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噩梦(2 / 2)

她恍惚中坐起来,幡然清醒,赶紧检查了自己的行李是否还在身边。仍然感到有些不真实,她深呼吸几次,开始努力回忆刚刚那个梦。

二十五小时,男孩,列车…

这些没有联系的词组成了这个奇异诡谲的梦。真实奇怪。庄于青看了一下票上的时间,望了望大屏,收拾收拾身上,也准备前往检票口上车。

庄于青即将告别自己的家乡,独自一人去到BJ上大学。这将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分岔路口,她所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城市。

上了车后,庄于青望向列车窗外。还有人正在奔跑着赶上这一趟列车,行李箱拖在地上轮子呼啦啦地响。

列车很快启动了,城市的楼房越来越快地倒退,庄于青默数着时间。她买的是下铺,距离明天还有几个小时,列车将会在几个站点短暂停留。

无聊地翻着手机,回想着前面数年的生活。那些记忆里的小街巷,高中门口的小摊,以及街上半开半关的门面。庄于青最喜欢的是在镇上的小书店里靠着书架坐一下午,等待夕阳出现后就不急不慢地回家。她把自己的房间堆满了书,虽然很多书都是从夜市按斤买回来的,但大部分书她还是会耐着性子读完。

不知道她走了以后,她的房间是不是会落满灰尘。爸妈应该会时不时收拾一下吧。希望暑假回来的时候不要收到一个住不了人的房间。她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但是回想起来这么多年她也没交到什么特别好的朋友,从小到大她都喜欢一个人玩。为数不多的爱好也只有阅读和舞蹈。

小时候练舞的时候庄于青分配到了一个小男孩舞伴,但庄于青总是一个人不管他,自己跳自己的,把男孩惹哭好几次,自那以后大家就都不愿意和她一起跳了。但至少庄于青自我感觉良好。

庄于青下定决心,等到了新宿舍,她就一定会和新舍友打好关系,痛改前非。

列车新到站。庄于青稍微挪挪腿,给对面新上车的下铺让了让空间。那人穿着宽松的卫衣,头发乱成一团糟,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坐到了自己的床上,打起了盹。

庄于青瞄了几眼,又继续刷起手机。车厢内逐渐暗了下来,时间已经到了车内熄灯的时间,列车员开始提醒大家注意保持安静准备休息了。人们也开始爬上自己的床位。黑暗中,手机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

渐渐地困意也上来了,她干脆合上手机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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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列车。

“喝吗?“男生递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他坐在列车顶边缘,用脚后跟一次一次敲着列车,弄出啪啪啪的响声。他依旧穿着那身精致的西装,西装的剪裁精准得近乎苛刻,衣面紧绷,肩线收窄。他低头,就像是个做错事的捣蛋鬼。

又是这个梦!庄于青吓了一跳,但还是在男生的左边坐了下来。尽管知道这是梦,她还是警惕地环顾了四周,这次的列车只是正常地行驶,但是她并没有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周围反而异常的安静。

“你是谁?”

庄于青接过那杯水,小心翼翼地揣着,一点点吹气,水杯水面泛起小小的涟漪。

“我是汤姆,”男生提了提身边正在冒着热气的水壶,那个精致的水壶上浮雕着复杂而精密的云纹,“因为我喜欢看猫和老鼠。”

“那只倒霉的汤姆猫真可怜,每次都被老鼠戏耍,找不到老鼠,找不到心爱的猫,还要每天被恶狗欺负。“

这听起来倒是像什么中二病少年的发言。庄于青不禁怀疑自己平常是不是奇怪的书看了太多,才会做这些奇怪的梦,这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梦见自己在列车上喝热水啊,而且他还在认真地等着水开准备泡茶。

她盯着男生手上已经拆开的茶叶包。还是速冲的茶包。

“好好好,你叫汤姆。”庄于青敷衍。

庄于青静静望着远方,意识很快远离这个奇怪的场景。稍远的一些小镇她还能叫得上名字,随着列车奔向BJ,她就逐渐不知道名称了。她心想中国有无数这样的小镇,每个小镇里又有不知道多少个像她这样的女孩,登上去往大城市的列车,憧憬着新的生活。她叹口气,主动续上了一杯茶水。但总而言之,生活还是在稳中向好的。

男生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怀表:“时间快到了。”

“什么时间…”

