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双职工真香(2 / 2)

棚户区的邻居们还在嬉笑打闹,志文却已搂着儿子沉沉睡去,彩凤继续坐在小饭桌前静静地看着书,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彩凤好奇地起身去开门,原来是邻居娟娟她妈手里揣着半个毛衣站在了门口。作为矿上的女人,一见家里没动静儿,就知道这是家里的男人在睡觉,娟娟妈压低了声音道:“志文上四点呢?”彩凤点了点头便要引娟娟妈进门,娟娟妈却拒绝了,小声地说:“不用啦,我上次看你家梅禧穿的那个毛衣挺漂亮的,也想给我家闺女打一件。但我手笨,只会打平针,想让你教教我。”听了娟娟妈说明了来意,彩凤和她解释最近忙着应付考试,等忙过了这阵以后,俩人再好好聊聊打毛衣的事儿。

送走娟娟妈,彩凤看了看的父子俩睡得死死的,不禁笑了。为了防止志文睡误了,她索性再看会儿书,等到点了再叫他起床。时间一分一秒过,眼瞅着快到点了,彩凤来到床边把志文轻轻地晃醒。志文癔症地揉了揉眼,看了看马蹄表,无奈地起身换上了衣裳,用铝盆里的水随便涮了把脸,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为了挣钱养家糊口,志文叼着烟来到队里,硬给自己提神。开完班前会后,依旧和往常一样,去澡堂换上工作服,去灯房领上充好电的矿灯,到罐笼前准备下井。到了井下,经过漫长的步行后,来到工作面继续干活。顶过难熬的十二个小时,下班升井洗澡的时候,志文又看到了光着屁股的闫矿长,他手里提着洗漱用品从休息室出来,径直地走向职工浴室旁边的一个小浴室。志文记得第一次去参观这个小浴室的时候,还是帮马国斌一起打扫卫生,里面的装潢虽然算不上奢华,但却十分干净整洁。不得不说,即使大家都是煤矿上的人,差距却不是一般的大,能从大澡堂熬进小澡堂的人,都不是一般人。

这几天,彩凤在家里一边看着孩子,一边看着考试用的专业书。志文为了不打扰她,除了在家睡觉,他尽可能地抱着儿子去外面玩。作为矿工的儿子,志文特别明白爸爸不能经常陪伴自己的那种孤独,所以每次从井下回来,他都会抓紧时间陪梅禧玩耍。每次,志文都习惯把梅禧抱起来,让他叉开腿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则用手牢牢地抓着他两条小腿儿。“你拧爸爸的耳朵,就像骑摩托车一样呀,左手是加油,右手是刹车,你一拧爸爸的耳朵,咱就开车啦!”小梅禧很配合,用两只小手紧紧抓住爸爸的耳朵,用稚嫩的嗓子吼着:“爸爸,驾,驾,嘟嘟嘟……”儿子用手一拧左耳朵,志文就加速往前跑,儿子一拧右耳朵,志文就慢慢地减速,整个矿山到处都飘荡着父子俩的笑声。

来矿山广场上,梅禧吵着要从爸爸的肩膀上下来,看着自己发红发烫的耳朵,志文早就想把他扔下来了。小梅禧像火箭一样在广场上疯跑,看着周围的办公楼、食堂、调度楼、俱乐部,再看看巨大的矿务局标志和领导人的题词,志文则下意识地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感慨脚下这座小煤窑经过几代煤矿人的努力才建成如今这副模样。这里不仅有父亲梅海旺这代矿工的人生,也有自己这批新时代矿工的青春,至于未来,他不敢想。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望着远处奔跑儿子,笑着让他慢点,心想这孩子跟他妈在家肯定是憋了太久,这一放出来,小家伙就像脱缰的小马驹。

啪!梅禧可能是跑得太快,右脚被自己左脚给绊倒了,志文赶紧过去准备扶起儿子,结果他自己站了起来,瞧都没瞧自己一眼,嬉皮笑脸地仍然继续疯跑着。可能是因为秋天风大还干燥的原因,梅禧跑着跑着就开始咳嗽,志文走到儿子跟前,圪蹴下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摘下脖子上塑料小水壶,让他咕咚咕咚地多喝几口热水。突然,搂着水壶的梅禧停下动作,抬头望着爸爸说:“糖葫芦,爸爸,糖葫芦。”

