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军队(2 / 2)

不过即使如此,卡西乌斯还是和他非常要好。他们的队长兼宿舍长雷铮对此曾经发表看法,认为他们是不打不相识,也算一场善缘。阿德里安则发表了他一贯的冷幽默,说没错,就是再打就没法相识了。卡西乌斯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很好奇地问为什么?阿德里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紧接着很怜悯地移开了眼神。雷铮捂着嘴假装没听到,而卫行别过头说:“因为尸体没办法相识。”卡西乌斯当作他没听见卫行话里的笑意。

其实算起来,卡西乌斯算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位战士。他来自暗礁区里的白区,那里宗教污染很严重,他长大后没法改变世界观也无可厚非。不过要说为什么他们小队会接收一名来自暗礁区白区的战士,则不得不提及他们小队的特殊性。

这个世界上现在矗立着三座通天塔,分别代表着文化、科技、军事,也分别掌管着人类的文化、科技与军事。每座塔都有自己被划定的辖区,有着各自的军队和治安队,在一定程度上有自治权,但由于军事势力主要由哨塔掌管,治安力量主要由楼塔掌管,而镜塔则主要提供给其他两塔所需的科技。当然相应的,他们拥有了最大程度上的科技豁免和自治权。

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本来还有另外两座通天塔,法塔巴比伦与信塔耶路撒冷,它们分处镜塔的南北,正如楼塔无字碑和哨塔雷管分处镜塔的东西。但是可惜的是法塔巴比伦在人类与新人类的战争中废弃。而在卫塔战争后被收复后,被镜塔接管。而信塔耶路撒冷则是在暗礁区的恐怖袭击中倒塌——那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通天塔倒塌的记录。后来耶路撒冷成为了无主之地——本来楼塔想将其收归己有,但是镜塔与哨塔的代表都在协安理组织的议会中投了反对票。镜塔认为应该建立缓冲区,来缓和塔区人类和暗礁区人类的关系,哨塔则认为此处的归属权应当属于镜塔——当时镜塔和哨塔处于合作蜜月期,他们打算投资建立一座新的大型研究所。最后楼塔无功而返,在协安理的斡旋下,最后退而求其次,同意了镜塔的提案。

同时,世界上行使中央政府机构功能的除了这三座塔,还有一个权力最大的机构:协调安全理事会,简称协安理。协安理的属地小到仅仅是可以与一座塔的辖区中的一个小型区相比,但是容纳了来自各塔的高端人才,形成了一个高度自治的独立机构。它有权调动各塔的军事力量——同时它的主要军事人才也来自各塔的军事最高长官。

说起暗礁区,如若把新人类比作从极地诞生的新型人类,那么暗礁区则是被遗弃的旧人类。时至今日仍有不少来自协安理的议员正致力于缓和旧人类和人类的关系。尽管仍有人认为把暗礁区的人类叫做旧人类是一种歧视分化,但是为了方便,很多旧时代的人类还是会这么称呼暗礁区的人们。而卡西乌斯·盖乌斯则正是来自暗礁区的白区。暗礁区是一个总称,包含了自耶路撒冷到半个北极的海下建筑群,内部总共有三十六个辖区。其中白区离耶路撒冷最近,也是最被有神论浸染的宗教大区,里面分了不同教派的几个小区。而其中一个小区信仰的则是相对古老的“时间神教”,自主隔离了所有其他区的人民,形成了一个封闭的教区。而在耶路撒冷通天塔崩塌的那一天,这个教区近乎全军覆没——等到离得最近的活火搜救队前往时,才发现那里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孩子和数十个大人。

而卡西乌斯则正是当年的几个孩子之一。他由于出身的特殊性,被编入了这个直属于协安理的协调部队。在当年,这个部队是混合编制试行的实验部队。当卡西乌斯第一次见到他的队友们时,其他人都已经有了不少战争经验了。

虽然他的队友们几乎都不是纯正的塔区人,但是由于各自出身原因,都或多或少更好相处也更不好相处。队长雷铮有个戴罪之身的直系亲属被关押在哨塔直属监狱里;副队长阿德里安曾是暗礁区黑区的特殊人物;而拥有最多战争经验的卫行则最为神秘,几乎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自己不想说,也没人敢问。

总体来说,由于大家都有着或多或少相较黑暗的过去,自然有着某种程度的惺惺相惜。他刚进队时就认出了副队长阿德里安·施瓦茨曾经和他在暗礁区相识过,不过对方并不打算认出他。卫行谁都不理,最多和阿德里安相互嘴贱。雷铮则是最友善的,他很有领导风范,一直协调着所有人的行动,对每个人都一样关心,同样也对每一个人都一样严厉。

尽管协调部队总是有很多斗殴事件,不过他们的小队还算相安无事。而他唯一一次见到他们小队里出问题,则是卫行和阿德里安有一天晚上彻夜不归,第二天再次见到他们时就是雷铮带着他去协调部队附属医院里了。那时候卫行的左手义肢完全断了,而新义肢还没到,他就只能嘴巴叼着聚光电筒,右手拿着螺丝刀,盘着腿坐在病床上拆下他义肢的记忆芯片。阿德里安则头上绑着绷带,一头黑色长发被剪了一半,背对着卫行面对着窗子看窗外的模拟景色。那里有一片被海水黏住的银杏叶。

雷铮叹了口气,站在原地当着教官的面给他俩念处分决定,同时进行检讨。他云里雾里,也跟着不知所云地检讨。接着到了卫行,他像是早就打好腹稿一样一溜地吐出了检讨。等到阿德里安的时候,他吞吞吐吐,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等到教官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伤还没好的缘故,让他之后再检讨的时候,他道了一声歉,然后一言不发。

