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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米感到兄弟姊妹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清清嗓子,整理一下长袍,然后转身面对木乃伊大军。

他们正喊着什么,只一个词,一遍遍不断重复。他听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不过它似乎让他们越来越愤怒。

他举起法杖。在扁平的光线下,法杖上的蛇形浮雕显得异常鲜活。

碟形世界的神灵——这里指的是大多数人心目中的神灵,他们真实存在于世界中央那座直入云霄的高山邓曼尼法斯汀上,居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万神殿里,平时要么观看滑稽的凡人小打小闹,要么组织请愿,抗议大量涌入的冰巨人拖累了天界地区的地产价值——这些神灵一直对一种人类特有的能力很感兴趣:人类似乎总能在错误的时间说出错误的话来,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这里所说的并非什么大家常犯的小错误,比如“完全没有危险”或者“爱叫的狗不咬人”之类,而是能在紧张的局势下激起轩然大波的小短句。要想知道它们造成的效果是什么样,你可以试试把钢筋扔进三百转每分钟、功率六亿六千万瓦特的蒸汽轮机的轴承里。

人类的确有这种倾向。行家们一致认定,等以后裁判打开信封、宣布比赛结果时,呼忒·库米将凭借“离开这地方,你们这些污秽的阴魂”的出色表现,成为“史上最愚蠢问候语”的有力竞争者。

前排的祖先停下来,被后面的祖先一挤,又往前踉跄几步。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已经被其余二十六个特皮西蒙推举为发言人,此时他独自蹦到前排,抓住库米颤抖的胳膊。

他问:“你说什么?”

库米翻起白眼,嘴巴开开合合,但他的声音明智地选择了蛰伏不出。

特皮西蒙把缠满绷带的脸凑到祭司的尖鼻子跟前。

“我记得你,”他咆哮道,“我见过你到处晃悠。不折不扣的大坏蛋,要我说,我记得自己当时就这么想来着!”

他瞪大眼睛扫了一眼其他人。

“你们都是祭司,不是吗?来道歉的,嗯?迪奥斯在哪儿?”

祖先们嘟嘟囔囔地往前挤。死了成百上千年以后再见到那些向自己保证冥界生活多么多么美好的人,你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脾气。队伍中央突然一片混乱,五千年里只能看到自己棺材内盖的普桑姆-努特-克哈国王情绪突然失控,好几个年轻些的同胞死死拉住了他。

特皮西蒙把注意力转回库米身上,祭司仍然被他捏着。

“污秽的阴魂,唔?”他说。

“呃。”库米道。

“放下他。”迪奥斯从库米僵直的手指间轻轻拿过法杖,“我是高阶祭司迪奥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语调非常平静,十分通情达理,既隐含着一丝忧虑,又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这声音蒂杰里贝比的法老已经听了几千年,它管理着他们的日程,规范他们的仪式,把时间分割成适宜的片段,并向众人解释诸神的行为方式。那是权威的声音,它激活了祖先们古老的记忆,让他们满脸局促、踯躅不安。

一个比较年轻的法老跳上前来。

“你这混蛋!”他哑声道,“你把我们一个个打倒、又一个个关起来,而你自己却一直活着。大家都以为那不过是代代相传的名字,可事实上一直都是你。你多少岁了,迪奥斯?”

没有声响,也没人动弹。一阵微风卷起几粒灰尘。

迪奥斯叹口气。

“我本来没打算这样。”他说,“可事情那么多,时间总是不够。一开始我也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真的。我以为不过是普通的休息,让我恢复体力,我完全没有怀疑过什么。我只关心仪式是否按部就班,从没留意过时间的流逝。”

特皮西蒙挖苦道:“家族里从来就有长寿基因,是不?”

迪奥斯盯着他,嘴唇静静地蠕动,等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比平日的咆哮温和了不少,“家。”他说,“家,没错。我肯定也有过家,不是吗?不过,你知道,我已经不记得了。首先失去的就是记忆。真奇怪,金字塔似乎并不为你保留记忆。”

特皮西蒙问:“你是迪奥斯,历史脚注的保管人。”

“啊。”高阶祭司微微一笑,“记忆从大脑中消逝,但却一直环绕在我周围。每份卷轴,每本书,都是记忆。”

“那是王国的历史!”

“是的,也是我的记忆。”

国王略微放松下来。惊惧的好奇一点点解开了愤怒结成的疙瘩。

他问:“你多少岁了?”

“大概……七下岁吧。有时似乎远远不止。”

“真的七千岁?”

“是的。”

“竟有人能忍受这个?”国王问。

迪奥斯耸耸肩。

他说:“七千年也不过是一天一天地过罢了。”

他单膝下跪,用颤抖的双手举起法杖。他的动作很慢,不时还蹙起眉头。

“噢,国王们,”他说,“我的存在从来只是为了服务。”

接下来是一阵极其窘迫的漫长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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