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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灵思风已经在黑黢黢的海面上飘了半里远。他蹲坐在飞毯上,活像尊愤怒的佛像,脑子里是一锅盛怒、羞愧和狂躁的粥,还外加一点义愤作为小菜。

他并不奢望能得到很多,从来没有。他当了巫师,一直没转行,尽管他对这行压根儿一窍不通。他从来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现在整个世界都合起伙来对付他。好吧,他一定要让他们瞧瞧。至于“他们”究竟是谁,他又要让他们瞧点什么,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帽子,想寻得一点点安慰;与此同时,帽子在气流的作用下失去了自己最后几块金属片。

行李箱也有自己的麻烦。

在阿尔-喀哈里的塔底附近,大片区域遭到了魔法无情的轰炸,眼下它已经飘过现实的地平线,时间、空间和物质纷纷失去独立的身份,互相穿起了对方的行头。那景象简直难以形容。

如果实在要形容的话它大致是这样的:

它就像钢琴被扔进井里几秒钟之后的声音。它尝起来是黄色的,触感仿佛羽状花纹。它闻起来类似月全食。当然,靠近塔底的地方那才是真的奇怪。

任何缺少防护的东西都不可能在这里存活,就好像超新星爆炸的时候不可能下雪。幸运的是行李箱对此一无所知,它一路穿过这个大旋涡,纯粹的魔法在它的盖子和铰链上凝结。它的心情糟透了,不过话说回来,它平时的心情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眼下它的愤怒化作一圈壮观的彩色光晕环绕在它身旁,让它看起来仿佛一只怒发冲冠的两栖动物,刚刚从熊熊燃烧的沼泽爬上岸。

塔里又热又憋闷,到处不见地板,只在墙边有一系列通道。通道上站满了巫师,中央则有一道第八色光柱噼啪作响,巫师们正把力量注入光柱。在它的底部站着阿必姆,帽子上的第八色宝石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芒,就好像它们是通向某个宇宙的洞口,而通道的另一头竟是一颗恒星的内部。

维齐尔伸长了双手,十指张开,双眼紧闭,嘴巴因为集中精神而抿成了一条细线。他正在平衡各方的力量。巫师能控制的能量通常要受他自己身体条件的限制,但阿必姆学得很快。

你必须把自己变成沙漏的隔板,平衡的支撑点,拴香肠的绳子。

只要做得正确,你就会成为力量,它将变成你的一部分,而你将能够——

我们有没有提到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好吧,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

阿必姆正在为一个咒语积蓄能量,这咒语会飞上空中,化作一千个尖叫的恶魔攻向安科的塔。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大声擂门。

遇到这样的情况,传统上有一句话是非说不可的,无论被敲的门是帐篷上的帘子、毡包上的一块兽皮、结结实实的三英寸橡木外加大铁钉,又或者它是一片带着桃花心木镶片的硬纸板,还附带一盏用难看的玻璃碎片拼起来的小灯以及能演奏二十首流行小调(二十首音乐迷哪怕聋了五年也不会想听的小调)的门铃。

所以,敲门声响起之后,就有一个巫师转身面对另一个巫师,循规蹈矩地问:“这么晚了不知还有谁会来?”

木门又被咚咚咚地擂了一阵。

“外头不可能还有人活着。”另一个巫师道。说话时他站得有些紧张,因为当你排除了活人的可能性,接下来自然只能怀疑那或许是个死人。

这一次砸门的力道让铰链也嘎吱作响。

“咱们谁最好出去看看。”第一个巫师说。

“好样的。”

“啊。哦。好吧。”

他磨磨蹭蹭地走下短短的拱形通道。

“那我可就下去看看来人是谁了?”他说。

“棒极了。”

那个巫师迟疑着走向大门,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模样十分怪异。在塔内的高能力场里,普通袍子不足以提供足够的保护,因此在锦缎与天鹅绒之上他还穿了件厚厚的长罩衣,里面塞满花揪树的刨片,表面绣满工业化大批量生产的符咒。他在尖帽子上固定了一个带烟色玻璃的面罩,他的铁护手大得吓人,暗示此人很可能是超音速板球比赛里的守门员。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插销,主厅里浩大的工程还在继续,制造出足以引起光化反应的闪光和脉动,在他周围投下刺眼的阴影。

他拉下面罩,把门打开一条缝。

“我们不需要任何——”他本该好好琢磨琢磨再开口的,因为这半句就是他的墓志铭了。

过了好些时候,他的同伴才注意到这人一直没回来,于是信步走下通道去寻他。门大开着,塔外是个魔力充盈的地狱,正朝着咒语编织的保护网咆哮不止。事实上门并没有完全打开,他把门一拉想看看这是为什么,结果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咋——”以这样一个音节结束一生的确有些遗憾。

灵思风高高地飘在环海上空,觉得自己有点傻。

这种事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遇到。

打个比方,酒馆里有人撞了你的胳膊肘,你飞快地转过身去冲对方破口大骂,结果却慢慢意识到,自己眼睛对上的原来是人家的皮带扣,而那个人大概根本没经过娘肚子,而是直接几刀削出来的。

