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佛堂(终)28(1 / 2)

“宣兰,怎么不说话了?”闻冕松开长命锁,瞅着那些张牙舞爪的黑气和血雾一点点退回到宣柏和张小欧体内。

而宣兰只是死死盯着他不说话,只有眼白的眼睛显得越发可怖,让闻冕想到某种质地坚硬的白色结晶,也不知道敲开后会不会流血。

宣兰的嘴角垮下来,扯着脸皮一起往下坠,像块融化的蛋糕。

她看着闻冕:“为什么?”

“兰兰,是你吗兰兰?”

“兰兰?”

骤然响起的女声让宣兰浑身一僵,脖子梗着不肯转头过去看这声音的来源。于是闻冕可怜巴巴地承担了全部火力,被宣兰近乎怨毒地盯着,而他倒是稳稳地全盘接过,还有闲心笑着阴阳怪气了一句:“兰兰,你说为什么啊?”

宣兰:……兰你大爷。

张小欧语调轻柔地吐着这些句子一步步走到宣兰面前时,之前浑浑噩噩的眼睛变得清明,看到宣兰的时候仿佛没注意到她将死不活的状态,反而有些激动地迎上去,又在几步远的地方克制似的停了下来,生怕被拒绝地伸手再缩回:“兰兰……你还好吗?”

“别装了,”宣兰终于忍无可忍地转头看向她,眼睛无限睁大,眼眶不断渗出血来,“你其实一点都不爱我。”

“我被你生下来在这门庭高阔的府邸里,它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我是被禁锢其中的雀鸟。这天生的眼疾不会有人比我更厌恶它了,这不是我的错。”

“我知晓我这眼疾被发现之后你受了祖母不少苛待,可错的不是我,你为什么要将这些转移到我身上。”

宣兰平铺直叙地说着,不悲不怒地看着嘴唇颤抖的张小欧:“自我记事起我从未离开过宣府——不对,倒是也离开过两次,一次是我自己跑了出去,一次就是被送到了回云寺,我便从一个囚笼进了另一个囚笼。”

“我十余年都不曾体味过自由,”宣兰看着她的母亲,说的话是完全不符合年纪的沧桑,“母亲,我这一生又有几个十年啊?”

她没有离开过宣府,吃喝玩乐琴棋书画都是在府内。她习惯了形单影只,理所当然地以为天底下所有小孩最好的朋友便是身前或身后那亦步亦趋的影子——她甚至绞尽脑计给她的影子起了个名字,叫“墨梅”。

她乖乖巧巧地从不惹什么事端,也不似世家大小姐般的娇蛮无理,更是从不要这个珊瑚制的项链,那个红石镶的金簪子,所以在迁府后她的一句喜欢便留下了她院子里的那棵梧桐,让愈雀认准了她。

迁府后府内来来往往的官员比以往多了许多,各家的公子小姐也少不了被带来做个客留个交情。他们和她差不多年岁,闹闹哄哄在院子里跑的上天入地,常常引着她到窗子边。

可她的窗封的很严实,风刮的时候只能摸到窗棂微微的震颤,像是一个替她落泪的灵魂。

她在最该热闹的年纪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了,于是愈发渴望那些她所不能获得的。还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溜出了屋去后院,正巧遇到前来拜访的官员们的一公子二小姐们在商量着玩捉迷藏。

他们好像不知晓她的眼疾,也不在意她的陌生,热情地把她拉过去,说让她和他们一起玩,让她当那个捉的人。说来可笑,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捉迷藏,捉迷藏又到底该怎么玩。

所以她一头雾水,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而后被他们刻意弄出的声响吸引过去便也顺理成章。

她终日呆在自己的那一方小院里,憋极了也只是和那棵幸存的梧桐说说话。她不知道新家的府邸有多大,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条交错小路,不知道这里种了哪种花哪类树,也不知道后院里有泊漂亮的湖。

她甚至在坠入湖中的那一刻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下意识地挣扎,毫无疑问地坠落,隔着一层晃荡的水波听他们并不遮掩的言语。

