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双职工真香(1 / 2)

彩凤家里兄弟姊妹比较多,作为家里的长姐,彩凤从小就开始帮助妈妈做家务,包子、拉面、烙饼、饺子是样样精通。彩凤一手提着茶缸用热水烫面,一手用筷子将面打成面穗儿,然后用太极似的手法在面盆里来回揉搓。面穗慢慢地被揉搓成一个圆球,彩凤严格按照“三光”——手光、盆光、面光的老规矩和面,将笼布盖到盆上就去门外揪了一根大葱,剥去已经干掉的葱皮,里面雪白的葱杆看着十分诱人,也不用去洗,直接“咔咔咔”地将其切碎放入碗里备用即可。

面团“休息”片刻后,彩凤掀开笼布,从盆底将光滑的面团抄起,动作潇洒地将它甩在案板上揉搓,垫面一洒、面团一擀、香葱一洒、五香粉一洒、细盐一洒、豆油一刷、面饼一卷、快刀一切、面段儿一分,把面段摁成面剂子继续擀圆,放在热透的铁鏊子上一张接一张地烙着。面饼被烫得呲呲作响,一股子碳水特有的香味儿弥漫在这狭小的棚户房内,志文忍不住就偷吃一块,焦脆的外皮包裹着葱香,简直让人不想去上班。什么是幸福?志文觉得此刻的他就非常幸福。

担心自己上班迟到,志文圪蹴在锅边香香地吃了两块饼,也就算是勉强填了填肚子。他披上衣服赶紧出门,顺着铁道往坡下走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刚下班回来的马国斌。马国斌哼哧哼哧地扶着墙从坡下上来,俩人也顾不上闲谝,哼哈了两句几句就赶紧各忙各的去了。

来到队里,副队长给大家开了班前会,主要还是为了让大家提升自我安全生产意识,井下作业千万不能麻痹大意。虽然说是老生常谈,但确实是需要警钟长鸣。志文和队里的工友们一起来到澡堂换衣服,澡堂堆着的潮湿木料渣滓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锯末味儿,为了避开这股子味儿,也为了提提神,大伙抓紧时间过着烟瘾,一会儿到了井下可就啥也不能干了。

“志文,稀罕呀,今天你咋不抽烟了,来一根?”队里的工友撩逗着志文。志文推辞说今天嗓子有点不舒服,其实是房子的问题困扰着他,他扭脸问向队里的老刘:“刘师傅,你家买房的时候花了多少钱啊?”老刘砸吧砸吧嘴说:“哎呀,具体多少钱忘了,以前是四十多块钱一平米呀,咋啦,想买房了?”志文解释说自己瞎问问,结果被老刘识破了:“行啦,买房是正经事,又不败兴。你这工龄虽然不长,可咱们井下工人算起来比地面的那帮人要高点,但要是凭你的死工资,你多少还是得塌点饥荒呀。我记得,当初也是还了两年多才算还完饥荒的。”听了老刘的话,志文开始掐起指头,算算他和彩凤得还多少年饥荒。

换好工作衣,带上安全帽和配套安全设备,志文和工友来到井口准备打卡下井。这次,他乘坐罐笼的时候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他满脑子都在想着:房子、钱、房子、钱。从进罐笼到出罐笼,志文一直处于走神的状态,在巷道里还差点被绊倒了。副队长不高兴地过来问志文:“今天咋回事?巷道里见鬼了?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儿。你再这样就别下井了,万一出事儿,咱谁也担不起。”

志文被骂了一顿之后,好像清醒了一些,可能是因为机械化的动作让他脑子有了空闲,忍不住就会去想房子的事情。作为采煤的一线队伍,他们每天的基本动作都已形成了条件反射,每一个动作像标准化流水作业,没有给矿工留下太多的发挥余地,不会像体操动作一样给挖煤命名,比如志文式推进、国平式控煤、建业式调机。虽然是机械式工作,但人也没办法和机械比,干累了,就稍微歇一会儿,除了盼接班的救星们来,就盼着送干粮的兄弟能早点来。

井下工人虽然都被称作为矿工,但大家的工种也不一样,有采煤队、掘进队、开拓队、运搬队、通风队、机运队等,像志文他们属于采煤队,负责在一线作业面采煤;掘进队负责掘进煤层巷道;开拓队负责开拓岩石巷道;通风队负责通风瓦斯;运搬队负责给井上井下运输设备、材料还有部分煤炭;老乡崔红、陈小旦他们属于机运队,负责将采掘出的煤通过皮带运输出去;而志文他爹梅海旺属于机电队的井下电工班,维护井下正常供电。

