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到家了,到家了51(2 / 2)

那几年,我混迹于海龙,鼎好,科贸,中海……但是我还只是个大学生,也没什么资金背景,只是有一点技术本事,后来差点应聘到华硕最早的笔记本部门——但总是临门一脚时,不知哪根筋会搭错……然后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也是有点稀里糊涂,于是我的中关村生涯也就止步于此了……

其实回想在中关村的那段时间,我学会很多生存技能,给我人生很多启发,包括如何自己创业成为一个老板,如何跟每一个具体的个体谈生意,感受客户的内心想法,如何引导客户去购买你的产品……很可惜,我认为如果自己当初的格局再高一点,或者有在事业成就上更高层次的人给我指导,我很可能在中关村的那一轮大潮里崭露头角,获得一些机会。而性格倔强的我,认为我太了解计算机和互联网了,所以要做点其他什么事来证明自己,而且尽量不借助互联网甚至计算机的助力——特别任性而且较劲的性格。

所以某种程度上,现在我很清楚自己赚的钱并不是聪明钱,而是任性以后,赚来的辛苦钱。但是如果让我重新选一次,我也不对已经有的人生有什么后悔——它怎样都是一种人生体会和经验,我毕竟现在衣食无忧,而人的这一生如果确保衣食无忧了,还过着说的去的生活,那最难得的是这一生的经验和体会,尤其那些与众不同的,别人不走而你去走的路,才是让你成为独一无二的生命存在,不是么?

当然,年轻怎么干都有理,人到中年以后就尽量走一些平顺的路,较劲也行,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舅舅去世的那个冬天,那一年我大三还是大四。在那之前,我给家里打电话时,听到的消息,提到舅舅时,总是他身体变得越来越差,似乎支撑不了多久的样子,但都一直还活着……后又听说他糖尿病再严重,眼睛又看不到了,而且听说他胸腔有积液,总会咳嗽咳痰,睡觉都放不平身体,几乎都是坐着睡觉——我不知道这样的舅舅还能坚持多久,又在坚持什么,他在等什么。

母亲的那个房子要动迁了,终于要动迁了,那个破房子,连暖气都没有——该动迁了。

之前那个房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让生炉子了,那里又没有暖气供暖,东北的冬天不是开玩笑的……母亲于是想办法买了电暖气,拿过去给舅舅用。电暖气几千瓦,一天下来几十度电,一个月下来得大几百块,或者上千块……舅舅不舍得用——每天晚上冷的时候就开一会电暖气,定时再关掉,然后没多久……他就又感了冒,感冒后身体就病的更严重了。但他的收入没有增加,所以这么烧电暖气他就舍不得……但后来,也就不知道是他想开了还是怎样,暖气也就一直开了了,我记得这些,因为这是中学那阵的事情。

然后有一天,我发现他门口电表箱那站了一个人。再之后听说舅舅花了不少钱,才摆平这个人。然后,后面应该一直都在用很贵的电费,冬天烧电暖气取暖。我觉得还是值得,毕竟还是屋子里暖和舒服点。人一辈子不管赚了多少钱,温,饱,还是最基础的——然后我才知道,那只是一种勉强温饱的生活。

父亲帮表哥把他们原来住的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因为之前舅舅那个一层的老房子租给了一个卖水产的,所以可想而知,如果不把老房子好好重整一遍,人也很难住进去。父亲和表哥,把房子装修的很认真,还改了格局,大概是想把这个房子,作为表哥日后处对象结婚用的婚房。

那年放寒假,我带着朋友一起回东北玩——舅舅看我们来了很高兴,还给了我点钱。那也是我第一次在重新装修的老房子里看到舅舅,两室一厅的格局,被改成了一室一大厅——的确房间宽敞漂亮了许多,而他住在厅里靠门靠墙的那张床上。听表哥说,这样他可以离厕所近一点,自己可以勉强摸索下地去厕所,因为表哥需要倒班,吃饭喝水这些必须的意外,他也不能总照顾舅舅……而且花钱请一个人照顾的话,显然是太破费的决定,舅舅自己也不会愿意。我看他双眼几乎看不到东西,腿也肿了,平时就靠在枕头上,睡觉也是,呼噜呼噜的肺里总有上不来的痰,还会咳嗽。我问他不能躺平了好好睡觉么,他说躺下就喘不上气。