志文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还真看见一个扛着糖葫芦棍的老人。此时正是山楂下树的季节,周边不少的村民知道矿上的人挣钱多,而且出手也阔气,所以会趁天稍微冷点的时候做点糖葫芦,扛到矿上卖一卖还能多挣俩钱。“给孩儿买上个吧,今天刚做的,酸酸甜甜吃了好消化。”老人露着残缺不堪的几个牙齿,冲着志文和梅禧笑着。志文看儿子快要流出哈喇子的样子,一把将其抱起,让他自己挑了一串自己喜欢的糖葫芦。“买俩吧,不贵,五毛一串,一块钱俩。”志文笑着摇了摇头,掏出五毛钱递给老人。倒不是志文抠门,而且多年的胃疼让他不敢吃这酸溜溜的东西,可能是小时候在村里吃伤了。

回家的路上,梅禧依旧骑在爸爸的脖子,悠哉悠哉地啃着糖葫芦。志文扶着小家伙的腿,慢慢地走在铁道旁,忽然听到铃声响起,铁道中间的钢缆开始运作起来。梅禧被吓了一跳,志文就感觉到儿子哆嗦了一下,为了防止儿子摔下来,就把他从脖子上给掐下来抱在怀里。一辆辆罐车从坡下缓缓地开了过来,梅禧拍着爸爸的肩膀说:“快跑,快跑,有车来了,爸爸。”看到儿子紧张又好奇的样子,志文笑着给儿子解释道:“别怕呀,这是从爸爸工作的地方开过来的罐车,它们要去上面的屋子里装东西带回井下。”有了爸爸的安慰,小家伙使劲探头还想看看罐车内到底装着什么,直到罐车开进了那扇大铁门的后面。

待罐车驶过,电缆恢复如初,梅禧拉着爸爸的手跨过铁道,迫不及待地跑回了家,将手里剩下的糖葫芦喂到妈妈嘴边。彩凤开心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脸,暂时忘却了考试带来的烦恼,起身去做饭了。上次回家收秋,志文妈给志文带来不少玉筊,虽然好吃,但也不能天天吃煮玉筊。趁最近天好,志文搬出梯子爬上房顶,把剩下的玉筊全部晒干以后,把他们加工成饹糁或者玉筊面。

扛着半袋子麻袋,志文的两条腿感觉摇摇晃晃的,正好邻居小柳下班回来,帮志文扶好了梯子后,他才稳稳地爬上去。圪蹴在屋顶,志文悠闲地摸着每一个饱满的玉筊,忍不住回想起小时候因为肚子饿,于是大中午瞅没人的时候去大队的玉筊地里偷玉筊吃。结果终于有一次被大队发现,母亲领他回家的路上他被骂了一路,那时他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以后能吃饱饭,不挨饿。

中午,彩凤炒的是志文最喜欢的猪肉臊子老圪扯,这也是志文儿时记忆中的顶级美食。志文老实地陪着儿子玩耍,闻着彩凤炒臊子的浓香,哈喇子已经忍不住的流出来。炒好臊子,彩凤熟练地把醒好的面团揉开,筋道的面条在她的手里上下翻飞。锅中的面条开始翻滚,志文赶紧就去捣蒜,并在捣好的蒜泥里放了白水、盐和老陈醋,端着蒜罐静静地守着彩凤身边,就等着捞面出锅。“捞面吧!”志文终于等到这句话了,他开心地端起大碗盛了满满一碗,掀开炒瓢舀了两勺肥瘦相间的肉臊子,再把蒜泥老陈醋往上面那么一浇,蒜香被热面所激活,老陈醋则裹着肉味迎面扑鼻。天呐!人间美味。

端上碗的志文并没有马上开吃,而是调好之后端到了桌上,并给儿子也盛了一碗,让彩凤和儿子先吃。

“你先吃吧,你还得下井干活儿嘞,吃了就赶紧睡。”

“你先吃吧,我不饿。”

“让你吃,你就吃,别一会儿放坨了。”

“你吃吧,我吃你手里的那把就行,快去吧,都给你调好了。臊子够不够?不够再放点,等会儿我可是要涮锅嘞。”

就一碗面,折腾来折腾去,彩凤干脆领着儿子先去里屋吃饭了。志文站在锅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翻腾的面条,咽了好几次口水,实在忍不住,就偷吃两口炒瓢里的肉臊子。等面的过程中,志文扭脸偷偷看了母子俩好几次,看他们香喷喷地吃着面的时候,他觉得比自己很有成就感,比自己吃了还要满足。

