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局79(2 / 2)

申容知道,田婉儿已经知道了。

此刻的她未施粉黛,看着比上次要更憔悴,肤色几分蜡黄,脸颊凹陷,双眉若不描,便只能见着眉头的一点,就连唇色也苍白得可怕,不似双十年华的女子,倒显得比叔衣还要上了年纪。

“晚翠,你怎么站在她边上?”田婉儿依旧勉强地坐起了身,开口头一句,先是对着了她的大宫女。

“奴是金阳殿的人,自然也就是储妃的人。”晚翠依旧恭敬地回话,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

申容走近两步,并未言语,如同预料之中的——等得田婉儿将视线又对准了她,

“你……”

“你竟然从一开始就……”

后来安排来丙舍伺候的人她倒是从未信任过,可这个晚翠是她在兰房殿习礼的时候就指定了的,那时候申氏都已经搬到太子宫去了,又是如何让晚翠倒戈了她的?还是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她要选的人,所以早早收买了?

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回顾入宫到现在,明明每一次都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可到头来无一不都是石沉大海、无声无息,不仅影响不了申氏半分,最后反叫她全部拿住来威胁自己,就仿佛欲行的每一步她都清楚。

原来问题便是出在这。

“所以我做的所有事,你都是早就知道的?”

申容昂首应“是。”脸上的笑容徐徐收起,回归到内核的冷漠。

不过这个晚翠,其实最开始也并非她们的人,当初若不是田婉儿自己作孽把贾良杀了,茵梅也不会有借口把受了吓的晚翠收为己用。

只是这话,申容也懒得和田家女儿交代了,她迈进来几步,又打量了一方这四周,犹记得上回来,还是田婉儿在含丙殿前摔了腿,被太子一路抱回来的。

其实以田家女的手段和相貌,很多次都可以轻易的夺走刘郢的宠爱,毕竟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对刘郢的胃口。

只可惜……申容微微回眸,“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的。”

早人一步,总能得到许多先机,便能更好的防微杜渐。

田婉儿回味起这话,自然是听不明白,美人水光滟潋的眼眸中,投射出来的疑惑便也难得带着几分真,“可是为何你会知道?明明入宫时我并未对你显出恶意。”

申容又不觉讥诮起来,“兴许是上天觉得,我总也要赢一次罢。”

若说起她再世者的身份,田婉儿恐怕只会认为她疯了,她还不如就如实回答了,也不过多解释下去。

田婉儿双眉紧蹙,便又疑惑地打量起她来,从上到下——视线停在了储妃的那双五彩飞凤金丝履上。不必等申容去解释,心中便有了自己的答案,“是了,你我元配与妾室,本就是敌对的,你这样的人,怕是也从未想过和殿下的其她女人真心来往罢。”

“也不定然。”回忆起上一世,申容不由得感慨,“很早之前我曾信任过你,也愿意接纳你。”

这些都是她的心底话——人人都向往美好的事物,即便上一世初见田氏时她是伤心的,可也实打实的被她的美貌折服,便愿意亲近。

只可惜这份真心后来经无止尽的糟践、戏弄……

“哈哈哈哈哈……接,纳?”这些话落到这一世的田婉儿耳中,自然是觉得无比荒诞,申氏既然从一开始就能想着防她,在她身边安插眼线,竟还能说出这样虚伪的话?

“事到如今,你陷害我至此,又何必再同我说这些?”田婉儿咬着下颌神情一变,那双水眸里的光芒瞬间充满了恨意,可又强迫着自己再端起高门女的仪态,连声质问申容。

“在我面前,你又需要装什么呢?活得这般似我非我,你就不累吗?”

“你就不怕终有一日他会看清你的恶毒?”

“在这里,谁又是真正在做自己?”申容的眼角现出几分嘲讽,她回视上去,柔声问她,“你又几时真过?又可有一日完整做过自己?”

