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访深罅得窥玄机27(2 / 2)

掌柜复失笑道:这是什么话?官老爷再威风,差役再蛮横,却也只是在我们小民面前,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管城隍老爷。

常四唯唯,转又凝眉道:我倒是听老人讲过,牛头马面,只拿人的魂魄,这回却连尸身也带走了。

掌柜咂了咂嘴,道:幽冥之事,谁说得清楚?许就是要连尸身都带走的,许是常平的人,只勾魂,这捕头一贯作恶多端,欺男霸女,把城隍爷恼狠了,所以要拿去千刀万剐。再说了,牛头马面拿人,除了我们庙湾人,还有哪个真见过的?都是听说罢了。

常四笑道:您老说得是,说得是。衙门里后来也没人再去寻那个道士打问打问?

掌柜捻须笑了笑,道:这一节,你们庄户人,不大懂的。衙门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人走茶凉,这王捕头是快班捕头,快班多少油水?他这一死,壮班的捕头顶了他的位置,偷着乐还不及呢,谁会再去多事。

常四道:哦哦,正是正是,您老剖析得透彻,不过,又死了个人,没再封了庙?

掌柜连连摆手,道:哪个敢!?有道是,民怕差,差怕吏,吏怕官,官怕鬼神。再说上回下令封庙的就是王捕头,这回城隍爷都显灵了,哪个还敢造次?你不晓得,我们此地主事的主簿方老爷,最是信这些的。第二天,方老爷把事情报到县里,又写了张警恶劝善的揭帖,让书吏抄写了几十份,满大街张挂了,说是安抚民心,以免生变乱。其实民心哪要他来安抚,更没有什么变乱,第二天大家都排着队到城隍庙里烧香磕头去了。

常四微微点头,不再言语。心里暗道:侥幸侥幸,和自己当初的排布,大抵不差,看来此间并无后顾之忧。如此,便可以放心去一趟九龙口了。

因又虚应了两句,交割钱钞,装妥了货,出了庙湾,架上橹,一路向西,直奔九龙口而去。

三天后,常四摸黑回到了家中,常母见儿子面沉如水,有些诧异,一边烧火去热夜饭,一边问道:可是事办得不顺?

常四从船里将那桶五十斤的桐油,搬到了屋里,回母亲道:各处去了一遍,俱已办妥了,这几天,会有人陆续送料来。那蓝府的差事也完结了,我回了管事的,家中有事,这段时间就不过去了。

常母望了望常四的脸,疑道:正该如此,你却如何阴沉着脸,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常四忙强颜笑道:不曾有事,只是连日奔走,十分疲累,方才行船,恍惚被风吹着了,劳姆妈煮些姜汤来喝。

听儿子这样说,常母不再追问,三步并作两步,到厨下熬煮姜汤去了。

常母刚转身离去,常四脸上的笑立时就不见了,眉头紧锁,坐在桌旁,一动不动,沉静冷峭,浑似一尊泥塑木雕。

……

乌飞兔走,须臾而过,转眼已是谷雨时节,冬去春来,荡里草木生发,一派生机。常家的房屋翻修已毕,还添置了一些家具,气象为之一新,常四忙前忙后,数十日未出家门。

这日卞三围着屋前屋后,转了几圈,四处看了数遍,走过来对常四道:小四,后半晌再扫扫尾,这工就算完成了。你这东主,看可还满意?

常四陪笑道:舅舅说笑了,由您老把关,还有什么说的。

卞三笑着点了点头,道:明天中晌吃个结工饭,犒劳一下大家的辛苦。鱼不用说了,顶就便的,再到集上割一刀肉,弄上两坛酒,也就罢了,不要多弄,老五家里有事,马上就要走,连我拢共四个人。

常四点头道:记下了,我待会先去捕些鱼,酒肉明日一早赶集去采买。舅舅这连日辛苦,明日后回卞家墩多歇几天,再出外揽活吧。

卞三挠头道:明天我们几个还走不了。刚才过来一个小沙弥,寻我去帮他庙里翻修一间屋子出来,就是你们荡里那小庙,这样,少不得还得耽误两天。

常四疑道:那小庙,每月我都会去施一回米,这段时间,没顾得上。那儿只一老一小,尽够住的了,几间屋子,前年冬闲时,我们荡里几家出人力帮忙翻修过,如何这时候还要动工?

卞三道:不清楚,小沙弥说是庙里又进了个人,不大住得开。

常四摇头道:蹊跷,那样偏僻的小庙,不想还兴旺起来了。突然忆起上次去时那和尚说的梦,不由一怔,暗忖道:难不成又应验了?转又想:照着和尚上回的梦,这人还是我送去的。如何我一点影子都不晓得?

