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谁不想好活啊(1 / 2)

梦里,志文梦见自己一个人在井下扛着羊角镐挖煤,一簸箕一簸箕地往井口送煤,却总填不满眼前的罐车。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被窝里全都是汗,家里安安静静得只能听到马蹄表“嘎达嘎达”的声音。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发现自己又该去上班了,于是开始满床踅摸自己的秋裤和袜子,顺便揉揉自己不太通气的鼻子,准备起床。

一个人在家,棚户房里显得很冷,志文走到煤炉旁想倒口热水喝时,发现灶台上多了两枚煮熟的鸡蛋,还有几个硬邦邦的玉筊,顿时明白这都是父亲给自己留的。圪蹴在煤炉旁,志文就着热水啃了一个冷玉筊,算是先填了填肚子。临出门的时候,他一手握着一枚熟鸡蛋揣进兜里,那股子暖意从手心传到了心里。来到队里,志文先签了到,找到副队长说明自己按时归队,和大家一起开了班前会,然后和工友们去澡堂换衣服。因为志文已经穿上了洗干净的防起电内衣,所以省去了不少麻烦,直接把自己换洗的干净衣服塞进铁皮柜里,和大家一起到灯房领剩下的装备。

下井之前,一群大老爷们最感兴趣的就是和灯房的女同志开几句玩笑,斗几句嘴。用工友王国平的话说,下井前和大姑娘、小媳妇们里撩骚上几句,挖煤的时候不迷糊,而且他媳妇就是这么被自己搞到手的。今天正好又是王国平媳妇当班,大家又拿他们俩的破事儿开涮。王国平媳妇一边发矿灯,一边笑骂大家没个正型,并嘱咐大家下井一定要注意安全,特别嘱咐王国平干活的时候别癔症。

由于十圪节煤矿地质条件复杂,必须先坐罐笼下去以后再走到工作面。记得第一次坐罐笼的时候,志文差点给吓死,从迈进罐笼的那一刻起,别的工友们有说有笑地闲谝着,唯独志文挤在人群当中紧闭着眼默不吭声。就听见铃声一响,缆绳嘎巴巴地响着,整个身体就处于失重状态,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等罐笼停下时,志文脸色发白腿软无力,甚至在罐笼停稳时想吐。这时的志文十分后悔下井挖煤,宁愿扛着锄头在黄土地上被烈日晒,也不愿意被扔到着阴冷潮湿的井下干活。

谁都有这第一次,见惯不怪的工友们笑嘻嘻地拍着志文的肩膀给他宽心,带他来到巷道参加“负重越野”。为了缓解压力,老师傅们热情地和他聊聊家长里短。细聊一番,大家这才知道志文原来是机电队梅海旺家的大儿子。看在梅海旺的面子上,大家也都尽量多照顾照顾这个新兵蛋子。

带上装备徒步在巷道里走一个多小时,志文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大耗子在黑漆漆的洞里瞎转悠,在一盏盏矿灯的陪伴下,近十里的巷道就这么走完了。到了工作面,志文看见一群满身满脸黑煤粉的人在那里活动,要不是头顶的矿灯,他们和周围的煤矿简直融为了一体。这一次,志文算是真正地见识到啥叫工作面了。

第一次下井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志文从一开始对罐笼的恐惧以及对负重徒步的折磨,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他和其他老师傅一样习惯性的操作,小心谨慎地做好工作。虽然面前是黑漆漆的煤层,就像一只从地下钻出的怪兽张开了大嘴,但头顶的矿灯始终照亮着他们的前方,提醒着他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在粉尘和喷淋系统共同的作用下,就像给每一个人涂了个煤粉面膜,不留死角的那种。此刻,大家基本上也不用交流什么,机器运转时的噪声让人觉得用吼的方式来聊天,还不如闭嘴省点力气。由于昨天刚干了农活儿,现在志文有点腿软了。抬手看了看表,他估摸着送干粮的快来了,就找个安全点的角落圪蹴下歇一会儿。没过多久,果然送干粮的伙计背着重重的行李来了。

