疲力尽靠在废墟旁边,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

贾诩拖着断腿,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他大吼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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