庄于青话还在嘴里的瞬间,从列车的轨道边另一辆列车速度极快地飞驰过来。明明急速的列车却只稍稍带起吹气她发梢的微风。它们短暂地并行,然后分开驶向两个轨道。

庄于青望着那个列车远去。

骤然之间,那辆列车不大不小的颠簸了一次,就立刻失去了控制,它像喝醉的蛇冲出了轨道,带起了几乎三层高的火花,从钢铁和钢铁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音。那些金属棉花一样扭曲,列车没有任何减速一头扎进不远处废弃的站点。它像陆地上急行的钢筋巨龙,掀起层层泥土,翻滚,爆炸。

庄于青几乎蹦了起来,扯着男生的胳膊:”你…你…就这样看着吗?“

这简直就是魔鬼,她就这样目睹着那辆列车头也不回地脱轨。那巨龙在土地里往前挣扎了几百米后,把周围的树木和砖房全都犁了一边,浓浓黑烟从车头中升起,火焰点燃了整个列车。她似乎能听到从列车里传来的婴孩的哭泣。

男孩站了起来,对着她和煦地微笑:”这就是第二十五小时。你看呐,我又保护了你一次。“

他拍了拍屁股,站在不远处,对庄于青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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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于青又一次猛地睁开双眼,她喘着粗气从床上坐起来,然而下铺和中铺的空间让她狠狠地砸了一下脑袋。她吃痛地嗷了一声,立马扶着额头跑到列车的窗口,往外望去,令她舒了一口气的是,窗外并没有任何事故发生的痕迹。

庄于青揉揉脑袋,坐了回去。果然梦还是梦,不过这几个梦也太真实了。这些梦还能一个连一个的。

手机叮咚一声。

她拿起手机,点开新弹出的新闻。

八月三十号零点,xxxx号列车发生脱轨,目前死伤人数不清

庄于青盯着新闻中的图片,呼吸中断了一瞬间,手机差点跌落。她感受到背后爬满了冷汗。那些梦,她连续两次梦到的列车事故,她登上的列车,那个男孩说的帮我作出了选择…

庄于青似乎听到有人在叹息。她回头看去,却意识到背后只有墙壁。她颤颤巍巍地拿出自己的车票,核对着车辆信息。然而她并没有上错车。

她又确认那个新闻,脑袋回响起梦里男生说的话。

“因为我帮你选好了。”

似乎真的有人叹息。这次她抬头看去。

对面下铺床位上的男生悄悄睁开一只眼瞟她,他把厚厚的黑框眼镜拉下鼻梁,乱糟糟的头发下那双眼睛清晰地映进她的脑海。

那个眼神让她又一次回忆起梦里的男生的眼神。温柔却又时不时透露出暴怒。他的身体彷佛居住着两个灵魂。

庄于青摇了摇头,又轻笑了一声。身边的人声依旧窸窸窣窣,还没睡觉的人坐在过道小声交谈。这种真实的感觉,让她感到踏实一点。定了定神,她才自嘲自己太过紧张,也许只是梦太过巧合,毕竟头一次离开家乡有点害怕才做了这种梦。

庄于青又检查了自己的车票,充实的存在感还是让她渐渐抛开梦带来的不真实。

窗外有黑鸟追逐风,这些灵巧的动物累了便停留在电线杆上啄自己的羽毛,头顶有巨大的波音飞机掠过,隔得太远,但还能听到穿过云层的破风声,倒是闪烁的指示灯看得清楚。夜空黑如墨。

“下一站BJ,请到站的乘客抓紧时间下车。”

庄于青心情莫名平静,收拾行李,提前站在门口等待下车。列车摇摇晃晃进站,门口的小窗已经能看到城市的轮廓。正午的太阳毒辣,玻璃反射出炫光。

庄于青静静听着轨道咯噔咯噔的声音,呛鼻的烟从背后的男人那飘来,再后面的大姐皱了皱鼻,小声地骂了一句。队伍中间有小孩指着外面的大楼兴奋不已,小孩的视线穿过人群直到远方的高楼大厦。年轻人靠着车厢无聊地刷着手机,脸上没什么表情。

庄于青忽然有些忘记自己来这的目的。她曾经看过一个叫《六号列车》的电影。那个略显无聊的电影里,故事发生在一个狭窄的六号车厢里,火车隆隆驶过冰天雪地,一男一女靠在车门处,又小又破的车窗夹在两人中间,窗外就是大雪,绿的灯光穿透雪夜。那个芬兰女人被迫和喝的烂醉的陌生男人共处一室,他们所有的矛盾和喜乐庄于青都无感。奇怪的是,直到他们趁着列车因大雪停摆跑去看心心念念的岩画却屡屡受挫时,庄于青才心头微动。当他俩穿越大风雪却在雪里打滚儿,镜头横移到他们沾满雪冻得通红的脸时,那些莫名的浪漫才让庄于青触动。但列车到达终点,他们还是走向不同的目的地。那哪是浪漫,只不过是更大的孤独。明明相遇,却还要毫无征兆地离开,明明本是两条平行线却还要纠缠着交集。