我问他眼睛还有多少视力,他跟我描述个大概,我理解他应该大体能看到东西轮廓,不是全盲——而且他心里明白,不糊涂……我觉得他什么都明白,包括自己的身体状况,包括如何了却余生。

表哥平时上班,就给他在电脑里拷了很多单田芳的评书MP3,这样舅舅在家的时候还有点东西听,算是一种解闷了。舅舅很喜欢那些武侠类的评书,《七侠五义》,《白眉大侠》,《杨家将》都是他喜欢的,而且那些评书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在爷爷奶奶家,也喜欢听……这种豪侠生活,或许是他一生所追求,或许他曾经也有过,或许那段时间可能很短暂,或许他已经能放弃,但在他最终时光里仍能给他内心安慰和平静。

我去看了舅舅之后,舅舅突然决定去医院了——这让大家很惊讶,之前他几乎绝不去医院……他说去医院就只能把他治死,医生一定会害了他……我中学那阵,无论怎么劝他,他都不去医院——居然这次他突然想去医院了。表哥说可能那段时间寒流,他有点感冒,所以身体症状严重了,可能看到我从BJ回来他心情特别好,就希望身体也能好一点,就决定去医院了。

后来,我去了医院,医生说他胸腔里严重积水,全然不能倒下来……然后我眼睁睁看着医生用粗大的针管,还有又长又粗的针头——我怀疑那针头不是给人,而是给牛用的——从右后背深深的扎了进去,医生试探着往里送针头的过程,我的心也跟着揪着,而舅舅却没有什么畏惧的表情,这让我回想起老版的《三国演义》里面关羽刮骨疗毒那一段情节。他就那么挺着,眼看着医生从他胸腔那里抽出来淡黄的,澄清的液体,一会就满满一针管了,医生把这液体放到旁边的缸子里-……然后,再慢慢又抽出一针管……最后抽出来的液体大概有800ml,是满满一缸子——表哥说,之前已经抽了差不多这么一缸子,这是第二次了。

我问舅舅,疼不疼,我看着是非常疼。他说不疼,抽完了,挺舒服的,气能喘到底了,舒服多了。我问这到底是什么病?他们跟我说,叫尿毒症。我问他们,什么是尿毒症?这个病怎么这么折磨人?他们没人说的明白,我也说不明白。在那时,地方的医院医疗技术并不发达,透析是昂贵又很少见的技术——这几乎就算是穷人的绝症了。

多年以后,我也奄奄一息患上了尿毒症,肺里也抽出1.8L的积液,我知道了,什么是尿毒症。

春节前,舅舅执意要出院回家——他说无论如何要回家,必须要在家里过年,坚决不再住院了……父母和表哥商量,看他的情况的确好了很多,回家应该比之前会好很多——另外的确觉得让舅舅在医院过年会很冷清,毕竟大夫和护士也不一定都在,我们再从家里来回两头跑医院照看舅舅,也是麻烦……

我们接他出院,那一天把他穿的很厚,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我和表哥扶着他上车,一路上他似乎看着窗外,这个城市,那个他曾经工作过的工厂,窗外似乎飘着的雪花——看的入神,但他明明看不到什么。

车到家了,天上飘下像粟子一样的雪粒,掉在地上一粒一粒的,踩不碎,也化不掉。舅舅在我和表哥的搀扶下下了出租车,努力往家走,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他走的很艰难。好在他家只是在一楼,只要进了楼门,走上三级台阶就可以了到家了。表哥紧赶了几步,一步跃上台阶,找到钥匙去开门,然后赶快把门前附近可能宕脚的东西都挪开,怕绊到舅舅。而舅舅,就一步一小蹉,一小步,一小步在我搀扶下,努力往前走——他生病了那么久,身体瘦弱,可我不知道为什么用手搀扶他时,却感觉非常沉,感觉有两三个他的重量压在我胳膊上,这很奇怪,本觉得扶他应是简单轻松的,毕竟我是个快要毕业的大学生。

他快到台阶的时候,明显感觉他激动起来了,眼睛直直的望着家门,嘴里喃喃的说着:“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我应着他,也说:“回家了,回家了……”他迈上了第一级台阶的时候,看到他拼命的使劲,我赶快扶稳他,表哥也赶快下来伸手拉着他,第二级台阶上来了……第三级台阶终于也上来了……他费力的站在自己的家门口,呼吸都颤动了,他眼睛望着屋子里,我不知道他能看到什么……

“我回家了,我回来了,回来了……”他激动的喃喃自语,“到家了,到家了,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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