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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索托河巧克力色的河水恢复了平静——这一手它们已经干得熟极了。

大法之塔矗立在阿尔-喀哈里上方,仿佛一朵美丽的大蘑菇。这种蘑菇书上挺常见,一般都跟骷髅头加骨头的标志同时出现。

沙里发的卫兵进行了英勇的抵抗,塔底于是出现了许许多多大惑不解的青蛙和蝾螈。这些还是走运的,它们至少还算有胳膊有腿,大多数重要器官也仍然留在肚子里。整个城市都处在大法的管制之下……或者说军事管制。

在最靠近塔基的地方,不少建筑已经变成了明晃晃的白色大理石,巫师们对这种材料显然情有独钟。

我们的三人小组从宫墙上的一个洞往外瞅。

“很了不起嘛,”柯尼娜挑剔地说,“你的那些巫师倒比我想象的要厉害些。”

“那不是我的巫师。”灵思风道,“谁知道他们是谁的巫师。这事儿太诡异了。我认识的巫师里,没一个能把一块砖垒到另一块上。”

“我不喜欢让巫师统治所有人。”奈吉尔道,“当然,作为一个英雄,我历来从世界观的高度反对魔法。总有一天,”他的眼神突然有些呆滞,好像正在回忆过去读到的什么东西,“总有一天魔法将从大地表面彻底消失,而英雄之子将,将——反正,到时候我们就都可以实际点儿了。”他草草收场。

“书里读到的,嗯?”灵思风酸溜溜地说,“里头还有拷严没有?”

“他说的没什么错。”柯尼娜道,“我对巫师半点意见没有,可他们确实没什么用处。只不过是一点点装饰。直到现在。”

灵思风摘下自己的帽子。它破破烂烂、污迹斑斑,还盖满了石头的粉尘。帽身有些地方已经扯坏了,帽尖上有几道划痕,那颗星星上的金属小圆片不住地往下掉,活像是花粉。然而在所有的污垢底下,你仍然可以勉强看清“巫司”两个字。

“瞧见这个没?”他涨红了脸,“你们瞧见了没?嗯?它说明了什么?”

“说明你常写错别字?”奈吉尔道。

“什么?不!它说明我是个巫师,就这样!在法杖背后待了二十年,并且以此为荣!我在大学熬够了日子,我通过了——我经历了几十次考试!要是把我读过的所有咒语一个个垒起来,它们会……它会……你就会看到好多好多咒语!”

“没错,可是——”柯尼娜抗议道。

“可是啥?”

“可是这些东西你其实并不怎么拿手,对吧?”

灵思风瞪着她,努力思索应该怎样应对。与此同时,他脑子里开启了一小块接收区,一颗灵感粒子从大气层呼啸而下,尽管它的路径被上亿随机事件扭曲、不断发生偏离,却恰好一头扎进了正确的位置。

“才能只能界定你的作为。”他说,“它并不能定义你的本质。在内心深处我是说。只要你知道了自己是谁,什么也难不倒你。”

他又想了想,然后补充道:“所以大法师才这么强大。关键是要了解真正的自己。”

接下来是一阵富于哲理的沉默。

“灵思风?”柯尼娜温和地说。

“唔?”灵思风仍然在奇怪,这些字眼是怎么钻进自己脑子里来的。

“你真的是个傻瓜。你知道吗?”

“你们全都站好了,不准动。”

维齐尔阿必姆从一道损毁的拱顶底下走出来。他头上戴着校长帽。

沙漠炙烤在滚烫的太阳底下。四周没有丝毫动静,只有空气在微微闪烁,烫得仿佛偷来的火山,干得好像骷髅头。

在一块石头底下那烤箱般的阴影里,一只蛇怪正躺在地上喘气,腐蚀性的黄色黏液嗒嗒地滴下来。它的耳朵探测到上百只小腿儿踉踉跄跄走过沙丘的声音,这微弱的咚咚声已经持续了五分钟。这一迹象似乎表明,晚餐正在路上。

它眨巴眨巴自己传奇的眼睛,舒展开足足二十英尺饥饿的身躯;它在沙上游弋的模样仿佛流动的死亡。

行李箱跌跌撞撞地停下来,恶狠狠地张开了盖子。蛇怪发出嘶嘶声,但却显得信心不足,因为它还从没见过会走路的箱子,尤其这一位的盖子上还插满了鳄鱼牙齿。另外,它身上还粘着一块块坚韧的皮革,就好像刚刚在手提包工厂跟谁干了一架。蛇怪不会讲话,可就算它能开口,它也没法解释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为什么它竟会觉得一只箱子在瞪着自己?