“宣家将军骁勇善战,屡得当今圣上青睐,谁成想有个这样的废物女儿……”

“宣将军也是惨,先是个病怏怏的儿子,紧接着又一个残废的女儿,怕是名门无后喽……”

“听说她有个什么先天的眼疾,各种良药珍材都用了也没半点起色,今日一见,没想到原来她真是个天生的小瞎子啊……”

“你们注意到没有,她刚刚连捉迷藏都不知道是什么,看来宣家人也觉得她有辱门面,怕是天天把她关到屋子里,生怕她出来丢人现眼……”

“……”

太阳在湖面上打起一片粼粼的波光,微凉的湖水铺天盖地地裹着她,可能是这水一波一波荡的太舒服了,就连她失去意识前也只是在平静地想,她原竟是个累赘。

这样的捉迷藏她后来又玩过好多次——当然是和不同的人。她麻醉自己把第一次当作意外,满心欢喜地奔向下一次,不论捉的还是躲的,她都拼了命地融入,期待着一个不同的结局。

她撞到树上过,惹恼蜜蜂过,也无数次掉入湖中过。她一次又一次地笑,一次又一次地自欺欺人,她像个可笑的信徒,朝着心里那点虚无缥缈的执念朝拜,然后被重重拂开,如同她是一块顽不开化的石头。

后来她不再玩了,也不再不听话地偷溜。她安安静静地呆在屋里,连自己的小院都不再踏足一步。她不再说话,也不愿喝药吃饭,正对着窗子坐在床沿一呆就是整天整宿。

她的身体不出意料地每况愈下,当她连坐都坐不住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瘦的皮包骨头,胸口不甚明显地起伏着,每吐一口气都胆战心惊地怕没了下一口气。

她锁了门,任凭她的父母在门外敲。她长长地呼气,胸口惊人地凹下去。她的意识有些恍惚,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窗子被破开,身体还并没觉得不对的直往光底下凑。

再然后,她睁开了眼,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后来的故事你知道了,”宣兰转向闻冕,“我的眼睛好了,但我的父母认为我脑子出问题了,我便到这回云寺来净化身心了。”

闻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宣兰这短短的人生片段根本触不动他:“所以你认为是你的父母不爱你,嫌你丢人,才限制你的自由,让你得不到朋友的?”

宣兰垮着一张脸:“有错吗?”

闻冕侧了侧身:“不如你自己问。”

“不是的兰兰,不是的……”张小欧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我们是怕你出事,怕你一个人不安全,怕……”

“哦,”宣兰平淡地应了一声,“我信了,然后呢?”

张小欧倏地就住嘴了。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是没办法解释清楚的,它们的概念混杂不清,偏左了便是绵绵不绝的恨,偏右了便是盈满于心的爱,反正已经做了太多太多,事到临头那么一两句解释就显得这般无关紧要了。

他们或许早该明白了,宣兰的这双眼睛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让她近乎偏执地想到外面的世界,而她的每一次偷渡都不断将她推向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境地,强烈不断的暗示和事与愿违让她不可自拔地陷入深渊。

她可能早就疯了,可他们还是那么自信地认为关着她就是保护她,一叶障目的时候简直比螳螂还要不知天高地厚。

张小欧通红着眼圈看宣兰,把所有的过错归咎到了自己身上:“对不起……”

可宣兰想要的不是这个。她把她母亲用的胡粉和铅粉每日混在茶水点心中的时候,想要的也从不是她的道歉。所以她一时有些愣神,以至于生出种莫名的难过。

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

“你知道我在回云寺里过的什么日子吗?”回过神来的宣兰没有放过张小欧,反而变本加厉地问。

“托你们的福,这寺里所有的秃驴都认为是我鬼上身,天天往我耳朵里面灌经,罚我对着那又蠢又笨的破烂佛像一直跪一直跪!可我又有什么错处!”

“我为了告诉他们我身体里没有厉鬼,我甚至当着这些秃驴的面戳瞎了我的眼睛,可他们还是不信!没有人信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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