除了上面说的几样工作,井下还有一种工作就是送干粮。有的人觉得在井下工作又累又耗时,就主动选择送干粮,说白了就是给正在上班的矿工们送吃的。听起来感觉还挺轻松的,其实一点都不容易。首先背上一个超级大的背篓筐子,里面放着所有人的方形铝制饭盒,背着一堆空饭盒走向食堂,为每个矿工打上饭后再走到井口。坐罐笼下到井下以后,需要一个人徒步行走十几里路,黑漆漆的巷道里只有头顶的矿灯作陪,孤独感和压迫感是不言而喻的。不光是精神上的折磨,肉体上也承受巨大的压力,几乎每走一步,筐子就会随着里面的汤汤水水晃动着,把背筐子的矿工下腰磨得通红。虽然不用在井下待十个多小时,但是背着满满一筐子饭行走在漆黑狭小的巷道里,是力气活儿更是技术活儿。

“吃饭咯!”送饭的小凯距离大家还有两米的时候给大家晃动着手臂示意着,大家看到送饭的来了就放下手里的活儿歇一歇。

“小凯,今天怎么来的晚了,路上碰见哪个小闺女多聊了几句呀?”王国平放下手里的工具撩逗着小凯。

“爬一边啊,谁都像你一样啊,今天因为食堂蒸的米糕所以就晚了会儿。”小凯背对着大家,几人赶紧上前帮着他把筐卸下来,让他坐在地下歇会儿。说真的,当筐子卸下来的那刻,小凯感觉自己的肩膀和后背都勒得麻木了。

大家打开饭盒时看到一块黄澄澄的软米糕开心极了,里面还夹着香甜的红枣,在百米底层的阴暗巷道里,这简直就是人间美味。矿工老张夹起来一块软米糕,说:“在我们老家就习惯收秋以后用这种软米做糕,吃起来粘牙又有嚼劲,再放点白糖就更好吃了。它和粽子差不多,别看量不大,食重得很。”

听了老张的话,王国平却打起别来,他夹起软米糕大口地嚼着,边吃边说:“我就不信,像我这种肚量大的,怎么也能吃四块糕。”

“嘿嘿,你嫑逞能。不行咱就打赌。你要是吃得了,我给你一包烟。你要是吃不了,你给我一包烟。”

看到有人打赌,一群人也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糕不好消化,但井下工作实在是太无聊,就想瞧个稀罕。所以,大家故意刺激王国平,甚至把自己饭盒里的糕也匀给他吃,赶鸭子上架。王国平是个要脸面的人,吃第一块时还很淡定,吃第二块脸上有了几分难色,吃第三块时胃里面已经有点撑得慌了,第四块咬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副队长看王国平脸色难看,就怕他出个什么事儿,于是劝大家都散开准备干活,别因为吃个米糕还得自己担责任。

其实,在井下没有娱乐项目时,大家都会用稀奇古怪的方式进行比赛,比如上个月就有俩人比赛看谁吃的鸡蛋多。王国平因为吃了三个半米糕而变得胃部难受,索性拼命地干起活来,想加快速度消化胃里的东西。志文脸上被扬起的煤粉弄得脸上痒痒的,就用肩膀蹭了蹭,结果还不过瘾,就用手去抓了几下。说来也巧了,正在拼命干活的王国平用力地碰到了志文的胳膊肘,带着煤灰的手指蹭的一下就戳眼珠上,辣的志文睁不开眼,眼泪刷地就留了出来。

扔下手里的锹,志文捂着眼睛圪蹴到一旁,他没有抱怨王国平,而是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来煤矿受这个罪,要是考上大学该多好,能调到地面该多好。可是一线挖煤工资高呀,什么人生理想、远大抱负、报效祖国、投身建设,都不如实打实的工资来的实际,家里需要钱,生活需要钱,实现一切都需要钱。

又到了交接班的时候,志文拖着虚脱的身子,感慨自己又一次活着回到了久违的地面。来到灯房交灯,有人告诉王国平家媳妇,说老王在井下和人打赌吃了三个半的软米糕,气得她差点从窗口爬出来用袖套打王国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来到澡堂,志文圪挤住自己红肿的眼,靠着水泥柱子先冒了一根烟,缓一缓身上的疲惫。澡堂为了防止换衣间湿气太重,屋顶斜上方的窗户都是打开的,此时已是后半夜,秋夜的冷月透过窗户照进了澡堂,让人觉得又温暖又寒冷。走到自己的铁皮柜前,志文迅速地扒光了自己,从里面掏出了老三样儿,光屁股一路小跑进了浴室。