好吧,爬行动物暗自嘀咕,既然你想这么着,我奉陪。

它对行李箱施展出自己钻头一样的目光,这目光能通过敌人的眼球射进它脑子里,从内部把它扯得粉碎,这目光能撕裂灵魂之窗上脆弱的纱窗,能——

蛇怪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大岔子。就在它圆盘一样的眼睛背后,一种全新的、令人不快的感觉缓缓升起。开始的时候很细小,就好像后背上的痒痒,刚好出现在那个无论怎么扭来扭去都挠不到的部位;然后它慢慢长大,终于变成了体内第二个红热的太阳。

蛇怪感到一种可怕的冲动,难以抗拒、无从抵挡,它想要眨眼……

它接下来的举动十分地不明智。

它眨了眨眼。

“他在通过帽子说话。”灵思风道。

“呃?”奈吉尔渐渐意识到,蛮族英雄的世界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明了。对于从前那个奈吉尔来说,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也不过是码放萝卜罢了。

“你是说那顶帽子在通过他说话吧?”柯尼娜也开始后退,人在恐惧面前常有这种反应。

“呃?”

“我不会伤害你们。你们曾经派上过用场。”阿必姆张开两只手往前走,“但你们说得没错。阿必姆以为戴上我以后,他就能获得力量。当然了,事实上正好相反。此人的头脑实在鬼诈机灵,简直叫人吃惊。”

“所以你就试了试他的脑袋,看大小是不是合适?”灵思风打了个哆嗦。他自己也曾经戴过那顶帽子,但很显然,他的脑袋并不合适。阿必姆倒是很叫帽子中意,所以他的眼睛才变成了没有色彩的死灰。他皮肤苍白,走路时身体仿佛挂在脑袋上似的。

奈吉尔已经掏出自己的书,正拼命翻着。

“你到底在干吗?”柯尼娜问。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那可怕的人影。

“我正在查询《各地怪物名录》。”奈吉尔道,“你觉得这会是不死族吗?它们可难杀了,你需要大蒜,还有——”

“这东西书上找不到的,”灵思风缓缓说道,“这是——这是顶吸血鬼帽。”

“当然,它也可能是僵尸。”奈吉尔的手指顺着书页往下滑,“这上头说你需要黑胡椒和海盐,但是——”

“你是要跟这些鬼东西干架,又不是要把它们煮了吃。”柯尼娜道。

“这是一个可以为我所用的头脑。”帽子说,“现在我可以反击了。我要把所有的巫师集合起来。这个世界只能容下一种魔法,而我就是它的象征。大法师,当心了!”

“哦,不。”灵思风低声道。

“巫术在过去的二十个世纪里学会了不少东西。这个暴发户是可以战胜的。你们三个跟上。”

这不是请求。这甚至不是命令。它有点像是预报。帽子的声音直接进入三人的后脑,压根儿懒得去理会他们的意识。灵思风的双腿自作主张行动起来。

柯尼娜和奈吉尔也在前进,动作突兀笨拙,活像偶人,表明他们也一样被看不见的绳子牵着。

“为什么‘哦,不’?”柯尼娜问,“我是说,原则性的‘哦,不’我能理解,但这一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一旦抓住机会我们就得赶紧逃跑。”灵思风说。

“对目的地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多半没什么要紧。反正都死定了。”

“为什么?”奈吉尔问。

“这个嘛,”灵思风回答道,“听说过魔法师大战吗?”

碟形世界上有不少东西都源于魔法师大战。智慧梨花木就是其中之一。

最初的那棵树很可能完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它整日畅饮地下水,饱餐阳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对外界完全无知无觉。然后魔法师大战在它附近爆发,猛然把它的基因推进到一种洞察力极端敏锐的状态。

其实魔法师大战留给它的还有一副臭脾气。但无论如何,智慧梨花木还算是走运的。

过去,位于碟形世界背景里的魔法曾经十分强盛,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冲入世界的机会;那时所有的巫师都像大法师一样强大,他们在每个山顶都建起自己的高塔。而如果说世上有一样东西能让强大的巫师忍无可忍,那就是另一个巫师。巫师的外交本能很简单:咒到对方发亮,再把他扔进黑暗里。

于是结局只可能是一个词儿。好吧,两个。三个。

全面的。魔法。战争。

而且很显然,巫师之间也不可能有什么同盟、派别、交易,他们没有慈悲心,也从不肯罢手。天空被扭曲,海洋在沸腾。火球尖厉的呼啸把黑夜变成了白昼,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接下来的黑烟又把白昼变回了黑夜。大地起起伏伏活像是蜜月里的鸭绒被,空间的材质也被打上了多维的绳结,猛地撞上了时间之河岸边的大石头。举个例子吧,当时流行一个咒语“皮勒佩之时间压缩”,有次它竟然导致了新物种的诞生。一种巨型爬行动物被创造出来,在大约五分钟之内进化、扩张、繁盛然后毁灭,除了埋在地里的骨头什么也没剩下,彻底误导了后来的无数代人。那时候树游泳,鱼走路,大山溜达到商店里买香烟;那时候存在是如此反复无常,以至对于性格谨慎的人,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数数自己今天一共长了多少胳膊腿。

而这,事实上,就是问题所在。所有的巫师实力都大致相当,再说反正他们也住在很能抵御咒语攻击的高塔里,也就是说大多数魔法攻击都被反弹回来,落到普通人身上,尽管这些人不过是想在大地上(或者至少暂时还是大地的地方)讨个生活,老老实实地过完自己那平凡的(虽然是相当短暂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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