大家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儿,蹲在一起吃点东西,补给一下繁重体力的消耗。口渴的人就先用公用茶缸喝点热水,等有的人也会躲在远远的,找个煤粉少的地方撒尿。对于枯燥的井下工作来讲,班中休息算是十分惬意的事情了。听队里的老前辈说,以前零点班的班中餐五花八门,很多是自己从家里带的。下井前,矿工们会提前把自己带来的干粮放在干粮房,矿上会准时帮大家热饭,到点了会让送干粮的矿工把热好的饭再送到井下工作面,起码能保证大家吃上一口热乎点的东西。吃班中餐的时候,矿工们闲了就会瞧瞧其他人吃的是什么,顺便比一比谁家蒸的馍馍碱面大了,谁家烧饼红糖放得多了,谁吃上带油水的荤菜了。一份班中餐不仅能看出大家的生活水平,还是矿嫂们展示厨艺的特殊平台。现在矿上条件好了,煤矿食堂会统一做好班中餐,大家吃的是一锅饭。

吃了,喝了,也休息了,所有人又哼哧哼哧地继续干活。志文有些后悔不该一口气就把家里的地收完,实在是太撅人了。可是自己父亲在矿上忙得又回不了家,靠母亲一个人在村上收那几亩地也实在费劲儿。哎!真的是顾了大家顾不上小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志文闷头继续干活儿,也没心情去看时间,大家累了就蹲在煤堆旁休息会儿,休息好了就继续干,在这漆黑的地层下他们就像打洞的老鼠,又像是盗取圣火的波西。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希望照亮了他们,而带来光明和希望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来接班的另外一支采煤队。

两支队伍验收员交底之后,志文拖着疲惫的身体和装备又埋头哼哧哼哧地跟着大队伍走在漆黑的巷道里。听老矿工讲,有些落单的矿工在巷道里会遇到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灵异现象,所以胆小的人千万别单独走在这种地方,就算拉裤子里也得跟紧了大部队。志文胆子虽然不大,但井下的灵异事件还是没办法让他憋住拉屎这件事情。他的肚子咕咕地抗议着,一阵阵绞痛让他实在坚持不到地面,万一屙在罐笼里可就更糟糕了。他故意放慢脚步走在队伍的后米娜,瞅大家快要走远的时候,躲在两边的巷道里挖了一个坑,脱下厚重的工作服,露出雪白的屁股就准备屙。还没等志文完全蹲下,解大手的工作就已展开了,连拉屎到擦屁股以及提裤子,整个过程绝对在一分钟以内。为了不影响其他工友上班时的心情,志文用水鞋踢了几脚旁边的煤土,将屙屎的坑给填平了回去,就像丝毫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眼瞅着大部队在漆黑的巷道里消失不见了,志文扶稳头顶的矿灯,晃荡着一身装备朝前追赶,直直追了十几分钟才追赶上队伍的尾巴。“你就不能把这泡屎带回地面去?”副队长和志文开着玩笑。

志文讪讪地笑地说:“我就是尿了一泡。”

“你可拉倒吧!你能尿这么长时间?尿泡还要憋炸喽嘞,哈哈……”副队长也不想再为难志文,拍拍他的肩膀一起升井了。

当罐笼升到地面的时候,大家都像重新回到了人间,赶紧打卡去灯房交装备,随便开个简短的班后会,便匆匆跑向澡堂换衣服。兵分两路,饿得慌的矿工顾不上洗漱,先去食堂吃点东西再去洗澡,以防低血糖洗澡时晕倒。不饿的矿工则是直接在澡堂换了衣服洗漱,收拾利索再排排场场地休息会儿。但不管怎么分,有一个项目是矿工们达成共识的,就是先点上根烟美美地过过瘾。

马国斌刚放好一池干净的洗澡水,就见志文他们顶着一张大黑脸,露着两半雪白的屁股蛋从浴室门口冲了进来。大伙手里拿着老三样放在池子边上占个位置,然后握着肥皂到淋浴头下先冲洗冲洗脸上的黑煤灰。每次井下工人上来洗头都很壮观,就像一排水龙头下冲洗写完大字的毛笔一样,顺着白花花又坚实的脊背流到地上,形成了一滩黑水,即使洗个三四遍也仍然还有煤灰。由于皮肤长期接触煤粉,许多煤粉已经深深地刺入了皮肤。不过又因为矿工们在井下照射不到阳光,白天又基本是在家里睡觉,所以他们身上的皮肤要比脸上和手上的皮肤显得格外得白。

升井后到澡堂里泡热水澡,是志文最享受的环节。池子里的温水晃动着志文的身体,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有人在给自己按摩。志文迷迷糊糊地好想睡觉,可又舍不得把这么好的白天浪费在澡堂里,强忍着睡意,起身从铁盒中抽出带软刺儿的黑胶皮带,慵懒地给自己搓着后背。遇到够不着的地方,就让旁边的人搓一下,即使俩人互不认识也没关系,只要客气一声说:“师傅,咱俩互相搓搓吧?”基本上没有人会拒绝。毕竟要想把后背搓舒服了,还得需要个人来互相帮帮忙。