别说她们了,就是刘郢、郑皇后,还有永巷里住着的那些个夫人、美人们,以及常入宫拜访的王侯夫人、诰命妇、宗亲女眷,几个又是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入了这座宫城,就都得戴好自己脸上的面具。

申容自认为这样的话已伤不了她分毫了——从被刘子昭质问至今,她早已是麻木。

“我,我是为了……”田家女儿生生地止住了话语。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伪装是为了以后可以坐上储妃的位置。可如今即便是和申氏撕破了脸,也不敢说这话。说到底,她就是失败了,既然失败了,又何来的颜面再去谈这些?还是当着击败自己的那个人。

“为了什么?”申容继续追问,“为了你自己想做储妃,还是田子士想让你做这个储妃?”

田家与宫里来的通信,她无一放过,从起初的第一件尺牍,到后来田氏父女俩的所有对话,她都知道。这个储妃位,看起来倒更多像是田子士逼着她坐上去的,不过一直活在被操控的环境下,田婉儿恐怕都还没意识过这个问题。

“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我的父亲!”田家女儿忽得面色恚怒,她吃力抓着床沿,要朝着申容甩上来一巴掌,可又着实没有这份力气,两只手就撑在了榻边,粗喘着气,嗓音都变得嘶哑。

“你不过是个下贱的村女,泥巴堆里长大,你有什么资格!”

“是了。”申容于是轻轻一笑,“你瞧,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哪怕不是在这里,想必你也没有一日做过自己罢。”

这话显然是给了田婉儿致命一击,她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仿佛被浇下一盆凉水,彻骨生寒。

申氏既然早就收下了晚翠,那家里寄来的那些竹帛只怕她也是早看过了的吧,父亲那些命令的字句,不容许半分差错的态度……现如今连一个外人都知道了。

田婉儿忽而又苦笑起来,这一笑,竟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在笑申容,还是在笑自己。

确实不止是在这座皇城,往前在府中,她为了让父亲看重,装听话、扮乖巧,对那些憎恶至极的庶弟庶妹们包容、谦让……哪怕后来入了宫,她也要仰着脸在所有人面前卖笑讨好。

一样是虚情假意的做人,申氏最后起码还换来了皇后和太子的宠爱,可从始至终,她又得到了什么?

“是啊,咱们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谁又不是虚伪的活着?”田家女儿的笑声越来越尖锐,再无半分高门女的姿态。

申容就看着她那张脸上的神情又逐渐变得狰狞、古怪,凌厉之中竟又透着几分无奈,“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没有别的路给我走,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她反反复复地问,哪怕到后来明显喘不上气,却也仍旧逼自己笑着面向申容。

许是气急攻了心,说完,她的口中又涌上来一股暗红的血痰,在苍白的唇边显得尤为鲜艳。就仿佛雪上落的一地红梅。

自被刘郢踢伤以后,就无人为她请太医来看过,落得今朝如此,想想也是可怜,申容终于不忍地蹲下了身,替她擦拭掉嘴角的血,“你原本无错,只可惜你我是生来的对手。”

血痰堵在喉中,田家女儿猛烈地咳了几声,她张着手过来,一把抓住了身前的申容。

“你——”那淹没在血痰之中的声音就断断续续的,申容只能配合着倾下身子,勉强去听清她的话,“你最后也,也还是会和,和我一样。”

后宫女人无数,到头来,谁赢得过谁还不一定,难道今日申氏赢了她,往后还能一直赢下去?终有一日,她也会到色衰爱弛的那一刻。

申容就怜惜地看着了她,又轻柔地抚上了她那一张标志的面庞。

“和你一样的时候,我已经体会过了。”

“这一次,不会了。”

她的心里原本还攒了一些话要问,对着这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问她是否真心爱刘郢?问她可会后悔要与自己争?问她还能拿什么和自己争?——这念头从这一世初见她时就在心底盘旋了。

她原以为自己会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可不知为何,此刻她也不在意那些了。

不论有没有刘郢,这一世的田婉儿在她面前都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就如同她手中的提线木偶,任由她随意操控。

榻上的田家女儿还伸着那只枯瘦干瘪的手,哪怕吐出来的字早已被血水冲得模糊不清,可她仍喃喃地念着什么。

申容便松开了她的手,伴随着一声叹息,已经回身吩咐起了赶到有一会的茵梅——“唤任行恩来。”

田家女儿还不能就这么死了,起码,不能死在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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