该死!庄于青在心里偷骂。阳光越来越刺眼,列车缓缓驶进车站的阴影。

列车员有条不紊地让人流下车。庄于青搬起行李箱,越过列车与站台的坎。从缝隙透过的一束光却让她睁不开眼。

人流在身边穿梭,有男的女的,有老的少的,有光鲜亮丽的,有穿着破旧的,有踩着高跟鞋自信的,有打着电话埋头焦急赶路的。白色的阳光把每个人都照的耀眼,简直要发出光似的。一阵阵眩晕来袭。

庄于青感到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又在不停地往下坠。那些人流几乎要串成一条条线,各种颜色。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比大雨天落在屋檐上的滴滴答答还要嘈杂。

有些失重。整个世界以她为重点往下凹陷,却又清晰地感觉自己站在踏实的大地上。耳朵几乎有些耳鸣。庄于青又恍惚地看到那些画面,那个男孩眉心揉不开的忧愁,她躺在冰天雪地里,远方的树盘根错节,根系像是巨人虬结的血管。

世界简直就在旋转,庄于青失去了对车站里其他人的感受。车顶崩塌一般。一切都在旋转,快速地形成一个螺旋。铁,塑料,油漆,灰层,它们混杂在那个螺旋里,组成了奇异变化的颜色。

庄于青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在车站口向他挥手,脸上似乎有泪。她想再近一点,却发现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像是游乐园门口只会招手的气球玩偶。还有她常去的书店,那些书整整齐齐落在书架上,有的书还没合上,窗外有凌冽的阳光,她仔细去辨认自己看过的书,但那些文字就像会动的蚯蚓,她怎么都读不懂。她还想到自己小时候常去舞蹈室,那面落地镜,站在镜子前,往前望去,那面落地镜却突然破碎,每个碎片都是扭曲的,那样硬邦邦的切角像是软绵绵的泥,让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她是谁?

我是谁?

她思考起自己的名字。那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被堵在喉咙,她始终说不上来。她看见自己的手变得苍白,冰冷得就像刚走过一万里雪地。

什么嘛。她自嘲地笑。但是双腿失去了力气,她眼睛一闭,便兀自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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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的巨柱立在台阶之上,边上横躺着几根断裂的石柱。插在地上的铁剑锈迹斑斑。这座崩塌的宫殿,彷佛经历过巨人的践踏,火焰和雷电在石柱上留下黑色焦印。

男生坐在台阶上,手撑着脑袋。他坐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孤独。他像是神话里守在冥界里门口的石头,但却如坐在王座一般威严。他没有王冠,也未曾宣称王的誓言,但铁与血的气息让人战栗。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王权。

有露水从头顶黑色的巨树上落下。树根撑开地面。

庄于青望向那个男孩,并没有任何走上去的想法。他们就这样站着,彷佛本该如此。

“你又来了。”

“但你本不该来。”男生继续说。他的眼睛里有雷霆,怒火在其中燃烧。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雄狮一般。但他又满眼温柔,让人忍不住抚摸安慰。

男孩立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他是从天而降的神,行走在连接天地的台阶,每一步都有雷霆轰响,跪在地上的蝼蚁为他震颤。

”你可以平安快乐过完这辈子,但那群藏在暗处苟且偷生的家伙已经饥渴难耐了。“他忽然满眼是泪。

“他们企图撕破我给你的真相!你,本应该按照我的蓝图走下去!按照我规划的!这才是最正确的!蚂蚁岂敢反抗神明!“

他愤怒地狂吼,彷佛站在最大的舞台上,要压过台下狂热的掌声。

“但是现在也晚啦。”他轻声说,“接下来你将面对真实的世界。”

他张开双臂,迎接雷雨,但没有一滴雨水一声雷为他降临,庄于青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打开喉咙,发出声音,喉咙像是生锈的没有涂过机油的机器滞涩,然而他还是发出了声音。

那声音惊如洪雷,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压,彷佛是金色的。

他一字一句落下。

“已!有!之!事!必!再!有!,已!行!之!事!必!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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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于清猛然醒来,冷汗爬满后背,额发湿透。她转头向外,巨大的月亮悬挂在无云的黑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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