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墓志铭22(1 / 2)

在小的时候,他还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人问他他死后会选择哪句诗来做自己的墓志铭。

安德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你会选择哪句呢?”他当时问。

那个人的面目到今天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他依然记得那时的回答——“我们都应该学会温顺随后。”

这不是一句诗,它大概节选自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一部一如既往带有浓烈自传性质的作品,讲述了一个爱慕虚荣的、彼此伤害的爱情故事。回答问题的人上一次见是在五六年前,身形消瘦、脸色苍白,显然是命不久矣。而今他卧病在床,同样是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不由想起其人是否已然亡故,又不由想知道他的墓志铭是否确是那句话。

病房的大门忽然敲开。

乔治•弗莱明推了一张轮椅上来。

“头儿,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他走近躺在床边的病人的,轻轻推了推,“杰克•奥马尔和卡梅伦先生的葬礼打算一起举办。今天大家都会到场。”

青灰色的天空中飘来蒙蒙细雨,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如同没被处理干净的小玻璃点。行人们或撑伞、或披雨衣,在医院的围墙边也不抬地匆匆走过,只是偶尔会朝抵着窗的病人投过疑问的眼神。

安德鲁•乔纳森怔怔地看着自己在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一直到乔治•弗莱明再一次推了推他的胳膊,他方才回过神似的轻轻打了个寒颤

“现在走吗?”他问。

“我给您披上件外衣吧,”乔治说,“这是春天最后一次冷天了,夏天马上就来了。”

护士过来解开安德鲁吊着的腿,帮着乔治将他放在轮椅上。一身从值班间里借来的外套披在他的肩头,乔治将他推下楼,再送到医院门前停的日本车里。

晨间八点十二分,高架路上的车流滚滚。乔治的车技太蹩脚,只能在四行道的右侧跟在前车的后面走。他们刚要抵达便又得到了新的消息——卡梅伦和杰克的尸体已经从殡仪馆带往了教堂,他们必须再绕一个圈子才能到。这样一来,乔治不得不给在葬礼上的同事发消息,说自己如何如何抱歉可能会迟到,尽管一直到九点钟的时候都没有回信送来。

石膏让他很不适。在车抵达之前,安德鲁必须将腿斜着架在驾驶位和副驾驶位间,这意味着他忍受自己的脚无法自由活动的事实。而乔治的肘部总是在换挡时碰到他的脚掌。

“我们要到了。”

车在教堂墓地边的一个斜坡上停下,乔治从后备箱中搬出轮椅,再将安德鲁从车上卸下来。他们中途还因为腿卡在座椅间的问题而一度僵持。

到了最后,他们冒着雨抵达教堂时,卡梅伦和杰克的棺材已经被封实,准备抬进墓地里了。没有任何人关注他们,两人在队伍的最后跟着,和他们去送逝者最后一程。

墓地是一个向阳的斜坡。

在雨中树下,在千千万万的十字碑之间,人们抬着灵柩将逝者送入两个相邻的墓穴中。

歌声开始飘扬起来了,总警监站在所有人之中轻轻地唱起那首州歌《GeorgiaOnMyMind》。先是男人嘶哑的歌声、女孩的柔声应和、然后是女人颤抖的声音、小孩的低声哽咽,最后是他身旁年轻人轻轻的歌声,都合流成如雨雾一般缥缈凄婉的合唱。

“佐治亚、佐治亚

整个一天,一首甜蜜的歌,

让我想起了佐治亚,

我一遍遍地说着佐治亚,

佐治亚,

一首关于你的歌……”

这是最后一次道别的机会了,所有的人在歌声之中将玫瑰投入两位逝者的坟墓里。最后轮到他们的时候,在暗绿色草坪上,乔治推着安德鲁从人群之中缓缓向前。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人群之中有低着头的珍妮、有摘下眼镜的总警监和他身旁的维克多、有红着眼圈的老奥马尔、啜泣着的安娜,还有睫毛上沾着水珠、妆容已经彻底化开的席琳•加西亚,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他们所有都在用泪眼看着他。

是时候回赠什么东西了。

安德鲁怔怔地看着自己湿透的病服袖管,看着枯瘦胳膊上的肌肉是如何运作的。过了一会,他忽然抬头望向雨天烟灰色的层云,任由雨丝打模糊他的视野。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亏欠了卡梅伦太多,有时候会想着也许那些地方自己应该去弥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冰冷的墓碑,安德鲁忽然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所亏欠的、之前的友谊什么的都无所谓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一样,顺着血管向下坠落,从他的指尖坠落,如同雨滴敲打在草坪的嫩叶上。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用如同面团一样看不清楚的面孔注视着他,唱着他不能理解的歌。他们的脸也是铁青铁青的,是同墓地相似的颜色。

漫长的等待之后,所有的歌声都停止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抖落在墓穴里。他迷茫地环顾四周,然后才说:“我没有什么好送给杰克的……对卡梅伦也是一样。”

他轻轻拍了拍乔治,示意迷茫的年轻人将他推走。

就在他离开之际,最开始已经告别过的席琳•加西亚忽然走上前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质的怀表,曲指吊着表链,随后松手。安德鲁忽然用手扼住了轮椅车轮,乔治下意识跟着他回头,看见那个怀表在空中划过一条金弧落入了墓穴中。

“……”

“没事,我们走吧。”他说。

人们继续他们的吊唁。

于是车轮再度向前,两人离开人群回到教堂。

小教堂里一根根烛影闪烁,温暖得像是已经到了下午太阳出来的时候,安德鲁被乔治放在第三排座椅之上,并且取下外衣挂在旁边。之前的香薰还没有撤下,男人靠在光滑的木躺椅上,仰望着前方讲坛上的金色十字架。

“信教吗?”他忽然问道。

“我跟随我父亲信新教。”乔治将轮椅搬到了大厅的墙边,在安德鲁身旁坐下,“您呢?您信教吗?”

“我小的时候受的是正教的教育。”

“现在呢?”

“早不信了。”安德鲁摇了摇头。他轻轻地敲击自己腿上被打湿的石膏,垂眸注视地上的水迹,忽然问道:“你刚才看到卡梅伦的墓志铭了吗?”

“我只看见了杰克•奥马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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