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三 常四一入蓝衫营(2 / 2)

老者摆了摆手,道:哪里是什么仙家,一老刑徒罢了。不过话说转来,却也正因我无辜受坐,知道处下的不易,因故我掌理这地方,也是一味宽缓。就说前者被壮士诛杀的鼠妖,老朽老早便知的,那鼠妖二百年前与常鼠无异,只是久在寺边水浒觅食,有缘常听和尚讲经,一日听到和尚讲佛说譬喻经,讲到时有一人。游于旷野为恶象所逐。怖走无依。见一空井。傍有树根。即寻根下。潜身井中。有黑白二鼠。互啮树根。于井四边有四毒蛇,欲螫其人。这一段,这只水鼠竟有所悟,一点性灵不灭,遂成了精,后来渐渐有了些道法,百年来以鼠佛自喻,向人卖弄听经的心得,虽然有些狂悖,倒也未曾作恶害命,故而我亦未加干涉。只是后来鼠妖嫌那新来的和尚根器太差愚鲁不通,又悯他勤勉事佛的虔心,就想到了幻化成菩萨点拨于他。岂料碰上了壮士,枉它数百年道行,也送了性命。

常四听了不由赧颜,道:这般说来,小子鲁莽,这却是犯了大错也。

老者却笑了起来,道:唉,这也是它命里的劫数,再者,且不提它冒充菩萨的大不敬,在这世上,光是好为人师这一条,便可厌该死的紧。

常四听了汗下不已,也不知这老龙是揶揄还是宽慰,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喃喃道:原是小子无知。

老者温言道:所谓不知者不罪,壮士不必自责了。世间事论行不论心,鼠妖有错在先是实,见机洞明,行事果决,正是壮士的过人处,那蛛妖便是一例。

常四道:那蛛妖的来历,老仙也是知道的?

老者颔首道:那蛛妖颇有些曲折传奇,话说前宋天禧年间,范文正公在此地为盐仓监之时,见沿海百姓与盐户为水患所苦,乃请江淮置运使张公上书,奏请修固捍海堤,人皇准了,只是这沿海乃是新淤积的土地,并无前人的水文记载可供参详,因故文正公选这坝址时费了踌躇,太近海,堤坝易毁,过远海,则有损民利。一日他正带着仆从在庙湾城北的一处沿海村邑中查勘,日中时,暑热口渴,到一农人家讨水,正逢这家孩子给猪喂食,范公喝了水,略歇一歇,便站在旁闲看,农人饲猪者,无非是糠麸秕谷兑些凉水,只见这一桶水食倒了满满一石槽,两头猪便来抢食,不一会便见了底,再看那石槽边上,却挂了一圈糠麸秕谷。范公看了,突然噢呀了一声,道:惭愧得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随从们正一脸懵懂之际,范公已一步踏入了猪舍,竟对着猪作了个长揖,笑道:谢长耳先生教我——那猪舍是个低矮的泥坯草舍,里面尘网满布,范公这一进一出,沾了一斗笠的蛛丝浮尘。那范公也不在意,随手掸了掸,复又戴上,立马让随从们去召集本乡的里正和户长,要他们发动乡民多准备秕谷和糠麸沿岸遍洒,海潮一个涨退之后,那秕谷糠麸果然在岸边勾勒出蜿蜒一线,范公见此策奏效,大喜,忙令乡民沿着线打下木桩,照此推行,这便不偏不倚,定了后来数百里海堤的修筑位置——这范公衣不解带忙了旬月,一举一动都被躲在竹斗笠缝隙里的一只小灰蛛看在了眼里,那文正公本是天上文曲,灰蛛连日为范公德行及文气所感,竟也机缘巧合,脱了凡胎。数年后,捍海长堤建成,乡民和盐户,再未受海水倒灌之苦,为了感念范公功德,在堤北头的丰赐敦为范张二公建了生祠,每月初一十五祭拜,香烟不绝。那蛛妖便常驻于祠内,在范公长生牌位正上方的屋梁上,结了个大网,日夜修行之余,亦自视为范公的守扈。岁月如流,二三代人后,祭拜的人慢慢就少了,蛛妖不免嫌这些乡民忘恩,又过了百余年,敖行范犯下了那泼天大祸后,黄河夺淮入海,所携的泥沙不断淤积,把海境又往东推了数十里,那海堤失了功用,渐渐也就废弃成了路,范公祠便更没落了。那蛛妖却有长信,一直未曾离开祠内。再后来,祠堂改作了学堂,蛛妖积怨转为愤懑,修持压服不了戾气,终究伤人害命,走上了歧途。那蛛妖曾言,本未曾准备伤人性命,叵耐第一个罹难的那位郭先生,也确实失些检点,那日正是十五,郭先生和一个乡老在祠内喝酒,蛛妖嫌那一大盘五香猪头肉气味腌臜,污了祠堂,正想弄出点异响唬走他们,哪曾想那两人微醺之下充耳不闻,酒量不大,酒瘾不小,足喝了一个多时辰,后来菜尽了,酒也冷了,郭先生却还未足兴,不许那乡老走,拿出了一袋盐炒豆子,自己去厨下热酒,一时找不到柴火,醉醺醺地竟把文正公的黑漆牌位自库房角落里寻了出来,劈了几斧,又撅成了数段,放进灶内烧了,去温那残酒。月圆之夜,妖性最炽,那蛛妖哪里还能忍,当晚就把这郭先生生食了。老朽听闻以后,夤夜去拘拿它,蛛妖向我告陈了前因后果,并立誓不再伤人,我念它忠主念旧,便赦了它。我岂不知但凡精怪,一旦开了食人这端,鲜有能自行戒绝的,只是一时为它所感,以致失了计较,后来蛛妖果然又连伤二命,老朽虽也立时得知,却被自家的难事羁绊了,走脱不开,幸得壮士及时援手,镇伏了它,否则那妖再作恶时,老朽免不了要受有司雷火之刑。

常四听了半晌无言,良久方道:想这灰蛛,虽然作恶害命,却也其情可悯,竟也是个义妖。

老者道:义则义也,却到底只是一妖,失之眼界浅窄,想这世上人走茶凉才是天道正理,如果没有个旧去新来,不别个远近亲疏,一味都一直祭拜,那民人便是稼穑诸事都不去作,怕是也忙不过来。再者,这灰蛛终究是犯了杀生害命的死罪,老朽一念之仁,差点被它牵累,想想亦很是后怕,壮士不知,这上界安监署有定:一时一地横死三人以上者,即判为重大事故,其地靖安主官罚俸廿载,日击雷火五百,飞剑穿胸十次,凡一月方止。龙寿五百,老朽今年已四百有七,当不起这等酷烈之刑了。

常四听了颔首,转又问道:既是失责的刑罚如此酷烈,方才老仙说的因事走脱不开,竟是何事?比这事还要紧?

老者闻言,喟然长叹了一声:正是因为我那孙女阿九,方才领壮士进来的。

常四道:哦,事涉贵府的孙小姐,然则究竟是何缘故?愿闻其详,或可为老仙分些忧。

老者拱了拱手,垂泪道:多感壮士的心意,这事说了也无益,左不过这祸事旬月之内就要来了。

常四闻言,双眉紧锁,怒目圆睁,腾地一声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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