志文躺在温暖的池子里闭目养神,虽然煤矿“三班倒”将好多人的生物钟打乱了,但此时此刻,志文体内的生物钟仿佛复苏了,浓烈的睡意向志文袭来,他什么也不想去想,就想安安静静地睡会儿。“诶,后生,不敢在这睡呀,这要是呛水可是要命呢!”看澡堂的大爷赶紧晃醒有点脖子侧歪的志文,志文一个机灵就给醒了,向老师傅道谢之后,随便洗了洗头,打了一遍肥皂,就匆匆离开了浴池。

冷,真他娘的冷,穿堂风吹在身上,谁也受不了。志文打开铁皮柜,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衣服换好了,也没管身上湿不湿,就这么胡乱套上了,反正一会儿回家睡觉还得脱。走在走廊志文看了一眼休息室,感慨自己何时也能像领导一样,洗完澡了还能进小家里休息会儿。

其实,志文最讨厌凌晨从澡堂走回家里,路上几乎没有人。天气暖和点了还好,能经常碰见在外纳凉不睡觉或者喝啤酒的人,丝毫不觉得凌晨两点有多冷清。可在这秋天,夜里的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铁道旁的梧桐树树叶沙沙作响,隔壁又是矿上的医院,反正一切恐怖的镜头都能组合在一起。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志文嘴里叼着一根烟,嘴里哼哼着流行歌曲往家走。

终于到了棚户区的巷口,走在一人宽的巷子里反而没觉得恐怖了,正当志文放松警惕地时候,一只半尺长的老鼠从志文脚底下窜了过去,吓得魂都飞了起来。志文今天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爆发了,气得他打开自己家的房门,拿上手电和火钳就出来报仇。恰巧,老鼠刚才被志文也吓了一条,此时钻到进斜对面的一个砖洞口,只留下一条滑溜溜的尾巴搭在外面。志文来了兴趣,返回家里从窗台上拿出了老虎钳,轻轻地夹在老鼠尾巴上,突然一使劲,“咔擦”一下老鼠尾巴就断了。断了尾巴的老鼠疼得吱吱乱叫,掉过头来就想咬志文,志文哪儿还容得下它嚣张,瞄准老鼠的脑袋狠狠地将它一脚踢飞出去,消失在了漆黑的夜里。干完这一切,志文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困意也少了大半,他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我得住楼房。

进屋脱了外套,志文看见彩凤和梅禧正呼呼地睡着。为了防止煤烟中毒,他检查了一下炉子和烟囱,再三确定没事了,才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他侧身蜷缩在床边的一小绺地方躺下,听着家里马蹄表“嘎达嘎达”的声音,忍不住又想起了白天去看房子的事。心想:还是新房好,取暖用暖气不怕煤烟中毒,做饭有油烟机家里没异味,放两张床不用和孩子圪挤在一起,楼道里还没有老鼠。哎!不行,非得搞一套楼房住。

第二天早晨,志文醒来发现媳妇彩凤已经在做小米稠饭,他翻身穿好衣服就洗了一把脸,彩凤已经把炒好的土豆丝盛在志文的碗里,为了凉得快一些,志文端着碗靠在门框上,用筷子转着圈地刮碗里的小米稠饭。看着棚户区其他住户也都在忙碌着,志文觉得这场景特别像小时候在农村,左邻右舍都忙着弄早饭的样儿。

“我听说供电系统马上要考试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还有点紧张呢。”彩凤边给睡醒的小梅禧穿衣服,边给志文说。

志文知道彩凤最近一直复习,就怕她紧张,于是安慰道:“没事,你肯定没问题的,高材生还怕这种考试啊?”志文夹着最后一口土豆丝将碗底扒拉干净后,主动收拾起了锅碗。

为了让彩凤多看会儿书,他领着儿子去市场买些蔬菜,走到半坡通讯站的位置,看到一群人张贴栏前围观着。志文心想:不会是通知分房子了吧?他紧走几步过去,挤过人群志文睁大眼睛一看,原来是矿务局供电系统的考试通知,红底黑字将考试时间、考试地点、考试人群写得清清楚楚。此时,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把志文圈在了里面,想出还出不来,只能听大家絮絮叨叨个没完。

