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佛堂(终)28(2 / 2)

宣兰变得有些癫狂,和宣柏紧紧相牵的手中有血不断滴下来。

闻冕看着不自觉皱眉的宣柏,眼眸一凛打断了她:“宣兰,你的手。”

“你说这个啊?”宣兰怒气未消,闻言猛地举起两人的手,稍微分开了一点,露出一小截灰黑色螺丝钉一样的东西,又神经质地笑起来,“兄长当时带着我玩捉迷藏,让我躲到湖里,可是他没有找到我,所以我只好把我们的手串在一起啦,这样他就不会找不到我了。”

宣兰故作震惊地拔高了语调:“我好像忘了说,后来是我哥带着我回了次府,在后院玩的时候,他让我躲到湖里,说这样不容易被人找到,然后我就一直躲啊躲,躲的时间一不小心就太长了。”

“你不是都看穿了吗?我给你看的那段记忆就是子虚乌有。”

闻冕没说话,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宣柏。宣柏在那一瞬间笑的很凄苦,那双和宣兰十分相像的眼睛里甚至有一点无声的请求和释然。于是闻冕的问话在嘴边滚了好几圈,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闻冕忽然想起那回忆里完全不符宣柏喜好的鬼神志怪和民间话本。他大概早知了愈雀的存在,连供宣兰消遣的《菩萨蛮》恐怕都是他专程从各类话本里筛出来的。

但宣兰已经走的太远了。

所以没什么好说的,正主心甘情愿地顶了这一口死生的大锅,闻冕一个外人,自是没什么好鸣不平的。毕竟在这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注】

闻冕转头想找愈雀,却发现只剩下孙奇的身体倒在地上,里面的魂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闻冕叹了口气,片刻后才问:“你后悔过吗?”

宣兰被他问的有些茫然,睁着那双布满白翳的眼睛望着闻冕,忽然就觉得不舒服了。

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那赫赫战功的父亲为了风雨飘摇的朝堂自己战死在了沙场上;她这一身病的兄长干什么不好非要迎合着她,她说想玩捉迷藏他就陪她玩,这下好了,自己突发心疾倒在湖边还想着去捞以为是不慎坠入湖中的她。

他真的好笨,连她是故意跑入湖中的都没看出来。

当时他细瘦的手臂绷得那般长,估计还想着明明就差那么一点就抓到了。

而她只不过是自己另外动手解决了几个自作聪明让她烦心的角色,怎么到了闻冕口中听上去就这么罪大恶极呢。

闻冕看了看听到真相后哭到失声的张小欧,又看了看苍白如纸的宣柏,情绪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声音似乎冷淡的过了头:“事已至此,我送你们走吧。”

张小欧的头几乎埋到臂弯里,就那样鞠躬似的点点头,没再看宣兰一眼。

闻冕托住软软倒下的张小欧,看向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沈知闲,语气空前温柔下来,有种说不出的疲倦:“麻烦把她送到老赵他们那儿吧,”他轻轻抚上张小欧的额头,不知怎么地抚开了她紧皱的眉心,“这一趟她也辛苦了。”

沈知闲接过张小欧,神色复杂地几次开口,最终什么话也没说,照着闻冕的意思往那边的屋子走,中途倒克制不住地一步三回头,却每次都撞进闻冕深深注视他的眼睛里——好像他曾经这样做过无数次。

宣柏连离开的时候都是慰帖到了极致的。他慢慢松开宣兰的手,合拢手心拔出那截钉子,然后才抿唇对着宣兰笑了一下。

转身倒是毫不犹豫的,他就那样撑着一副仿佛一点小风就能将他掀翻的单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那棵枝盖繁茂的梧桐树下走,连渐渐消失的时候都有一股子读书人的斯文劲儿,看上去柔肠百转的,却也没回过哪怕一次头。

闻冕看向宣兰,重新靠近她,想要拍她的肩膀——然而被愈雀隔开是他没有想到的。

那传说中的神鸟终是离了树也化了人形,一身白衣飘飘的,一头雪白的长发垂到了脚踝。

闻冕向前伸的手臂径直穿过了它,给他自己吓了一个激灵。

那化了人形的愈雀转身对着闻冕,那一身药石的清苦气息迅速弥漫了他的鼻腔,五脏六腑都跟着彻头彻尾地洗刷了一遍。

“我来带她走吧,”愈雀又回头看看愣在原地的宣兰,思索良久又说了一句,“这恩就算报完了。”

闻冕在它说话间好像看到了那个午后,旁人一辈子都见不得一面的愈雀就那般罔顾了规则,化了人形撬开了宣兰紧闭的窗子,带着倾泻的阳光踮着步子走到她的床边。然后极深地俯身,直到额头相触,直到它白的近乎透明的手轻抚上她闭着的眼睛。

忽然就让人觉得,人生不过也就这么长,一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像明知有些事情生生世世都成不了真,但还要执着地去试上一试,也不知是为了不后悔,还是为了不遗憾。

或许连愈雀自己都在想,当初它用它的命换宣兰一双正常的眼睛,如今看来究竟是对是错。但同样因为到了如今,孰对孰错又怎能轻易盖棺定论,没有尾声的时候,连怀念也显得为时尚早了。

“宣兰。”

闻冕看着愈雀将手搭到宣兰的头顶,突然开口唤了她一声。

“回云寺里,你为什么要帮……闻冕?”

宣兰瞧上去疑惑的很,重点倒是抓偏了:“他不就是你吗?”

闻冕默了几秒,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不是。”

宣兰还是很疑惑:“为什么?”

“不想让他是他就不是了,哪那么多为什么。”他那种难言的沉默只持续了幻觉般的一瞬,他很快又挑起唇角,笑的满不在乎,绕口令似的说了一句。

宣兰没再纠结,答了他的问题:“他和我一样,很孤独。”

“那后来他带回来一个沈知闲,你怎么还接着帮?”

宣兰定定地看着他:“因为他也很孤独。”

“他们两个在一起,只是两个很孤独的人而已。”

愈雀的手落到宣兰头顶的那刻,源源不断的血雾从中涌进愈雀的掌心。宣兰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磅礴的哀怨和愤怒一起被抽离了。

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过去,为此在开始便装模作样——放张小欧、抓孙奇、装天真,后来甚至不惜费劲捏造一段虚无的回忆给闻冕和沈知闲看。她让自己陷得越来越深,一辈子也没能再解脱,想必这便是今生也难预料。

宣兰觉得自己变得越发轻了。她好像在愈雀的眼里看到了那些红尘故人,像是得到了某种微妙的团圆。

宣兰想着自己大约是像他们一样离开了,所以她对闻冕问了句话:“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长命锁。”闻冕看着宣兰跟着他的动作下意识握住胸前那个银制的吊锁,“你给我看的那段回忆里,没有这个。”

她知晓怎样生来,却不懂怎么死去,于是便真应了那句名门无后,天命不由人。说到底,这把小锁锁不住一个人的长命百岁,而尘世匆匆难得一点滋味,那些细枝末节一旦深究了,便不能圆满了。

尘缘悉数一断,想必天上人间,他们都再不会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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