志文和他爸一样,喜欢让对方把自己后背搓红,搓疼,这才算是搓舒服了。而志文也继承的他爹梅海旺的手劲儿,别人给他搓后背时,他总是不停地叨叨:“师傅,劲儿再大点,再大点。”换了他给别人搓背,别人基本上都会说:“伙计,你轻点,行了,好了好了,别搓了。”在搓后背这件事儿上,志文和他爹基本上算是旗鼓相当。

洗漱完毕,志文披着毛巾晃晃悠悠地来到更衣区的铁皮柜前,用钥匙打开衣柜,准备换上昨晚就准备好的干净衣服。潮湿的澡堂把衣服下面垫着的报纸都弄湿了,这让志文很郁闷,十分羡慕张庄煤矿那种顶棚式换衣篓。他摸了摸衣服口袋,才想起昨天最后一根烟已经在车上抽完了,于是就穿了个件背心和裤衩,找外面的马国斌要一根烟抽。马国斌坐在大堂的椅子上闲来无事,看到志文穿个裤衩背心就跑了过来,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便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梅花,一根抛给了志文,一根给自己点上。

“老马,你不够意思啊,都给了烟了还不给点个火?”志文打着寒颤一边抱怨,一边趁老马火柴还没熄灭,赶紧凑上去猛抽两口,让手里的烟赶紧点燃。

马国斌用手“啪“得拍了一下志文的雪大白腿,说道:“你在这骚燥甚嘞,不知道这穿堂风的厉害?穿个裤衩背心就敢过来,瞧你脸上撅得那个黑青印儿吧。你拿衣服来这穿,咱俩顺便谝会儿。”

这次,志文没有推辞,跑回自己的铁皮柜前,把自己该换洗的衣服一口气全都搂在怀里,冲向了澡堂值班室。值班室现在虽然没有暖气,但和外面相比已经很暖和了,最起码里面有张单人床,穿衣服的时候还能坐一坐。志文坐在马国斌的床上穿着秋裤和袜子,闲谝着家长里短,队里的一些乏事儿,两个大老爷们一点也不比女人差。等嘴里叼着的烟快烧个差不多了,志文才开始悠哉游哉地穿起了秋衣和毛衣。

“老马呀,还是坐着穿衣服方便呀,而且还不怕嗖嗖的小风。”

马国斌喝了一口茶水笑着说:“以后天冷了就来这穿衣服呗,还能和我谝会儿。自从在澡堂上开班,可拴死我了。”

“行,只要你老马同意,我是天天愿意来你这。”

系好皮带,兜起已经被踩倒的皮鞋后跟,志文对着玻璃扒拉扒拉还有点潮潮的头发,准备回家干点该干的。志文和老马推开值班室的门,还没走去两步便碰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男人。这个男人在一堆矿工里显得格外得细皮嫩肉,细条条的身材却有着明显的啤酒肚,刚洗完的头发掩盖不住中年开始谢顶的窘境,一条雪白的蓝色条纹毛巾搭在肩上,脚上干净的深蓝色拖鞋在沾了水后“啪哒啪哒”地响着。

马国斌见状赶紧转身回到值班室,从掉了漆的办公桌抽屉里掏出钥匙,态度恭敬地朝中年人迎了上去,说:“闫矿长,没见您进来呀,您这是洗完了?”闫矿长瞅了一眼老马啥也没说,只是点头意思了一下。马国斌赶紧加快步伐,在闫矿长身前早走几步,掏钥匙迅速地打开了房门,并将闫矿长引了进去。等闫矿长进门后,老马向志文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志文先回去,自己则赶紧钻进了房间并带上了门。

房内并排地放着三张单人床,每张床的旁边都各自放着一个床头柜。吊顶灯开了之后,温柔的黄色灯光打在身上显得十分温暖。床对面安放着一张大镜子,被擦得锃光瓦亮没有一点水渍,镜子的角落上画着几朵娇艳的牡丹花,看上去十分漂亮。三个青花瓷青龙杯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碧螺春、铁观音、白毫银针、茉莉花茶等好几个茶叶罐子相依排开,随时待命。而地上的暖壶早就被我们的马国斌同志灌得满满的,每天只要一来上班,他总是会把里面的热水重新换上开的。而且每次老马还经常卡表,壶内的水只要超过五个小时,他就会把水倒掉,去锅炉房重新换上新的开水。

