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居然知道自己能赢52（2 / 2）

大年初六还是初七的时候，我就往学校赶了。而印象里，我到了BJ的第二天，就下了东北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那城市里每一个人都得步行上班，放弃所有的交通工具。因为雪特别大，甚至没过膝盖——不，确切的说是没过人的整条大腿。新闻里，所有人都在大雪里慢行，后面的人只有踩着前面人踩出的雪窝才能移动，所有人都依赖着原始的出行方式，穿的臃肿笨拙，不分贫富贵贱，不再有豪车靓女，都在凛冽的寒风里，享受着东北传统原始的寒冷……

听说那一天，很多家的暖气都冻坏了……贫贱富贵的人家，也都跟着一起冻着。

开学了，我忙着每天的事情，然后宿舍同学喊我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我猜想大概——她应该问我为什么没有管她要生活费或者学费之类的问题，然后我会很开心的告诉她：我自己赚够了，不用她管。母亲跟我聊了点近况，当然也问到了生活费和学费，然后就一直有话好像要说，但又躲躲藏藏——而我那段时间忙的焦头烂额，完全想不到她要说什么——但结果她真的说了，舅舅去世了。

舅舅去世了。

我愣了，舅舅在我脑海里一直是“量子态”的存在，活着其实又像死了一样，觉得他死了，好像他还活着——延延续续这么多年，突然就得到消息，这个人没了，去世了……而似乎他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又过了很久，我又总觉得他还活着。他对我并不是那么无关紧要的人，但他的生命形态在我脑海里却很抽象。

母亲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舅舅去世的消息，而是他安葬以后才告诉我的，又是怕影响我，又是怕我跑回家去——她们一直这样替我做决定，所以爷爷、奶奶、舅舅这些亲人离世的时候，我都不在场，连坟在哪都不知道。那段时间，我青年，机灵，好胜，高傲，冷静甚至冷漠。听到消息时，只是愣了下，没留眼泪。

后来，毕业工作以后，终于有机会和母亲细聊关于舅舅去世的细节，我大体了解到他是这样去世的：

舅舅一直不舍得去医院看病，的确是担心乱花钱，他一直担心医生水平不高把他治死，结果应验了。

他在那场极寒的大雪后，感冒了——尿毒症的人，身体免疫力都极差，常人不容易犯的病，尿毒症很容易出问题，哪怕感冒腹泻——而且每次都可能危及生命，所以舅舅当时情况很差，又被送进医院。

医生似乎对他的情况没有仔细了解，而是上去就给他进行了大量输液……人很快就体液潴留，形成了肺积水和心脏衰竭，但是又没有什么合适的技术去治疗——不，我后来自己尿毒症的时候，同样的症状是可以透析，可以血滤，可以腹透，甚至用腹泻的方法去脱水……应该总有什么方法可以缓解症状——是那个医院不能做透析和血滤这些救命的操作？还是都被舅舅拒绝了？是因为贵？是因为他犟？还是因为他一心求死？

母亲和表哥都说，医生误诊了舅舅，大量输液之后，抢救不过来，舅舅就死了。

“憋死的……活活憋死的……”母亲后来跟我说，“没有尿，一点尿都没有，肺里都是水……你舅舅说他喘不上来气，呼吸不了，憋死的……”母亲说完话时，又是那副愁苦的表情。

“不懂啊，我们不明白啊，大夫让输液就输吧……”表哥回忆说，“输完了液，人就不行了……”

我后来也得了尿毒症，我肺里也抽出过1.8L的积液，我也心衰五级——但是在BJ中心医院，医生们却真的救活了我，用血滤机从我身体里脱出了十几斤水，我才活了下来……我知道，那不是喘不上气憋死——是活活淹死的，是被自己肺里的水淹死的——淹死的！他心脏憋炸了，努力把肺里的水泵出去，却又没有肾脏功能，没有尿……他心力衰竭，心脏泵碎了自己，死掉的——这是最痛苦的死法了！

尿毒症最挣扎的几天里，我记得那是什么滋味，每次尝试躺下时，都会被几乎卡在喉咙的肺水呛起来，只能立着身体，不能躺着睡觉，三天我只睡了几个小时，一半时间是在沙发上坐着睡的，一半时间是坐在椅子上，抱着枕头趴在桌子上睡的——那种折磨，人生不会想要再来一次，我自己都没有勇气再面对一次……舅舅是怎么扛到死的——他那么多年一直扛，最后扛到死……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苟且活着呢？

我想到这个过程，痛哭流涕，不可抑制眼泪——我终于知道尿毒症的人，是怎样活，是怎样死去的！

舅舅，是个浪漫的人，狡猾的家伙，怎么那么有智慧——我真佩服他的想法，他居然给自己买了份保险，还成功了——他成功隐瞒掉自己的病史，然后他死去之后，又留下了一笔钱给表哥。这样，他就可以踏踏实实的去了……我似乎都听见他在那里哈哈哈的大笑，他最后赢了，生命从来都在他自己手里握着。

就像在那台赌币的机器上，他塞了那么多币下去——终于赢了一把，然后找老板换了钱，他走了……

他太狡猾了，像个衰弱的老狐狸，病恹恹的一直蜷在那，那么久，他居然知道自己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