“哎呀,这不知道又给谁家关系户安排工作嘞。”

“可不是,人家定的这条件就是按照当官家亲戚的条件定的。”

“瞎考呗,考上考不上也没有啥损失。”

“诶,走吧走吧,上次考试就是糊弄人嘞,这次还弄这买卖嘞?”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弄得志文心里也没了底。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媳妇的学习能力,只是感到了其他考生家庭背景所带来的威胁。

回到家里,志文看见媳妇还在看书复习,就把看到考试通知的事情告诉了她,彩凤则显得有些淡定,表示昨天下午带孩子出去买菜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志文把自己心里的担忧也讲给彩凤,说这场考试怕只是个幌子,实则还是给当官家亲戚或者有关系的人安排工作。其实,彩凤早就明白背后的猫腻,自己生孩子以前还在新矿筹备处工作。可休完产假后,工作岗位已经被其他人给取代了,换了一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偏岗,怪谁?怪自己生孩子,还是怪自己休了哺乳假?只怪自己婆家没关系,娘家没背景,不会拍马屁,还没给领导送上礼,自己除了会工作,有专业的知识和过硬的技能外,要啥没啥,简直“一无是处”。

看到彩凤这次考试的心劲儿这么大,志文也不能再说什么,省得让媳妇觉得自己是在泼凉水,打击她的积极性,就好像全世界都在与她为敌一样。

“下星期三考试,我还有几天的时间还能再看看书,以后你回来也勤快点,这几天也帮我多照顾照顾家里和孩子。”

“没问题,诶?离下星期三还有几天?”

“还有四天呗,你傻了?今天星期五你不会算算日子?”彩凤忙着看书,没好气地㨃了志文一句。志文知道,彩凤此时心里气不顺,也不想和彩凤斗嘴,干脆默不吭声地找儿子玩。对于习惯了倒班的煤矿工人来讲,他们只关心几月几号,很少去管今天是星期几,毕竟双休日和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马上就快到饭点了,看了看彩凤也并没有要做饭的意思,志文干脆抓了一把小米淘了淘,倒进铝锅里添了三碗水,打算出门去食堂打点炒饼回来。从家到食堂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由于志文下午又得上四点班,怕耽误时间就加快了步伐,平时晃晃悠悠得小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不到二十分钟就赶了回来。回到家,米汤已经“噗噗噗”地开始噗锅了,志文把锅盖挪开以后,翻出了家里仅有的一颗圆白菜,咔咔几刀就切出了一盘白菜丝,放了点生抽、盐、砂糖、味精、老陈醋,反正能放的调料都放了个遍,然后用手使劲抓着调拌,再滴几滴香油,中午的凉菜算是有着落了。

“吃饭啦!”听到志文叫唤,彩凤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把书本卷起扔在一边,给一旁玩耍的儿子穿上小饭兜准备吃饭。一家三口又围坐在了小饭桌上,为了锻炼一下梅禧,这次彩凤让他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在他面前摆着米汤和一个空碗,能吃多少算多少。没了爸妈的束缚,梅禧也觉得痛快,他左手拿着筷子,右手拿着小勺,拼命地往嘴里舀着白菜丝,吃得嘴边和衣服上到处都是。

这顿饭,小两口没有谈论房子,也没有谈论下周的考试,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儿子吃饭的这件事情上来。梅禧过年就三岁了,可万一彩凤也是年前上班,意味着俩人都需要上班,没人继续照看儿子。志文的父亲上班,母亲务农走不开,彩凤的母亲还得照顾家里的兄弟姊妹,而且父亲在张庄煤矿上班,同样是走不开了。哎,两个人一提到这个问题就头疼,索性不去想了,只盼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吃完饭,志文主动洗完锅碗,然后哄儿子上床睡觉,想多给彩凤争取一些复习的时间。作为井下的矿工,他们很少有自己的时间,一般除了正儿八经的八个小时工作时间,班前、班后要开会,从井口到工作面的时间还不计入八小时内。一个一线矿工,一个班算下来怎么也得十二个小时,二线矿工最少也得在十个小时以上。遇到任务紧或者设备出现故障时,很有可能一干就是十五六个小时。下班回家,矿工们也没有啥娱乐活动,抓紧时间往床上一躺就对了。井下的特殊环境已经让他们已经黑白颠倒,若不是看在工资高的份儿上,真的是很难让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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