于是病房里死一样寂静。

教官先一步走了,雷铮也不好说些什么,就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没说话。卫行放下了手里的螺丝刀,不知道在想什么。而阿德里安看着面前的白得反光到有些光污染的床单,忽然说:“很抱歉让你再一次与你的左手告别。但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和雷铮都没反应过来,但是卫行突然噗地一声笑了。

“你很擅长讲笑话。”卫行哈哈大笑。那是卡西乌斯第一次见卫行大笑,好像阿德里安真的很擅长讲笑话一样。但是无论是相对幽默的雷铮还是协调部队的节目汇报上的小品都从来没有把卫行逗得哈哈大笑过。自那以后,卫行似乎和阿德里安的冷笑话有些异常的合拍。有些时候他去大休息室蹭空调时都能被阿德里安一句话感觉身处冰窟,但是卫行却总是哈哈大笑,不知道他俩到底在什么地狱笑点上居然达成了一致。不过往往在这个时候,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阿德里安也会微微笑一下,从嘴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平心而论,这个场面着实诡异。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个哈哈大笑得爽朗异常,另一个声音低沉笑声诡异但好像确实出自真心,而周围的人一言不发空气沉默,很难说这算不算另一种黑色幽默。不过说起黑色,阿德里安总是一身黑衣,高瘦骨架大,皮肤异常白皙,是暗礁区没有日光灯的某些城区的遗传病,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他来自哪里。而他本人也沉默寡言——顺带一提在一次旁听阿德里安和上头派来的调查员巧舌如簧时他才意识到对方的语言功底非同寻常。尽管如此,阿德里安在协调部队的人际关系并不好,几乎只和他们有交集,甚至有时候卡西乌斯会觉得阿德里安在故意疏远所有人,包括他和雷铮——除了似乎和他有同样态度的卫行。不过后来他和阿德里安关系最好,这又是后话。

不过军旅生活某种意义上总是很纯粹的,尤其在战时。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便不会想着和周围的人勾心斗角。卡西乌斯很满意这种生活,也很感激他的战友们。然而实际上,新人类宣战和来自暗礁区的恐怖袭击在当时是接踵而至。卡西乌斯和阿德里安被调去与暗礁区的暴民作战,而雷铮和卫行则前往南部的巴比伦区域与新人类正面对抗。巴比伦塔实际上是世界上第一座被建立的通天塔,它从海平面坐地而起直冲云霄,超出大气层的高塔部分还有推进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止校正相对速度,防止由于地面引力场实验导致的部分超失重造成意外。

那是人类最璀璨的科技结晶。卡西乌斯曾听过一个故人如此形容那通天巨塔。他那年六岁,曾因为近亲结婚而导致的遗传病在出生时就患上了白化病,被自己家人视为自己是来自上帝的惩罚。他的名字也被改成了卡西乌斯·盖乌斯,因为他的亲人们崇拜主神,认为他的病是因为刺伤了主,而导致的这一生都受到了惩罚。在科技如此发达的如今被宗教迫害,这听上去很有地狱笑话的风格,但毕竟事实如此。他在亲人的虐待下活了下来,甚至在“上帝赐下的天灾”中也活了下来,现在甚至平定了大大小小总计十七场暗礁区暴乱,将大部分暗礁区收编至缓冲区。他似乎真的受到了那位曾经的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将军的祝福,某种程度上,他对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信仰也产生了动摇——毕竟盖乌斯将军就是“伊比鸠鲁”,而伊比鸠鲁曾是不信上帝、不信天命、不信灵魂不死的同义词。于是在某天的无意间聊到这的闲聊中,他看见阿德里安看着泛着莹蓝色光的全息投影沙河,把面部细节都隐藏在关了灯的策略室,慢慢地说:“当法律和理性碰面,信仰就失去了童贞。”

他这才突然意识到,动摇他那或许是被强加的信仰的,似乎并不只是战争。

不过他的战事虽然明面上顺风顺水,但是那实际上不过是一种错觉。假意投靠的好几个辖区在他属军元帅的忽视下揭竿而起,他第一次吃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败仗,几乎没能活着过来。阿德里安更是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踪迹,直到两三年后,卫行都已经从新人类主战场调回来,刚刚执行了秘密任务,要被调派去冰原军时,阿德里安才被簇拥着回来。他归来时只带来了一个消息:暗礁区只剩下十二个大区了。

他不清楚阿德里安到底在这两三年里做了什么,但是他打心底里高兴战友还活着,紧接着就是卫行给他们再带来了一个惊天暴雷:

卫行有女儿了。

这么说不太恰当,毕竟只是养女。但是卫行的独身主义人尽皆知,看到看着像是女性的看都不看一眼,而看着像是男性的更是直接无视。他的交际圈小的可怜,似乎除了任务需要什么都不管。阿德里安曾经评价过卫行像个偏执的疯子赌徒,可能是小时候有心理阴影。卫行第一次没笑出来,他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就像一只死掉的乌鸦,闭嘴吧死人脸。

从此以后死人脸这个称号就在军营里面传开了,但是敢在明面上叫的只有卫行。不过鉴于他俩确实经常互相伤害,关系倒也没有改变。真正的改变倒反是等到卫行正式地申请调去镜塔公安部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阿德里安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卫行的玩笑了,当然这里的好久不包括阿德里安失踪的那两三年。阿德里安第一次没有和卫行在离别时嘴贱。在离别结束,只剩他俩的时候,他只是问了一句:“人能否逃离自己的影子?”

卫行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说:“我会尽我最大努力。”

他们互相大笑起来。阿德里安第一次学会了卫行那种忘乎所以肆无忌惮的大笑。

等他们都笑得喘不上气时,阿德里安用笑得沙哑的嗓子说:“你最好有去无回。”

卫行笑着,声音也沙哑:“在你有生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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