火旺面也熟得快,志文把最后剩下的面全都捞到自己的小盆里,给母子俩又续了点臊子后,把小盆里的面全都导入炒瓢里,用大铁勺那么一搅和,把菜和面全部倒入自己盆里,把炒瓢里的油水扒拉了个干干净净。此时,志文的口水都滴到了脚面上,可最后一步还是不能省略,他把早就准备好的蒜泥和老陈醋调和再一起,扒拉扒拉也全部倒入面盆中搅拌,然后端着一大盆面傻笑着坐在了小饭桌前。这一次,他连头都不愿意抬一下,“呲溜呲溜”地先干好几筷子,直到感觉坐着吃有些不舒服了,这才索性端起面盆靠在门框上,面对巷子吃了起来。

“呀耶,志文你家过年嘞,这猪肉臊子老圪扯是真香呀,馋得我都走不回家啦。”说话的是娟娟她爸爸——付卫强,他下班回来了后一进巷子口,就被这味道勾引的都快飘起来了。

“来家吃口呗,让彩凤再和点面就行,快,快进来。”

“下次吧,哈哈。听说,你家彩凤这次也要参加供电系统这个考试呢?”

“嗯,咋啦?”

付卫强看了看左右,然后压低声音在志文耳边小声说道:“我连襟是矿务局办公室的,听说这次考试内定了好几个人,人家考试就是走个过场。但是干工作,也不能全都是关系户,总得有几个实打实干活的人。你让彩凤好好复习,别灰心,要是真考到前一二名,估计也没有敢挤掉了。要是不行,咱也赶紧先找找人,看局里头有没有熟人。现在这个社会,干啥不得找个熟人?有熟人办事,放心。我回呀,娟她妈一会儿又该骂我了。”

此时志文的脑子像一团浆糊,就好似刚才咽下去的拉面全都塞进了脑袋里。他谢过付卫强,然后溜进屋里给彩凤汇报刚才的事情,好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彩凤听后却十分坦然,表示“天下乌鸦一般黑”,自己早就知道了,但她还是想凭自己的能力试一试。

由于午饭吃得太饱,志文就主动地收拾起了锅碗,来帮助自己消化一下。洗锅的时候,他还是在想付卫强给自己说得那番话,心里老是觉得不踏实,于是洗完锅后想找对方聊聊。付卫强此时坐在沙发消食,志文笑着向娟娟妈打过招呼后,客气地给付卫强递上一根阿诗玛并点上,小声地说:“老哥,你说咱这个事用不用提前打点一下?你瞧我和彩凤都是普通工人,家里也没个厉害的亲戚,在矿上也都是普通人。这真是烧香也找不到庙门呀,你看能不能给咱引见引见?”

“呵呵,这个事儿吧,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你看呀,大家现在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形势,这有关系的还分谁的关系近,谁的关系远。人家有关系的人,肯定是想往清闲的岗位或者升官发财的岗位、有油水的岗位走,咱肯定是竞争不过。但要是选一个人家瞧不上的岗位,可能还有点机会,关键你家彩凤是准备往那里考。”

志文赶紧就说:“我们不打算升官发财,就想分到咱十圪节。她以前在新矿筹备处上班,结果生梅禧坐月子回去岗位就被占了。换了不理想的岗位以后,彩凤就一直请假在家看孩子,就是不想去上班。以前也托人找过咱矿领导,想调到矿上的变电所,结果横竖是不合适。最后,彩凤她们领导就出了个主意,通过参加这次考试,看能不能重新调岗,调回咱十圪节。”

付卫强听了之后,灭掉烟头喝了口水说:“这也是个办法,关键还是得看指标嘞。要是来不成矿上,怕是会被调到附近的变电所。”

“那也比去新矿附近三家岭那个变电所强啊,鸡不拉屎鸟不下蛋的地方,离家那么远还交通不方便。”志文不高兴地埋怨之前彩凤工作的地方,付卫强劝志文放宽心,是自己的终究跑不了。

从付卫强家出来,志文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本来新房的事就让志文头疼到几乎神经,彩凤的工作问题他又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瞅着儿子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纪,所有问题堆到一起快让他疯了。推开家门,志文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他替自己不停地宽心,有瞎想的这个功夫,不如想想下这个月还能休息几天。