或者一辆车追了你的尾,你冲出去跟司机挥舞拳头,结果他却像那些恐怖的折叠魔术一样,不停地伸展出更多的身体,于是你终于明白,刚才他肯定是坐在后座上来着。

又或者你也许正领着造反的同伙往船长的舱房走,你使劲捶门,而他把大脑袋探出来,两只手里各一把弯刀。你对他,“我们来接管这艘船,你这混蛋,伙计们都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他回答说:“什么伙计?”而你突然感到背后有一片巨大的空洞,于是你说:“呃……”

换句话说,假如你曾经任由怒气把自己远远抛上复仇的沙滩,你一定挺熟悉这种滚烫的不祥之感,也就是说感到自己被留在了——让我们借用日常生活中富有诗意的语言吧——深深的粪坑。

灵思风仍然觉得很愤怒,很丢脸以及诸如此类,但这些情绪已经稍稍减弱了一点点,让他平日的性格可以部分地重新抬头。它发现自己正搭着蓝色和金色的羊毛毯高高地飞翔在粼粼波光之上,所以心情并不怎么愉快。

他正在往安科-莫波克前进。他开始回忆原因何在。

当然,安科-莫波克是这一切的开端。说不定这是因为大学的存在。它充盈着太多的魔法,于是就好像一颗沉甸甸地坠在宇宙这张破布上的大炮弹,把现实抻得非常非常之薄。所以事情才会从安科开始,也会在那里结束。

那儿还是他的家,虽然作为家它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它在呼唤他。

我们已经暗示过,灵思风的祖先里似乎有一定数量的啮齿类动物存在;所以每当情绪紧张,他总有种不可抑止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到自己的洞里。

他任飞毯在气流上飘着。与此同时,黎明——柯瑞索大概会管它叫如梦似幻的黎明——给碟形世界的边缘添上了一圈火红。阳光懒懒地洒下来,飘落到一个已经略有不同的世界。

灵思风眨眨眼。光线有些诡异。不,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是诡异,而是鬼魅,这可比诡异还要诡异多了。就好像透过热气看世界,而那热气又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它舞动、伸展,拼命暗示说自己并非一点点视觉上的幻影,而是现实拉紧又膨胀的结果,就仿佛橡胶球企图装下过多的气体。

光线的晃动在安科-莫波克的方向最为明显。那儿的空气被揉捏成一道道、一团团,显示战况仍然激烈。阿尔-喀哈里上方也悬着一个相似的柱体,然后灵思风意识到它并非唯一一个。

那边也有,就在环海与广袤的边缘洋相通的地方,那里应该是克尔姆。还有别的地方也一样。

一切都已经到了临界点。巫术在崩溃。拜拜了,大学,拜拜了,等级、门会。在内心深处,每个巫师其实都明白,巫术最自然的单位就是一个巫师。高塔会不断繁殖、再相互战斗,直到只剩下唯一一座,然后巫师们也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

到那时候,他多半会跟自己打起来。

平衡着魔法的整个结构都在分崩离析,对此灵思风满心愤恨。他的魔法永远都会一样的矬,但问题不在这儿。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的位置就在最底下,但至少他有个位置。一抬头他就能看见整台机器,它把碟形世界转动时产生的魔法当作养料,构造精妙,运转良好。

他一无所有,但这也总算是有点什么。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也被人夺走了。

他掉转飞毯,让它正对远方的安科-莫波克。双城在清晨的阳光中仿佛一个明亮的小点。灵思风脑子里,几个恰好没事可干的部分开始琢磨,安科-莫波克为什么会这样亮?天上似乎还有一轮满月,灵思风对自然哲学固然一向浑浑噩噩,可就连他也知道,前几天才刚刚月圆过。

好吧,这也没什么关系。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费工夫去理解什么。他要回家。

只不过巫师是永远没法回家的。

这是句古老而又意味深长的谚语,只不过巫师们从没闹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单凭这一点,我们也能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些了解。巫师是不准娶老婆的,但他们当然可以有老爸老妈。很多巫师都会在猪守夜或者魂糕星期四那天回老家去。一方面可以唱唱歌儿;另一方面么,眼看着童年时欺负过自己的恶霸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那景象的确能让人心里暖呼呼的。

这就好像另外一句他们从没能理解的谚语:人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他们找了条小河,又派个腿长的巫师做实验,证明同一条河你每分钟足可以跨上三十到三十五次。

巫师都不怎么喜欢哲学。在他们看来,两只手鼓掌的声音是“啪啪”,单手鼓掌就是“啪”。

不过眼下灵思风没法回家是因为家已经不在了。的确有座城横跨在安科河上,可他从没见过它。它又白又干净,闻起来也不像塞满死鲱鱼的茅房。

他降落在过去的破月亮中心广场,很有些震惊。这里有喷泉。当然过去这里也有喷泉,但它们并不喷,而是咕咕地往外渗,渗出来的液体看起来类似于清汤。而现在,灵思风脚下是乳白的石板,上面布满闪闪发光的小亮点。更奇怪的是,尽管太阳已经像早餐的半个葡萄柚一样坐在地平线上,广场上却几乎看不到人影。通常安科从早到晚都很热闹,天空的颜色不过是背景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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