常四寻思了好一会,不得要领,索性不再去想。到厨下装了半袋米,和母亲说到庙里去一趟。常母闻言拍着腿道:连日忙,忘个干净,赶紧去吧。

常四应道:正好舅舅说明日吃结工饭,我去荡里再捕几尾鱼。

常母皱了皱眉,道:上次网划破了还没来得及补,怎生是好?去谁家借用一下吧。

常四道:不打紧,田七爷腰疼犯了,那一架鱼鹰正闲着,我去借几只用用就行,这几天见天下雨,晒网也麻烦。说罢到了田家,连船带鱼鹰都借了走,却不急捕鱼,先去了庙里。

上得岸来,先寻着小沙弥,小沙弥笑道:常施主,我前脚才从你家回来,您赶脚就来送米,人家瞧了,倒像我去催要施舍似的。常四先把米倾在米缸里,抖了抖布袋,一边叠好收起,一边笑道:惭愧,翻修宅子,确是数十日不曾来了,这日方得些闲,就赶紧过来了。

小沙弥却道:施主以后得空常来寻我师父说说话便好,我师父常说施主慧根又深,悟性又高,与你盘桓一日,堪比十天功课。蔬米却暂时不须再布施了。

常四闻言道:却是为何?听说贵寺添了位师父,添人便是添口,就算来了个每日一食的苦行僧,到底也少不了蔬米。

小沙弥道:正是来了这一位,才不愁蔬米的。这位自己带了度牒来,又舍了大几百贯家资在小庙里。

常四越发疑惑。

小沙弥合十一礼,笑道:施主不妨来瞧瞧,你们彼此还是认得的。师父正给他讲授莲华经。说罢引着常四,来到法堂,常四站在门口往里观瞧,见寺主和尚端坐在蒲团上,对面蒲团上却斜倚着一个清瘦枯干的中年,头发已经落了,还不曾烫疤,先是觉得怪异,定睛一看,那人侧脸有些眼熟,却急切间想不起来,一时愣在了门口。里面的二人被遮了亮,一齐朝常四看了过来,常四脱口而出:陈大哥,竟然是你?

那斜倚着的中年,正是陈甫升,用力坐直身子,合十作礼,淡淡道:施主,出家之人,俗姓已弃,小僧法号觉明。

常四愕然,寺主和尚微笑颔首,道:施主,梦中事如今验了。

常四闻言怔了一怔,朝和尚看了一眼,不再言语,躬身还了一礼,退出门去。

就听和尚接着道:……以慈修身,善入佛慧。通达大智,到于彼岸。名称普闻无量世界,能度无数百千众生。觉明,你且将这序品从头至此持诵十遍,今天便到此处,明日早课再讲。说罢,站起身来,走出门去,将常四领到寮房门口,合十作礼,缓缓开言道:施主,这位觉明,便是施主舍在鄙寺的那一人么?

常四忙道:法师戏言了。

和尚又开口道:月余前,觉明尽悉事体经过,再不能够安心养伤,拖着病体自庙湾回家,睹物思人,不能自已,五内沸反,心魔自噬,一连七日夜不能寐,眼见形销骨立,命将不久,遍访医卜,却药石无功,无奈之下,趴卧舟中,来至鄙寺祈贫僧开示,贫僧就在水边给他讲了三天的《佛说善恶因果经》,终得夜来安睡。翌日,觉明便要来此出家。可国家法度在,贫僧又无度牒,自然不敢擅收成年丁户。不想数日后,觉明便购了一空牒,且携了百贯资财重来鄙寺,坚请剃度。贫僧一见度牒,就忆起梦中菩萨所降法旨,悚然之余,不敢再辞,遂为其摩顶落发。

常四闻言,嘿然无语,良久才道:法师救人命亦救人心,拔救其于烈火地狱,功德无量。

和尚摇头道: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俱系因果罢了。再说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贫僧如何救得?

常四不再言语,信步走到寺外,抬眼朝远处水面望去,和尚亦静立一侧相陪。良久,常四道:法师,小子愚鲁无明,有好些事思来想去,想不明白,然旬日之间便要决断,好生苦恼,想请法师开示于我。

和尚合十道:慧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施主你天资颖悟,慧根深厚,为贫僧平生所未曾见,贫僧不敢妄言开示,只赠施主一偈: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生平但遇两难事,听从本心自无尤。

常四闻言,默默颔首,双掌合十作礼,躬身辞去。

和尚在原处又静立了良久,才自叹道: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这样的人,若非尘缘纠葛,不得入我教门,岂不又是一个禅宗六祖?叹罢,和尚朝着常四操舟远去的方向,复诵偈道:

人身难得,佛法难闻。

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亦闻。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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