到了零点班前会,志文软磨硬泡地和副队长又请了一天假,说是彩凤要去参加局里供电系统的考试,家里没人看孩子。在井下,一个月上够二十四个班就行,有假不请,过期浪费。下了零点班,志文哼着小曲儿来到了放松圣地——澡堂,身子泡在热水里,嘴里却叼着一根烟,香烟弥漫在鼻腔里,志文感觉这才是人生。

烟快烧到屁股,志文才舍得从热水里出来,趴在池子边山把嘴里的烟头吐向靠墙的排水孔。想到又能休息一天,志文心情不错,一个猛子扎在水里,耳边只能听见水流和加热泵的声音,他似乎已经忘了马国斌和他说过有人在池子里屙屎尿尿的事情。在水里,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池塘里游泳的场景,就试探地慢慢睁开眼睛,顿时感觉眼睛火辣辣的。他从水中腾的站起起来,靠在池子边上揉着眼,只听得“扑通”一声,一个大水花从池子中间炸开。等他睁开眼后,看到一个牙齿不齐,满身精瘦可见肋骨的男人游到了对面。

在职工洗澡堂的浴池里游泳,大家都能够理解,但要是站在池子边儿上玩跳水,而且还是个成年人,大家多少都会觉得这人是个憨货。只见后生又站当了池子边上,向跳水运动员站在跳台一般,举起双臂抡了一圈后,双手合十又跳入池中,这次的水花炸得更大,池底的黑皴都被翻了上来。这次志文终于看清了,因为后生的一跳,水花溅到了好多人的嘴里或是脸上。大家一起骂骂咧咧的想将其赶走,甚至有人动手想要打他。可这后生从水里钻出来后,嘴里同样是骂骂咧咧的,见有人骂自己,甚至开始朝众人吐了几口唾沫,然后驾着胳膊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浴池。志文好奇地问了问周围的人,这个憨货是何许人也?别人告诉他,这是一个神人,神经有点问题的人,他叫肖孔。

考试前一天,彩凤已经准备好明天要考试的东西和证明。志文问彩凤明天咋去考场,彩凤说自己已经早有打算,和矿上一个叫黄琪的同学坐公交去。看到彩凤兴奋的状态,志文倒是觉得他媳妇一定能成功。吃过晚饭,志文早早就安顿好彩凤和梅禧上床睡觉,把炭火添足后又检查了一下煤烟,确保安全后便轻轻地关上门,找马国斌去谝上会儿。马国斌此时正在家看电视,志文敲了敲门就进去了,看见一家子都在,志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和大家寒暄了几句。马国斌媳妇也知道这俩人又要海谝,就自觉地陪闺女到一旁学习了。

志文给马国斌递了一根烟点上,压低声音说:“这几天在澡堂也没见你,你这是去哪里了?”

马国斌笑了笑说:“你能请假,我就不能请假回去休息休息?哈哈,老丈母家有点事,过去帮了几天忙。”

志文没有继续八卦下去开始换了一个话题:“最近坡上盖了好几栋新楼,看得我心里痒痒呀,你说咱要是一个人光棍住着也不说啥了,这媳妇孩子跟着咱受罪,心里也不舒服呀。”

马国斌何尝不想换个新房,尤其是腿受伤以后,每次跨这个铁道都是麻烦,老马深呼了一口气说:“你这个说的对,晚上有时候我都能听见老鼠在房梁上走来走去的声音,闺女和媳妇吓得晚上睡不安宁,你那边做饭还有个窗户,我这家里一做饭就是油烟,没法说呀。”

志文看到马国斌和自己的处境一样,心里的压力少了一些,笑着说:“我最近经常去看新房那个结构,挺不错的,要是以后咱住对门就好啦。”

面对志文的幻想,马国斌也开始开动脑筋,脑子里不停地刷新着人脸,思考到底哪个人能帮忙给找个关系。一晚上,俩人互相噻败着棚户区平房的缺点,又无限地幻想着两家搬进新房住对门的场景。时间到了快十点多的时候,为了不影响马国斌一家休息,志文就先告辞回家。回到自己家里,他从自己口袋里把块把的零钱悄悄放进彩凤的裤兜。然后黑灯瞎火地靠在椅子上,听着马蹄表“嘎达嘎达”的声音灌了好几口冷茶叶水,忍不住又想起了房子的事儿。没过多大会儿,一大杯水下肚后,志文这直肠子又来了尿意,眼瞅着尿盆里的尿快满了,干脆提着裤子跑到了巷口的铁道中间,对着钢缆开始撒尿,然后潇洒地回家钻进了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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