马国斌熟练地从桌子上找到闫矿长专用的杯子,打开茉莉花茶的盒子捏了一撮,待茶叶被滚烫的开水冲泡后,他毕恭毕敬地将杯子放在闫矿长的床头柜上。放下杯子,马国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扭身就去把电炉点上,没过一两分钟,红色的炉丝将整个家的温度都提升了起来,就算光着屁股也不会觉得太冷。“闫矿长,今天的洗澡水温度还可以吧?最近降温太快,好多人都感冒了。您可得注意身体,不能为工作太操劳了。”

“呵呵。国斌呀,最近你这腿咋样了,工作生活起来不碍事吧?”闫矿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叶水,缓缓地靠在了床头往俩上抹雪花膏。

“不碍事呀,只要不是干太重的体力活,干起来和其他人都一样。要不是您体恤关心我们这些困难矿工,我这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时常和家里人说,可不能忘了闫矿长对咱的大恩大德呀!”马国斌一番话说的自己都有些激动了。

闫矿长笑着摆了摆手,说:“哎,我身为矿长就是争取要照顾到每一位同志,解决每一位同志的困难呢吧,别说我是矿长还是党员,就算是个普通人也会伸出救助之手。只不过我恰巧有这个能力,咱们澡堂的刘老汉年纪也大了,把你调过来也是工作需要。诶?你家媳妇在锅炉房还习惯不?你这看澡堂也挣不下几个钱,正好让你媳妇也有份工作还能贴补下家里。”

“俺家媳妇说挺好的,多亏闫矿长想得周到才能有份工作,家里这压力才算小一点,不然靠我这点工资养活一家三口可真挺困难的,闫矿长一定好人有好报。”说着说着,马国斌眼睛居然还有些湿润了。

见过大场面的闫矿长被马国斌这么一弄居然还有些尴尬了,换好毛衣毛裤,一边起身去够自己别在裤子上的钥匙,一边说:“小马呀,给你和你媳妇的工作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的,是我们讨论以后决定的,你要感谢就感谢咱们的党,咱们的煤矿,咱们这个好时代呀!”

站在一旁的马国斌不住地点头,看到闫矿长要去拿钥匙,就赶紧帮忙把钥匙递到了闫矿长手中。只见闫矿长从一串钥匙里找到一个指甲剪,把腿踩到床边弯腰剪脚趾甲。这时的画面显得有点尴尬,于是闫矿长就让马国斌先出去,让他去外面忙自己的工作。机智的马国斌同志这次没有“听话”,而是试探地问着:“闫矿长,要不我给您剪吧,你这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腰都不好弯下去了。”闫矿长看着马国斌有些不放心,可自己的腰却也是实打实的弯不下去了,于是怀疑地问道:“噢?看不出呀小马,你还会修脚?”见闫矿长松了口,马国斌赶紧绕到床尾圪蹴在旁边,接过闫矿长递来的指甲剪,说:“会一点,会一点。”

马国斌本来就是个微胖的身材,这往床尾一圪蹴,整个大肚子的肥肉就卡在了胸口,让他觉得喘口气都有些艰难。闫矿长靠在床头紧张地看着马国斌,其实床下的马国斌比他更紧张,捧着臭脚心里那是一个骂:我他妈多这句嘴干嘛?客气客气就行了,没想到还真让我剪呀?

一个男人圪蹴在床边捧着另外一个男人的臭脚,这个画面不能再美了。闫矿长四十三码的大脚就这么摆在马国斌面前,险些让他原地去见了马克思,闫矿长脚趾缝里布满了因脚气褪下的死皮,脚掌中间还有一大块老茧,让马国斌眯缝着眼不忍直视。他用嘴偷偷呼吸,捏着指甲剪一点一点地用指甲剪的尖儿撬进闫矿长大拇趾的边缝,同时用暗劲儿把握好指甲剪深入脚趾甲缝的深浅,就像是一个修草坪的工人拿起了手术刀,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令人提心吊胆。终于,马国斌成功地给闫矿长完美地剪掉了左脚大拇趾的趾甲,马国斌像是度日如年一般长舒了一口气,闫矿长同样也长出了一口气,放心地把剪趾甲的任务交给了马国斌同志。

有了一次经验之后,马国斌剪得更为熟练,也更为自信了。闫矿长靠在床头喝着泡好的茉莉花茶,马国斌则圪蹴在床前用锉刀帮闫矿长把十根脚趾甲打磨平整,防止钩破领导的袜子,顺便把脚趾缝的脚气死皮也统统清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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